山木
【题解】
此篇与《人间世》一样,旨在说明,要想处世免患,即在于虚己顺物,抛弃矜伐自恃之心。如鲁侯因不能去欲虚己而不免于患,孔子因有矜伐之心而遭陈蔡之围,逆旅美人因有矜美之意而不为主人所重,北宫奢能虚己无为,三月即成上下之悬,凡此等等都足以说明此意。
可是尽管此篇宗旨与《人间世》相同,但在许多地方,却往往能翻出新意。若《人间世》以不材、无用为虚己免患之本,而本文却在大木以不材终其天年之后,忽然转出雁以无能见杀一喻,说明不材、无用同样不足免患,反而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才能够远祸全身。但文章接着忽又一转,明确指出,处乎中间,似是而非,仍非大道所在,所以,只有超然三者之外,浮游于道德之乡,与时俱化,物我两忘,才能够真正做到虚己免患。所有这些都表明,在“殊死者相枕”、“桁杨者相推”、“刑戮者相望”的残酷现实面前,作者已完全感到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因而只好韬光敛迹,超然物外,以便使自己远离祸患,到精神的自由王国里去获得彻底的解脱。
【正文】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¹。”
夫子出于山²,舍于故人之家³。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⁴。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⁵。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⁶。无誉无訾⁷,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⁸,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⁹,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¹⁰。若夫万物之情¹¹,人伦之传¹²,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¹³,尊则议¹⁴,有为则亏,贤则谋¹⁵,不肖则欺¹⁶,胡可得而必乎哉¹⁷!悲夫!弟子志之¹⁸,其唯道德之乡乎¹⁹!”
【注释】
¹不材:谓不具备良材的质地。
²夫子:指庄子。
³舍:寄宿。故人:朋友。
⁴竖子:童仆。雁:即鹅。烹:通“享”或“飨”,以食款待人。
⁵不材:谓不能鸣叫。
⁶乘:顺。浮游:谓游于至虚之境。
⁷訾(zǐ):毁谤,非议。
⁸和:顺。量:原则。
⁹物物:视外物为物。物于物:为外物所役使。于,被。
¹⁰法则:谓处世法则。
¹¹情:情状。
¹²传:变化。
¹³廉:廉隅。引申为品行端方。
¹⁴议:非议。
¹⁵谋:谋算。
¹⁶欺:欺辱。
¹⁷必:谓拘守于一方。
¹⁸志:通“记”,记住。
¹⁹乡:同“向”,归向。
【译文】
庄子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大树,枝叶长得很茂盛,伐木之人停在树旁却不去砍伐。问他原因,回答说:“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这棵树因为不具备良材的质地而能享尽天然的年寿。”
庄子从山中出来,寄宿在朋友家中。朋友很高兴,让童仆去杀一只鹅来款待庄子。童仆问道:“有一只鹅会鸣叫,另一只鹅不会鸣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杀那只不会鸣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天山中的大树,因为不具备良材的质地而能享尽天然的年寿;现在主人家的鹅,却因为不能鸣叫而被杀死。先生将怎样自处呢?”庄子笑着说:“我将处在材与不材之间。处在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接近于大道,其实不然,所以仍不能完全免除祸患。如果能顺应自然而游于至虚之境,就不是这样了。既不会博得世人的称赞,也不会招来世人的毁谤,屈伸不定,随时隐现变化,不偏执于一端;上飞下潜,以顺自然为原则,遨游于至虚之间,把外物看做是物而不被它所役使,那又怎么会受到牵累呢!这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法则。至于万物的情状、世俗间的事情变化就不是这样,有聚合就必有离异,有成功就必有毁弃,品行端方就容易被挫伤,位尊就容易招来非议,有所作为就一定会蒙受损失,有贤名就一定会遭受别人的谋算,愚笨就会招来欺辱,怎么能拘守于一方呢!可悲啊!弟子们记住,大概只有归向道德,才可以免于世累吧!”
【正文】
市南宜僚见鲁侯¹,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²,修先君之业³;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⁴;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⁵!夫丰狐文豹⁶,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⁷,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⁸,定也⁹。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¹⁰。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¹¹,洒心去欲¹²,而游于无人之野¹³。南越有邑焉¹⁴,名为建德之国¹⁵。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¹⁶,与而不求其报¹⁷;不知义之所适¹⁸,不知礼之所将¹⁹;猖狂妄行²⁰,乃蹈乎大方²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²²,与道相辅而行²³。”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²⁴,又有江山²⁵,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²⁶,无留居²⁷,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²⁸,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²⁹,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³⁰,见有于人者忧³¹。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³²。方舟而济于河³³,有虚舩来触舟³⁴,虽有惼心之人不怒³⁵。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³⁶。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³⁷。向也不怒而今也怒³⁸,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注释】
¹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家住市南。鲁侯:即鲁哀公。
²先王:谓王季、文王。
³先君:谓周公、伯禽。
⁴居:休息。按,句中“离”字当为衍文。
⁵浅:浅陋。
⁶丰狐:大狐。丰,通“封”,大。文豹:身上长有斑纹的豹子。
⁷隐约:困穷,穷乏。
⁸旦:当为“且”字之误。胥疏:远避。
⁹定:心神安定。
¹⁰罔、罗、机、辟:都是捕鸟兽的器具。罔,通“网”。
¹¹刳(kū):剔净。
¹²洒心:清洗内心。
¹³无人之野:指至虚的大道之境。
¹⁴南越:虚构的地名。
¹⁵建德之国:虚构的国名,有建立大道之义。
¹⁶作:耕作。藏:私藏谷物。
¹⁷与:给与。报:报答。
¹⁸适:往。
¹⁹将:行。
²⁰猖狂:谓随心所欲,没有任何拘束。妄行:任意而行。
²¹大方:广大之境,即大道。
²²去:离开。捐:捐弃。
²³辅:依。
²⁴彼:指南越建德之国。险:谓道路多险阻。
²⁵有江山:谓有山河阻隔。
²⁶无:通“毋”,不要。倨(jù):傲慢。
²⁷居:守,偏执。
²⁸费:花费。
²⁹崖:端崖。
³⁰有人者:掌管人的人。人,人民。
³¹见有于人者:谓被人所役使的人。
³²大莫之国:谓至虚的大道之境。
³³方舟:谓两舟相并。济:渡。
³⁴舩:通“船”。
³⁵惼(biǎn)心:心胸狭窄。惼,通“褊”,狭小,狭隘。
³⁶张:撑开。歙(xī):收敛。引申为向岸边靠拢。
³⁷恶声:辱骂之声。
³⁸向:刚才,从前。这里指虚舩来撞之时。
【译文】
市南宜僚去见鲁侯,鲁侯面有忧色。市南宜僚说:“你面色忧虑,为什么呢?”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承继先君的功业;我敬奉鬼神,尊重贤能,躬体力行,不敢休息片刻;然而还是不能免于祸患,因此我感到忧虑。”市南宜僚说:“你免除祸患的方法太浅陋了!大狐和身上长有斑纹的豹子,栖息在山林中,隐伏在岩洞里,这是宁静;夜里出行白天隐居,这是警戒;虽然饥渴困乏,但还是远行到人迹不至的江湖上去觅食,这是心神安定。然而还是免不了遭受网罗机辟的祸害。它们有什么过错吗?因为有美丽的皮毛而招来灾祸。现在鲁国不就是你的皮毛吗?我希望你能忘身忘国,清洗内心,去掉欲望,遨游于至虚之境。南越有个地方,名字叫建德之国。那里的人民愚钝而质朴,私心和欲望都很少;只知耕作而不知私藏谷物,给人财物但不求报答;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合乎义,也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合于礼;随心所欲,任意而行,都能合乎大道;活的时候怡适自得,死了后安然归葬。我希望你离开君位,捐弃俗务,与大道同游。”
鲁侯说:“到南越建德之国的道路遥远且多险阻,又有山河阻隔,我没有舟车,怎么办呢?”市南宜僚说:“你不要自恃形迹,不要偏守一隅,这就可以作为运载你通向大道的车子。”鲁侯说:“到建德之国的道路幽远且无人烟,我与谁相伴呢?我没有干粮,没有食物,怎么能到达那里呢?”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花费,节制你的欲求,即使没有粮食也能满足。你渡过江河而浮游大海,放眼望去看不见边际,越往前行就越不知道它的尽头。追随你的世人都从岸边返回,你从此远离世俗了!所以掌管人民的人就要受累,为人所役使的人就会忧虑。所以尧既不役使人,也不为人所役使。我希望去掉你的牵累,除去你的忧患,而只和大道遨游于至虚之境。两船相并渡河,有一只空船碰撞过来,即使是心胸狭窄的人也不会发怒。如果有一个人在那只船上,并船渡河的人就会高喊:‘赶快撑开,赶快靠岸!’喊一次对方没有听见,再喊一次对方还没有听见,于是第三次呼喊,就一定要发出辱骂之声了。刚才不生气而现在生气,这是因为原来船上没有人,而现在却有人的缘故。如果人能像空船一样虚己游于世上,那谁还能够伤害他呢!”
【正文】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¹,为坛乎郭门之外²,三月而成上下之县³。王子庆忌见而问焉⁴,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⁵,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⁶。’侗乎其无识⁷,傥乎其怠疑⁸;萃乎芒乎⁹,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¹⁰,随其曲傅¹¹,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¹²!”
【注释】
¹北宫奢:卫国大夫,名奢,居北宫,因以为号。赋敛:募收民财。钟:青铜铸成的乐器,悬挂于钟架之上,用槌叩击发音。
²为:筑。坛:土筑的高台,用于祭祀。郭:外城。
³县:通“悬”,钟架。
⁴王子庆忌:即吴王僚的儿子。
⁵一之间:谓守于纯一无为的自然之道中间。
⁶朴:事物的原始状态。
⁷侗(tónɡ)乎:愚蠢的样子。
⁸傥(tǎnɡ)乎:无心的样子。怠疑:呆滞的样子。
⁹萃:为“芴”之借字。
¹⁰强梁:力大强悍的人。
¹¹傅:附。
¹²大涂:大通之涂,即大道。涂,通“途”。
【译文】
北宫奢为卫灵公募收民财铸造编钟,先在城门外筑起了高台,三个月就建成了上下两层的钟架。王子庆忌见了后问道:“你采用的是什么方法?”
北宫奢说:“我只是纯任自然,不敢采用人为的方法来赋敛铸钟。我听说:‘通过不断地去伪去俗,使自己的本性返归于原始的纯朴状态。’我在造钟的时候,好像愚蠢得没有知觉,无心而显得呆滞;精神茫昧恍惚,任由百姓离去或前来相助;来的人不拒绝,去的人不强留;顺从那些强悍而不愿出力的人,也随顺那些前来助捐附我的人,一切听任各人的自便。所以虽然从早到晚地募收民财,既不挫伤民众,又不挫损己心,更何况是有道之人呢!”
【正文】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¹。大公任往吊之²,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³。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⁴。其为鸟也,翂翂翐翐⁵,而似无能;引援而飞⁶,迫胁而栖⁷;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⁸。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⁹,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¹⁰,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¹¹:‘自伐者无功¹²,功成者堕¹³,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¹⁴;纯纯常常¹⁵,乃比于狂¹⁶;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¹⁷,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¹⁸,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¹⁹,食杼栗²⁰,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注释】
¹火食:谓举火做饭。
²大公任:虚构的人物。吊:慰问。
³尝:试。不死之道:长生之道。
⁴意怠:即下文的“鸸”,燕子。
⁵翂翂(fēn)翐翐(zhi):迟缓不能高飞的样子。
⁶引援:援引朋友。
⁷迫胁:即偎依,挤在众鸟之中。
⁸绪:馀弃,谓残剩食物。
⁹明污:显露别人的污秽。
¹⁰昭昭:明亮的样子。揭:举。
¹¹大成之人:泛指有道之人。
¹²伐:自我夸耀。
¹³堕:败。
¹⁴得:同“德”。名:同“明”。
¹⁵纯纯:内心纯一不杂。常常:行为平常而不特异。
¹⁶比:类似。狂:指随心所欲、任意而行的人。
¹⁷责:谴责,责备。
¹⁸不闻:不求闻达于世。
¹⁹裘褐:粗陋之衣。
²⁰杼(shù):即橡子,似栗而小。栗:即栗子,也称板栗。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之间,七天没有生火做饭。大公任前去慰问他,说:“你快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的。”大公任说:“你厌恶死吗?”孔子说:“是的。”大公任说:“让我试着说说长生之道。东海有一种鸟,名字叫意怠。这种鸟飞得又低又慢,好像没有一点本领;它一定要携朋呼友而飞,要挤在众鸟之中栖息;前进时不敢飞在前面,后退时不敢落在后面;吃东西不敢先尝,只吃剩馀的食物。所以它不曾遭到众鸟的排挤,而外人也始终不能伤害它,因此能够免除祸患。笔直的树木先被砍伐,甘甜的水井先被汲干。你有心文饰才智来惊醒愚俗,修养自身来显露别人的污秽,明亮的样子就像高举日月而行于世,所以不能免于祸患。以前我听大成之人说:‘自我矜伐的人是不会成功的,功成不退的人就会招来失败,声名彰著的人就会招来损亏。’谁能够舍弃功名,而退还给众人呢?大道遍流天下而不自露,德行广被于世而不自显;内心纯一不杂而行为平常,就像随心所欲、任意而行的人一样;削除形迹抛弃势位,不追求功名。所以不去责备别人,别人也不会责备你了。至人不求闻达于世,你又何必喜欢这样呢?”
孔子说:“好极了!”于是辞别朋友,离开弟子,逃到山泽之中,穿着粗陋衣服,吃着橡子和栗子,走到兽群中不会惊扰兽群,走到鸟群中不会扰乱鸟的行列。鸟兽都不厌恶他,何况是人呢!
【正文】
孔子问子桑雽¹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²?林回弃千金之璧³,负赤子而趋⁴。或曰:‘为其布与⁵?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⁶?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⁷,此以天属也⁸。’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⁹;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¹⁰;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¹¹。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¹²,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¹³,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¹⁴:‘汝戒之哉¹⁵!形莫若缘¹⁶,情莫若率¹⁷;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¹⁸;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¹⁹。’”
【注释】
¹子桑雽(hù):姓桑,名雽,隐士。
²假:国名。亡:逃亡。
³林回:假国逃民之一。千金之璧:价值千金的玉璧。
⁴赤子:婴儿。
⁵布:古代钱币。
⁶累:累赘。
⁷彼:指玉璧。
⁸此:指赤子。属:连接,相连。
⁹迫:逼近。
¹⁰醴(lǐ):甜酒。
¹¹绝:断绝。
¹²翔佯:彷徨。
¹³挹(yī):揖让。
¹⁴真泠禹:即乃命禹。真,乃,就。泠,命,令。
¹⁵汝:指禹。
¹⁶缘:谓因其自然。
¹⁷率:谓任其天真。
¹⁸文:文饰,修饰。
¹⁹固:通“故”。
【译文】
孔子问子桑雽说:“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宋国受到了伐树的惊吓,在卫国没有存身之处,困穷于宋和周,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之间。我遭遇这么多祸患,亲戚故交更加疏远,学生和朋友不断离去,这是为什么呢?”
子桑雽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假国人逃亡的故事吗?有个叫林回的逃亡之民放弃了价值千金的玉璧,只是背着婴儿逃走。有人说:‘为的是钱财吗?婴儿远不如玉璧有价值。为的是怕累赘吗?婴儿要比玉璧累赘得多了。放弃价值千金的玉璧,却背婴儿逃走,这是为什么呢?’林回说:‘我与玉璧不过是利的结合,我与婴儿却是天性的相连。’由利结合的,在困难灾祸迫近时就会相互抛弃;由天性相连的,在困难灾祸迫近时就会相互容纳。相互容纳和相互抛弃相差很远了。而且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小人之交甘美如甜酒;君子相交淡泊而亲切,小人相交虽甘甜却易断绝。那些无缘无故结合起来的,也会无缘无故地离散。”
孔子说:“我真心接受你的教诲了!”于是慢慢地悠闲自在地回去,弃绝了学业,抛开了书本,弟子无须行揖让之礼,而对先生的敬爱之情反而日益增进了。
有一天,子桑雽又说:“舜快要死的时候,就告诫禹说:‘你要谨慎啊!形体莫如因任自然,情感莫如天真率意;因任自然,行动就不会离异;天真率意,精神就不会疲劳;不离异不疲劳,就无须用虚文礼节来修饰形体;不用虚文礼节来修饰形体,所以对外物也就无所需求了。’”
【正文】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¹,正緳系履而过魏王²。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³,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⁴?其得楠梓豫章也⁵,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⁶,虽羿、逢蒙不能眄睨也⁷。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⁸,危行侧视⁹,振动悼栗¹⁰。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¹¹,处势不便¹²,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¹³,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¹⁴!”
【注释】
¹大布:粗布,指粗布衣服。补之:谓衣服破烂,缝有补丁。
²正:当为“以”字之误。緳(xié):通“絜”,麻带。系:捆绑。过:拜访。魏王:即魏惠王。
³弊:破旧。穿:破烂成洞。
⁴腾:跳跃。
⁵楠(nán)、梓、豫章:都是乔木。豫章,樟木。
⁶揽蔓:把捉牵引。蔓,引。王长其间:谓称王称长于树枝间。
⁷逢蒙:后羿的弟子。眄睨(miǎnnì):斜视的样子。
⁸柘(zhè):桑属,有长刺。棘:即酸枣,多刺。枳(zhǐ):落叶灌木或小乔木,茎上长刺。枸(ɡǒu):即枸杞,落叶小灌木,茎丛生,有短刺。
⁹危行:小心行走。侧视:因恐惧而不敢正视两边。
¹⁰振动:发抖。悼栗:战栗。
¹¹加急:收缩,紧缩。
¹²便:利。
¹³昏上:昏君。乱相:乱臣。
¹⁴比干:殷纣王叔父,官少师,因忠谏而被剖心致死。征:明证。
【译文】
庄子身穿带补丁的粗布衣服,脚踩用麻绳捆绑着的破鞋去拜访魏惠王。魏王说:“先生为何这样疲困呢?”
庄子说:“是贫穷,不是疲困啊。读书人有道德不能实行,是疲困;衣服破旧鞋子破烂,是贫穷,不是疲困。这就是所谓的生不逢时。你难道没有见过跳跃的猿猴吗?它们在楠、梓、豫章之类高大的树林中,攀扯牵引树枝而称王称长于其间,即使是善射的羿和逢蒙也无法加害于它们。可是到了柘、棘、枳、枸之类带刺的灌木丛中,便小心行走,不敢正视两边,内心恐惧战栗。这并不是它们筋骨紧缩而不灵活了,而是所处的情势不利,无法施展它们的本领罢了。现在处于昏君和乱臣的时代,想要不疲困,怎么可能呢?比干被剖心不就是明证吗!”
【正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¹,有其具而无其数²,有其声而无宫角³,木声与人声⁴,犁然有当于人之心⁵。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⁶。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⁷,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⁸,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⁹,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¹⁰,言与之偕逝之谓也¹¹。为人臣者,不敢去之¹²。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¹³!”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鸸¹⁴,目之所不宜处¹⁵,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¹⁶,社稷存焉尔¹⁷。”
“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¹⁸,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¹⁹;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²⁰!”
【注释】
¹猋氏:即焱氏,指神农。风:歌曲。
²具:器具。数:节奏。
³宫、角:皆为古代宫、商、角、徵、羽五声之一。
⁴木声:木枝敲击声。人声:歌曲之声。
⁵犁然:令人忧消情娱的样子。
⁶端拱:正身而立。还(xuán):通“旋”,旋转。
⁷广己:谓彰显自己。造:至。
⁸卒:终结。
⁹穷桎:穷塞。不行:不通达。
¹⁰运物:当为“运化”之误。意即自然之道的运行变化。泄:推移。
¹¹逝:往。
¹²去之:谓逃避君命。
¹³待天:对待天地自然之道。
¹⁴鸸(yìér):即上文的“意怠”,燕子。
¹⁵不宜处:不适宜停留。
¹⁶袭:入。
¹⁷社稷:指鸟巢。
¹⁸禅:嬗变,蜕变。
¹⁹天:指自然之理。
²⁰晏然:安然。
【译文】
孔子被围困于陈、蔡两国之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左手臂倚靠着枯树,右手敲打着枯枝,唱起了神农氏时代的歌曲,虽有敲打的器具却没有节奏,有声音却不合音律,听了木枝敲击声和歌曲之声,使人心中感到非常爽快。
颜回恭敬地站着,转过眼来看孔子。孔子怕他因达观过度而张显自己,以至于自大;因受困而过分怜惜自己,以至于感到悲哀,就说:“颜回啊,不受天的损害容易,不受人的利益却难了。凡起始都无不意味着终结,这个道理对人对天都是一样的。那么现在唱歌的人,是谁呢?”
颜回说:“请问什么叫做不受天的损害容易呢?”孔子说:“饥渴寒暑,穷厄不通,都是天地运行,自然之道变化的必然结果,就是说一切要听从自然的变化啊。做臣下的,不敢违逆君命。执守臣之道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对待天地自然之道呢!”
“什么叫做不受人的利益难呢?”孔子说:“开始进入社会就无往而不顺利,官爵俸禄接连不断地到来,这是外物所造成的利益,与自己的天然性分没有丝毫的关系,不过是我的气数偶然与外物相合罢了。君子不做偷盗的事,贤人不做窃取的事。我要去盗窃那外物之利,为什么呢?所以说,鸟类中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了,眼睛看到不宜停留的地方,就不再看第二眼,即使失落了嘴里衔着的食物,也放弃它而飞走。它虽然这般害怕人,却仍要飞入人舍,这仅仅是因为它的巢窝筑在这儿。”
“什么叫做起始都无不意味着终结呢?”孔子说:“万物变化而不知道谁替代了谁,怎能知道它的终结呢?怎能知道它的开始呢?只要守住真道,一切听凭自然的运化就可以了。”
“什么叫做对人对天都是一样的呢?”孔子说:“人,是因循自然之理而产生出来的;天,也是因循自然之理而产生出来的。人之所以不能保全他的自然理数,乃是因为他的自然性分有所亏损了。唯有圣人能安然地体认天人不二之理,而终身与自然之道一同推移变化。”
【正文】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¹,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²,翼广七尺³,目大运寸⁴,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⁵。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⁶,目大不睹?”蹇裳躩步⁷,执弹而留之⁸。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⁹;螳螂执翳而搏之¹⁰,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¹¹。庄周怵然曰¹²:“噫!物固相累¹³,二类相召也¹⁴!”捐弹而反走¹⁵,虞人逐而谇之¹⁶。
庄周反入¹⁷,三月不庭¹⁸。蔺且从而问之¹⁹:“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²⁰。且吾闻诸夫子曰²¹:‘入其俗,从其俗²²。’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²³,吾所以不庭也。”
【注释】
¹雕陵:丘陵名,上面长有栗林。樊:树林茂密处。
²异鹊:异常大的鹊鸟。
³广:指鸟翼的宽度。
⁴运:横直,直径。
⁵颡(sǎnɡ):额。
⁶殷:大。不逝:不能远飞。
⁷蹇(qiān)裳:通“褰”,揭起衣裳。躩(jué)步:疾行。
⁸留之:谓留守其下,伺机发弹。
⁹美荫:浓密的树荫。
¹⁰翳(yì):遮蔽。搏之:捕杀蝉。
¹¹真:真性。
¹²怵(chù)然:惊惧的样子。
¹³相累:互相牵累。
¹⁴相召:辗转招引。
¹⁵反走:掉头就跑。
¹⁶虞人:掌管山泽的人。谇(suì):责问,诘问。
¹⁷反入:返回家中。
¹⁸三月:当为“三日”之误。不庭:不愉快。
¹⁹蔺且:庄子的弟子。
²⁰浊水:比喻异鹊等物。清渊:比喻自己的真性。
²¹夫子:泛指有道者。
²²俗:当为“令”字之误。令,禁令。
²³戮:谇骂。
【译文】
庄周到雕陵的栗林中游玩,看见一只异常大的鹊鸟从南方飞来,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的直径有一寸,从庄周的额前飞过,落在栗林中。庄周说:“这是什么鸟呢?翅膀大却不能远飞,眼睛大却不能远看。”于是揭起衣裳,快步走过去,拿起弹弓驻立,伺机发弹。这时看见一只蝉,正停在浓密的树荫下休息而忘记了自身的安全;一只螳螂躲在树叶后将要趁机捕杀蝉,它看见有所得而忘记了自己的形体;那只异常大的鹊鸟从而又以螳螂可食为利,看见了私利而忘记了自己的真性。庄周惊惧地说:“唉!万物本来就是互相牵累的,因为它们在辗转招引啊!”于是扔下弹弓掉头就跑,虞人以为庄周是偷栗子的人,就追上去责问他。
庄周返回家中,连着三天都不愉快。弟子蔺且问道:“先生为什么近来很不愉快呢?”庄周说:“我往日只知保守形躯而不知身有真性,只看到混浊的水而忽视了清渊。而且我听有道者说:‘到一个地方去,就应该遵从那里的禁令。’现在我到雕陵游玩却忘记了自身,鹊鸟经过了我的额头,我意在鹊鸟又忘记了自己的真性,栗林的虞人又来责骂我,我因此感到不愉快。”
【正文】
阳子之宋¹,宿于逆旅²。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³,其一人恶⁴,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⁵,逆旅小子对曰⁶:“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⁷,安往而不爱哉!”
【注释】
¹阳子:即杨朱,字子居,战国魏人。
²逆旅:旅店。
³其:其中。
⁴恶:丑。
⁵故:原因。
⁶小子:指旅店主人。
⁷后“行”:当为“心”字之误。
【译文】
杨朱到宋国去,住在旅店里。旅店的主人有两个妾,其中一个漂亮,一个丑陋,但丑陋的受主人尊宠,而漂亮的却被轻视。杨朱问其中的原因,旅店主人回答说:“那个漂亮的自以为漂亮,我却不认为她漂亮;那个丑陋的自以为丑陋,我却不认为她丑陋。”
杨朱说:“弟子们记住!品行高尚而又能去掉自以为高尚之心的人,到什么地方而不受人敬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