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跖
【题解】
此篇由三段辩难的文字组成,旨在破除人们的是非观念。第一段,通过叙述至圣孔子被盗跖斥为“盗丘”的故事,说明圣人与盗贼尚且不可区别,要想衡量是非就更难了。第二段,通过虚构子张以名为是,苟得以利为是,最后二人都不免于非的故事,说明是非是无法执定的。第三段,通过描写无足以富贵为是,知和以贫贱为是的故事,说明分是分非本来就没有客观标准,只是出于世人的成心罢了。
关于孔子游说盗跖的故事,林云铭认为它“径似小说家闲话”(《庄子因》),刘凤苞认为它“只是小说派头”(《南华雪心编》),胡文英认为“此种形容,便开唐人小说派矣。”(《庄子独见》)的确,尽管作者并无意于写作小说,但故事本身却呈现出了小说作品的基本特征。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作者在客观上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社会叛逆者、起义领袖、草莽英雄盗跖的艺术形象。
为了给予这位英雄人物以天下最高的道德标准,使他成为集天下的圣、勇、义、智、仁于一身的艺术化身,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采取的是传奇小说的艺术方式,即为了强调对客观对象的超越常态的摹写,更多地倾向于理想地表现人物,就以奔腾狂放的艺术想象,对生活原型进行了大胆的改造,把生活中众多的英雄人物所具有的奇特和崇高美经过提炼,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从而创作出比生活原型更完美更奇特的超人式的英雄形象。如在人物的设计上,作品出人意表地把被时人称为“圣之和也”的柳下季(即柳下惠)和统治阶级最仇视的所谓“杀人放火”的盗跖这两位时代不同、性格完全相反、阶级地位十分悬殊的人物写成亲兄弟的关系,又“谬为牵合”相去百年之外的孔丘与柳下季为好友,并且让最大的学术权威、道德模范的圣人孔丘出场游说,让“最无道”的盗跖在理论上彻底战胜他。作品这种在情节上的大起大落,多设巧合,变幻莫测,使人产生强烈的惊奇感,是服从于显示盗跖这一英雄形象雄伟、刚健、粗犷、豪放之美需要的。对这一英雄人物的神勇(如“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威力(如“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智慧(如“知维天地”)、心意(如“心如涌泉,意如飘风”)、才辩(如“辩足以饰非”)等等的描绘,均被夸张、渲染、放大到了常人难以达到的地步。对他的外貌描写也具有很大的夸张性,如“目如明星”、“发上指冠”、“唇如激丹”等等,皆不在于其外在的逼真,而务求于内在精神实质的把握和主观精神情趣的寄托。总之,这一作品为《水浒》一类传奇小说的问世开了先河,主人公盗跖这一雄伟高大的英雄形象具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因此,所谓《水浒》得“《盗跖》愤俗之情”(天都外臣《水浒传序》)、“宋江为盗跖之后身”(陈忱《水浒后传原序》)等等说法,都很有道理。
【正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¹,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²。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³,穴室枢户⁴,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⁵,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⁶;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⁷,意如飘风⁸,强足以距敌⁹,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¹⁰,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¹¹,脍人肝而餔之¹²。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¹³:“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¹⁴,冠枝木之冠¹⁵,带死牛之胁¹⁶,多辞缪说¹⁷,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¹⁸,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¹⁹,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之膳²⁰!’”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²¹,愿望履幕下²²。”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²³,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²⁴,声如乳虎²⁵,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²⁶,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²⁷,此上德也;知维天地²⁸,能辩诸物²⁹,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³⁰,齿如齐贝³¹,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³²,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³³,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³⁴。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³⁵,皆愚陋恒民之谓耳³⁶。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³⁷,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³⁸,起则于于³⁹,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⁴⁰,流血百里。尧舜作⁴¹,立群臣,汤放其主⁴²,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⁴³,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⁴⁴,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⁴⁵,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⁴⁶,身菹于卫东门之上⁴⁷,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⁴⁸,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⁴⁹,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⁵⁰,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⁵¹,舜不孝⁵²,禹偏枯⁵³,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⁵⁴。此六子者⁵⁵,世之所高也。孰论之⁵⁶,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⁵⁷,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⁵⁸。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⁵⁹,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⁶⁰,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⁶¹。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⁶²,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⁶³,皆离名轻死⁶⁴,不念本养寿命者也⁶⁵。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⁶⁶,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⁶⁷。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⁶⁸,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⁶⁹,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⁷⁰,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⁷¹,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⁷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⁷³,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⁷⁴?”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⁷⁵,疾走料虎头⁷⁶,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注释】
¹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季禽,春秋时鲁国人。因居柳下,谥号惠,故又称柳下惠。柳下季比孔子早生百馀年,故所谓二人为友,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
²盗跖(zhí):古时起义军领袖,被诬称为大盗,故称盗跖。跖为柳下季之弟,也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
³侵暴:侵犯,侵扰。
⁴穴:作动词,穿洞。枢:当为“抠”字之误。抠,挖。
⁵保:通“堡”,小城。
⁶诏:教诲。
⁷心如涌泉:形容心血横流,不可遏抑。
⁸意如飘风:形容意气骄荡,不可测定。
⁹距:通“拒”,抗拒。
¹⁰右:指骖右,即在车右边陪乘的人。
¹¹大山:即泰山。
¹²脍(kuài):细切。餔(bū):食。
¹³谒者:古时掌管传达的人。
¹⁴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之道。
¹⁵枝木之冠:指冠多华饰,如木之枝叶。
¹⁶带死牛之胁:取牛皮做成大革带。牛胁,牛皮。
¹⁷缪:通“谬”。
¹⁸弟:通“悌”,指尊敬兄长。
¹⁹极:通“殛”,诛。
²⁰益:增加。昼:午餐。
²¹季:指柳下季。
²²履:登。
²³反走:退行数步,表示敬意。
²⁴案:通“按”,手抚。
²⁵乳虎:哺乳的老虎。
²⁶长大:魁梧。
²⁷说:通“悦”,喜欢。
²⁸维:包罗。
²⁹能:才能。辩:通“辨”,辨识。
³⁰激丹:鲜红明亮的丹砂。
³¹齐贝:列贝。
³²臣:孔子自称。
³³更始:除旧布新。
³⁴共:通“供”,供祭。
³⁵规:劝。
³⁶恒民:常人。恒,常。
³⁷炀(yànɡ):烧。
³⁸居居:安静的样子。
³⁹于于:自得的样子。
⁴⁰涿鹿:即今河北涿县。
⁴¹作:指登天子位。
⁴²放其主:指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之事。
⁴³陵:通“凌”,欺凌。
⁴⁴缝衣:指宽而长大的衣服。浅带:宽大的腰带。
⁴⁵危冠:高冠。史称子路好勇,戴着高高的帽子,佩着长剑。
⁴⁶卫君:指卫庄公蒯聩。
⁴⁷菹(zū):剁成肉酱。据《左传》哀公十五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卫太子蒯聩强迫孔悝一同作乱,子路欲杀蒯聩而救家主孔悝,不成,遂遭菹身之祸。
⁴⁸削迹:绝迹。
⁴⁹“子教”三句:当移至“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句之后,文理才通顺。
⁵⁰高:推崇。
⁵¹尧不慈:指尧杀长子丹朱之事。
⁵²舜不孝:指舜放逐其父瞽叟之事。
⁵³偏枯:即半身不遂。
⁵⁴羑(yǒu)里:狱名,在今河南汤阴北。
⁵⁵六子:当改为“七子”,指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七人。
⁵⁶孰:通“熟”,详细。
⁵⁷反:违反。
⁵⁸伯夷、叔齐:皆孤竹君之子,因彼此让位,逃离国境。后来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相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⁵⁹鲍焦:周朝隐士,他愤世嫉俗,廉洁自守,不食周粟,抱木而枯。非世:非刺当世。
⁶⁰申徒狄:姓申徒,名狄,殷商时人,因进谏不被采纳,遂负石投河而死。
⁶¹燔(fán):烧。
⁶²尾生:人名,或作尾生高、微生高,鲁国人。期:约会。梁:桥。
⁶³磔(zhé)犬:肢体被分裂的狗。流豕:飘流于江河的死猪。
⁶⁴离名:遭受好名之害。离,通“罹”,遭受。轻:轻视。
⁶⁵念本:顾念生命根本。
⁶⁶上:指上述黄帝等十三人。
⁶⁷盈:充盈。
⁶⁸瘦:当为“瘐”字之误。瘐,病。
⁶⁹具:指形骸。
⁷⁰说:通“悦”,愉悦。
⁷¹亟(jí):急。
⁷²狂狂:失性的样子。汲汲:不足的样子。
⁷³阙:缺,不在。
⁷⁴得微:同“得无”,岂不是。
⁷⁵自灸:指引艾叶自灼。
⁷⁶料:通“撩”,拨弄。
【译文】
孔子和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字叫做盗跖。盗跖的部下有九千人,他们肆无忌惮地横行于天下,凶暴地侵犯诸侯,穿破室墙,挖破门户,赶走人家的牛马,掳劫人家的妇女,贪求利益而忘记了亲友,不关心父母兄弟,不祭祀祖先。所经过的地方,大国严守城防,小国退入城堡,人民饱受痛苦。
孔子对柳下季说:“做父亲的,必然能够教育他的儿子;做兄长的,必然能够教导他的弟弟。如果父亲不能教育他的儿子,兄长不能教导他的弟弟,那么父子兄弟的亲情也就没有什么可贵的了。现在先生是当世的贤能之人,弟弟却是盗跖,是天下的祸害,而先生却不能教导他,我孔丘暗地里为先生感到羞愧。我愿意替先生去说服他。”
柳下季说:“先生说做父亲的必然能够教育他的儿子,做兄长的必然能够教导他的弟弟,如果儿子不听父亲的教育,弟弟不受兄长的教导,即使像先生这样能言善辩,又能把他怎么样呢!况且跖的为人,心思像涌泉一样源源不绝,意气像飘风一样捉摸不定,强悍足以抗拒敌人,辩才足以掩饰错误,顺从他的心意就高兴,违背他的心意就发怒,轻易地用言语来侮辱别人。先生一定不要去。”
孔子不听,让颜回驾着车子,子贡坐在车的右边,前去见盗跖。盗跖正在泰山的南面休整部下,把人肝切细了炒着吃。孔子下车向前走,见了传达的人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有崇高的正义感,恭敬地来拜见。”
传达的人进去通报,盗跖听了以后大怒,眼睛瞪得像星星那样明亮,头发冲冠,说:“这不就是鲁国的善于弄虚作假的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制造舆论,随意称说周文王、周武王的道德,头上戴着华饰繁多的帽子,系着牛皮做的腰带,满口繁词谬说,不耕种粮食却吃得很好,不织造衣服却穿得很好,议论游说,无端地制造是非,来迷惑天下的国君,使天下的学士不能返归自然本性,虚伪地称说孝悌,来侥幸地求得封侯而成为富贵之人。你的罪恶极大应当加重惩处,赶快滚回去!不然,我就要把你的肝挖出来增加午餐的膳食!’”
孔子又请通报说:“我孔丘有幸亲近柳下季,希望能够一登将军的帐下。”传达的人再进去通报,盗跖说:“叫他到这里来!”孔子快步走进帐幕,让开坐席,退行数步,又一次拜谢盗跖。盗跖非常生气,两脚伸直岔开而坐,手按宝剑,睁圆双眼,声音犹如母虎,说:“孔丘过来!你所说的话,顺从我的心意就叫你活,违反我的心意就要你死。”
孔子说:“我听说,大凡天下的人有三种美德:生就的身材魁梧,容貌漂亮,无人可比,不管是年少年长、地位高地位低的看见他都很喜欢,这是上等的品德;智能能够包罗天地,才能可以辨识各种事物,这是中等的品德;勇武果断,能聚集并率领士兵,这是次等的品德。凡是具有了其中一种美德的人,就足以南面称王了。现在将军兼有这三种美德,身高八尺二寸,面目炯炯有神,嘴唇像丹砂那样鲜红明亮,牙齿像列贝那样整齐,声音像黄钟那样洪亮,而名字却叫做盗跖,我暗地里为将军羞耻,认为不应当有此恶名。如果将军有意听从我的意见,我愿意向南出使吴国和越国,向北出使齐国和鲁国,向东出使宋国和卫国,向西出使晋国和楚国,让各国为将军建造数百里的大城,建立数十万户的封邑,尊奉将军为诸侯,给天下除旧布新,放下武器使士兵休息,收养兄弟,供祭先祖。这才是圣人贤士应该做的,也是天下人的心愿。”
盗跖非常生气地说:“孔丘过来!凡是可以用利禄规劝,可以用语言谏正的人,都是愚昧浅陋的常人。现在我身材高大,面目美好,人见了就喜欢,这是我父母遗传的美德。孔丘虽然不夸奖我,我自己难道不明白吗?况且我听说,喜欢当面夸奖别人的人,也喜欢背后毁谤别人。现在孔丘你应允为我造大城、聚众民,是想用利益规劝我,像常人一样对待我,怎么能够长久呢!最大的城,也不能大得过天下。尧、舜统治天下,而子孙却没有立锥的地方;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代灭绝;这不是因为他们贪求大利的缘故吗?况且我听说,古时候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人民都在树上筑巢而居,来躲避禽兽的伤害。白天拾取橡树、栗树的果实,夜晚住在树上,所以把他们叫做有巢氏之民。古时候,人民不知道穿衣服,夏天多积柴草,冬天就用来烧火取暖,所以把他们叫做知道生存之民。神农的时代,人民卧居时安安静静,行动时优闲自得,人民只知道有母亲,不知道有父亲,和麋鹿一起生活,耕田而食,织布而衣,没有相互损害之心,这是道德鼎盛的时代。然而黄帝不能达到这种道德境界,与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作战,血流百馀里。尧舜做天子后,设立百官,商汤流放了他的国君,武王杀死了殷纣。从此以后,依仗强大欺凌弱小,依仗势众侵害寡少。汤、武以后,都是叛逆作乱之徒。现在你研习文王和武王的治国之道,掌管天下的言论,用来教育后代,穿着宽大的衣服,束着宽大的腰带,假言伪行,用来迷惑天下的君主,以求取富贵。盗贼之中没有比你再大的了,天下的人为什么不把你叫做盗丘,而把我叫做盗跖呢?你用甜言蜜语说服子路而让他服从你,让子路除去高冠,解下长剑,而接受你的教诲,天下的人都说孔丘能够消除暴力,禁止错误。可是最后,子路想要杀卫君而没有成功,身体在卫国的东门之上被剁成肉酱,你使子路遭受到剁成肉酱的祸患,上无法保身,下无法做人,这就是你教育的不成功了。你自以为是才士圣人吗?然而两次从鲁国被赶出来,被禁止居留在卫国,在齐国走投无路,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困,在天下没有容身之处,你宣扬的道有什么可贵呢?世人所推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持高尚的自然德性,而在涿鹿的郊野作战,血流百馀里。尧不慈爱,舜不孝敬,禹半身不遂,汤流放他的国君,武王讨伐商纣,文王被关押在羑里。这六个人,都是世人所推崇的。详细地评论,他们都是因追求功利而迷惑了真性,强力违反了自然的情性,他们的行为是非常可耻的。世上所说的贤士,有伯夷、叔齐。伯夷和叔齐辞去了孤竹国的君位,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尸骨得不到埋葬。鲍焦矫饰行为,非刺当世,抱在树木上死了。申徒狄进谏而不被采纳,便背着石头自投于河,尸体被鱼鳖吃掉了。介子推是最忠心的,他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文公吃。文公后来背弃他,子推愤怒而去,抱着树木而烧死。尾生和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来,洪水来了尾生不离去,抱着桥柱而被淹死。这六个人,和肢体被分裂的狗、飘流于江河的死猪、拿着瓢的乞丐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遭受好名之害而轻视死生,不顾念生命根本、颐养寿命的人。世上所谓的忠臣,没有超过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子胥被杀而尸沉江中,比干被挖心而死。这两个人都是所谓忠臣,然而最终被天下人讥笑。从上面这些人来看,直至子胥、比干,都是没有什么可推崇的。孔丘你用来劝说我的,如果告诉我关于鬼神之事,那我不知道;如果告诉我关于人的事,那就不过这些了,都是我曾听说的。现在我告诉你关于人的常情:眼睛想要看到颜色,耳朵想要听到声音,嘴巴想要品尝味道,志气想要充沛。人长寿的是百岁,中寿的是八十岁,短寿的是六十岁,除去疾病、死亡、忧患以外,其中开口而笑的时间,一个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和地是无穷无尽的,人的生死时间是有限的。以有时限的形体,而寄托于无穷之境,速度很快就像骐骥奔驰过隙一样。不能愉悦其意志,颐养其寿命的人,都不是通达大道的。孔丘你所说的话,都是我要抛弃的。快点走开,不要再说了!你的道理都是失性损德、虚伪巧诈的东西,并不能保全天真的自然本性,哪里值得一谈呢?”
孔子一再拜谢盗跖,就快步而行,走出门,急忙上车,马缰绳多次掉落到地上,眼睛茫然什么也看不见,面色有如死灰,扶着车前的横木,低着头,不能喘气。
回到鲁东门外,恰好遇到柳下季。柳下季说:“最近好多天没有见到你,车马有外出刚归的样子,你是不是去见跖了呢?”孔子仰天叹息地说:“是的。”柳下季说:“跖是不是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违背你的心意呢?”孔子说:“是的。我就是没有病而引艾叶自灼,跑去撩拨虎头,编理虎须,差点被老虎吃掉啊!”
【正文】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¹:“盍不为行²?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³!”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⁴‘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⁵,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⁶,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⁷,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⁸!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⁹,不成者为尾¹⁰。’”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¹¹,贵贱无义¹²,长幼无序,五纪六位¹³,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¹⁴,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適¹⁵,周公杀兄¹⁶,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¹⁷,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¹⁸。吾日与子讼于无约¹⁹,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²⁰;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²¹;面观四方,与时消息²²。若是若非,执而圆机²³;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²⁴,无成而义²⁵,将失而所为²⁶;无赴而富²⁷,无殉而成,将弃而天²⁸。比干剖心,子胥抉眼²⁹,忠之祸也;直躬证父³⁰,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³¹,申子自理³²,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³³,匡子不见父³⁴,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³⁵,必其行,故服其殃³⁶,离其患也³⁷。”
【注释】
¹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满苟得:虚构的人物。
²盍:何。为行:培养德行。
³抱:守。天:天真本性。
⁴臧:奴仆。聚:通“驺”,养马的人。
⁵怍(zuò)色:惭愧的表情。
⁶桓公:指齐桓公,名小白,杀掉他的哥哥子纠,纳嫂为妻。
⁷田成子:即田常,又称陈恒,他杀死齐简公而自专国政。
⁸拂:谓言行相悖。
⁹为首:居上。
¹⁰为尾:处下。
¹¹即将:将会。戚:亲。伦:次,理。
¹²义:仪则。
¹³五纪:即五伦,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六位:即六纪,指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
¹⁴舜流母弟:指舜把他的弟弟象流放到有庳一事。
¹⁵王季:文王之父,周太王庶子,因其兄太伯、仲雍让位,故被立为嫡子。因为古代世袭制,王位传给嫡长子。適(dí):通“嫡”,嫡长子。
¹⁶兄:指管叔和蔡叔。
¹⁷伪辞:伪造名位等级之辞。
¹⁸监:明。
¹⁹日:昔日,往日。讼:争辩。无约:虚构的人物。意谓不为名利所约束。
²⁰殉:循,顺从。而:通“尔”,你。
²¹相:视。天极:天然的准则。
²²消息:消亡与生长。
²³圆机:环中,即循环变化的中枢。
²⁴转:通“专”,执守。
²⁵成:成就。义:指仁义。
²⁶所为:指真性。
²⁷赴:奔赴,追求。
²⁸弃:丧失。
²⁹子胥抉眼:谓伍子胥在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抉眼,挖掉眼睛。
³⁰直躬:人名。他曾去官府告发他父亲偷羊的罪行。证:告发。
³¹鲍子:即鲍焦。立干:谓抱木而枯死。
³²申子:即申徒狄。自理:自投于河而死。理,当为“埋”字之误,意谓沉。按,“自理”前原有“不”字,疑为衍文,今删去。
³³孔子不见母:谓孔子滞耽圣迹,游历各国去应聘,其母死而未能相见。
³⁴匡子:名章,齐国人,因谏其父,被父所逐,故终身不见父。
³⁵正:端正。
³⁶服:遭。
³⁷离:通“罹”,遭。
【译文】
子张问满苟得说:“为什么不培养德行?没有好的德行就不能取信于人,不能取信于人就不能被人任用,不被任用就不能获利。所以从名誉去观察,从利禄去考虑,仁义果真重要。如果抛弃名利,反求于心,那么士大夫的德行,也不可一日不修养呀!”
满苟得说:“无耻的人就富有,多诚信的人就显达。那些大名大利,几乎都是以无耻的行径而骗取信任所取得的。所以从名誉去观察,从利禄去考虑,而骗取信任果真重要。如果抛弃名利,反求于心,那么士大夫的德行,还是持守其天真本性吧!”
子张说:“从前桀和纣尊贵到做了天子,富足到据有天下。现在对奴仆和役夫说‘你的行为像桀纣那样’,他们就会面有愧色,就会产生不服气的心理,因为连小人都瞧不起桀纣的品行。仲尼和墨翟,穷困到只是平民百姓,现在对宰相说‘你的行为像仲尼墨翟’,他们就会改变表情,谦虚地说还比不上,这说明士确实高贵。所以势大为天子,不一定就尊贵;穷困为平民,不一定就卑贱。高贵和卑贱的区别,在于德行的美丑。”
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捕,大的盗贼却成为诸侯,只要在诸侯那里,就有了仁义。从前齐桓公小白杀掉哥哥而纳嫂子为妻,管仲却做了他的臣下;田常杀死齐简公而窃取了国家政权,孔子却接受他赏赐的币帛。在言论上表示鄙视,在行动上却甘愿屈从,这就是言行不同在心中冲突交战,难道不是言行矛盾吗!所以《书》上说:‘谁好谁坏,成功了便成为首领,失败了便位居人下。’”
子张说:“你不修养德行,将会使亲疏没有伦理,贵贱没有仪则,长幼没有次序,五伦六纪之间,拿什么区别呢?”
满苟得说:“尧杀掉长子,舜流放他的弟弟,亲疏有伦理吗?商汤放逐夏桀,武王杀掉商纣,贵贱有仪则吗?王季被立为嫡长子,周公杀掉兄长,长幼有次序吗?儒家伪造名位等级之辞,墨家主张亲疏混同,五伦六纪之间有区别吗?况且你正在争名,我正在逐利。名与利的实情,不合乎天理,不明于大道。我过去和你在无约面前争辩,他说:‘小人为财富而死,君子为名誉而亡,他们改变真情,损害本性的原因是不同的;但在抛弃所应当做的,追求所不应当做的方面却是相同的。’所以说,不要像小人那样,要回过头来循从你的自然天性;不要像君子那样,要遵循自然的规律。无论曲直,要以你的自然天性为准则;观照四方,顺应四时而变化。或是或非,都执守你循环变化的中枢;独自顺遂你的意愿,与大道同游。不要拘泥你的行为,不要成就你的仁义,否则就会失掉你的真性;不要去追求那非你本性所固有的富贵,不要为了追求你的成功而殉身,否则就会丧失你的自然本性。比干被剖心,伍子胥被挖眼,这是愚忠造成的祸害;直躬告发他父亲偷羊的罪行,尾生与情人约会被水淹死,这是守信造成的灾难;鲍焦抱树而枯死,申徒狄自投河而死,这是清廉造成的毒害;孔子不能见到母亲,匡子没有见到父亲,这是仁义造成的过失。这些都是上世的传闻,为当代人所谈论,以此来端正士大夫的言论,并严格要求他们的行为,所以他们遭到了祸害和灾难。”
【正文】
无足问于知和曰¹:“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²。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³,故推正不忘邪⁴?”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⁵,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⁶;是专无主正⁷,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⁸,弃至尊⁹,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¹⁰,恬愉之安¹¹,不监于体¹²;怵惕之恐¹³,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¹⁴,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¹⁵,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¹⁶,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¹⁷。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¹⁸,体不待象而安之¹⁹。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²⁰,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馀,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²¹。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²²。计其患,虑其反²³,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²⁴。尧、舜为帝而雍²⁵,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²⁶;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²⁷,非虚辞让也²⁸,不以事害己²⁹。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³⁰,约养以持生³¹,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³²。”
知和曰:“平为福³³,有馀为害者³⁴,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³⁵,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³⁶,以感其意³⁷,遗忘其业,可谓乱矣³⁸;侅溺于冯气³⁹,若负重行而上也⁴⁰,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⁴¹,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⁴²,体泽则冯⁴³,可谓疾矣⁴⁴;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⁴⁵,且冯而不舍⁴⁶,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⁴⁷,满心戚醮⁴⁸,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⁴⁹,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⁵⁰,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⁵¹,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⁵²,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⁵³。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⁵⁴,不亦惑乎!”
【注释】
¹无足、知和:皆为虚构的人物。
²人卒:人们。兴名:谓希望建立名誉。就:趋。
³意:通“抑”,还是。
⁴故:通“固”,本来。
⁵此人:指贪鄙的人。
⁶绝、过:超越。
⁷专:专愚。无主正:谓胸中没有主见。
⁸至重:即生命。
⁹至尊:即自然本性。
¹⁰惨怛(dá):悲痛。
¹¹恬愉:快乐。
¹²监:察照,引申为显现。
¹³怵惕:惊惧。
¹⁴穷:尽。究:竟。埶:通“势”。
¹⁵侠:当为“挟”字之误。挟,挟持。
¹⁶秉:持。
¹⁷君父:君主。
¹⁸不待:不用。
¹⁹象:效仿。安:适应。
²⁰之:指身外之物,即声色、滋味、权势等。
²¹监:照,检查。度:指禀性气度。
²²戏:戏弄。
²³反:谓富贵至极则必反。
²⁴要:钓取。
²⁵雍:当为“推”字之误。意谓推让帝位。
²⁶美:指富贵。生:性,指自然本性。
²⁷善卷、许由:相传皆为尧舜时的隐士。
²⁸虚:假心假意。
²⁹事:世事,指治理天下。
³⁰甘:美味。
³¹约养:简约给养。
³²阨:通“厄”,困穷。
³³平:谓适如性分。
³⁴有馀:谓超出性分。
³⁵营:聒,谓多声乱耳。管籥(yuè):箫笛一类的管乐器。
³⁶嗛(qiè):快意。刍豢:牲畜。食草者称刍,食谷者称豢。醪(láo):醇酒。醴:甜酒。
³⁷感:诱发。
³⁸乱:谓心志昏乱。
³⁹侅(ɡāi)溺:陷溺。冯气:盛气。冯,满。
⁴⁰“上”字:后面当补一“阪”字,文意乃通。阪,山坡。
⁴¹慰:怨。
⁴²溺:指沉溺于嗜欲。
⁴³冯:满胀,即血气盛滞于胸中。
⁴⁴疾:病。
⁴⁵堵:墙。
⁴⁶冯:凭,恃。
⁴⁷服膺:谓念念不忘。
⁴⁸戚醮:烦恼。
⁴⁹劫请:劫取。
⁵⁰周:周密。楼疏:泛指防盗设施。楼,指户牖之间有孔眼的墙。疏,指穿孔如交绮的窗。
⁵¹六者:指乱、苦、疾、辱、忧、畏。
⁵²尽性:复归本性。竭财:抛尽钱财。
⁵³单:仅。反:通“返”。无故:指无事而平安的生活。
⁵⁴缭意:内心念念不忘。“体”字:前面当补一“绝”字。绝体,牺牲形体。
【译文】
无足问知和说:“人们没有不希望建立名誉和取得利禄的。他富有,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他就会屈从他,屈从他就会尊崇他。受到人们的尊崇,正是长寿、安乐、快意之道。现在难道你就没有这种追求名利的心愿吗?是你的智能不足呢?还是虽知道而能力达不到,还是你本来就追求正理而鄙视富贵呢?”
知和说:“现在有这么一种人,他跟富贵的人生于同时,处于同乡,便以为自己是绝俗超世之人;可见这种人专愚而没有主见,行为也不履正道,又不能观察古今的区别和是非的界限,只不过与世俗的末流同化罢了。舍弃贵重的生命,抛弃最尊贵的自然本性,去追求他想要得到的富贵;他们这样来论说长寿、安乐、快意之道,不是相距太远了吗?悲痛的疾苦,欢愉的安乐,在形体中得不到显现;惊慌的恐惧,欣欢的喜悦,也在内心得不到显现;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欲望去做,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所以,即使尊贵到做了天子,富有到据有天下,也仍然不能免除祸患。”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来说,没有不利的,能使人尽得完美并拥有权势,至德之人也不能企及,贤哲之人也不能达到,挟持别人的勇力作为自己的威势和强大力量,用别人的智谋来显示自己的明察,凭借别人的道德来显示自己的贤良,虽然并不享有国家却威严得像个君主。况且声色、滋味、权势对于人来说,不去用心学习而自然喜欢,身体不用效法而自然适应。喜欢、嫌恶、回避、追求,本来就不需要老师教诲,这就是人的自然本性。天下人虽然都非议我,但谁又能拒绝这些呢!”
知和说:“有智能的人做事,按照百姓的意愿来行动,不敢违背他们自然形成的原则,因此内心充实而不会跟人争夺,无所作为,因而就没有贪求之心。内德不足,因而就有贪求外物之心,四处争夺而并不自认为贪婪;内德充实而有馀,因而就能辞却外物,舍弃天下也不自认为清廉。清廉和贪婪的实质,并不取决于外物的迫使,而要反过来检查自己的禀性气度。权势高到做了天子,却不因为自己高贵而傲视别人;财富多到据有天下,却不拿财物来戏弄别人。估量富贵造成的危害,考虑富贵至极而必反的道理,就认为它有害于自然本性,所以就拒绝而不接受,并不是要用它来钓取名声和荣誉。尧、舜做天子时推让帝位,并不是要仁爱天下,而是不想让富贵危害自然本性;善卷、许由能够得到帝位却不接受,并不是假心假意地辞让,而是不想因为治理天下而危害自己的生命。他们都是趋近利益,避开祸害的人,而天下人却称他们为贤人,那天下的贤名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归到他们身上,但他们并不是有心要去建立自己的名誉。”
无足说:“假如一定要固守名声,苦其形体,弃绝美味,简约给养而维持生命,这就无异于长久病困而不死的人了。”
知和说:“适如性分就是幸福,超出性分便成祸害,事物没有不是这样,而财物有馀就为害更严重了。现在的富人,耳朵听着钟鼓箫笛一类的乐器的声音,嘴里品尝着肉食美酒的滋味,从而诱发他的意趣,遗忘他的正当事业,可以说是心志昏乱了;沉溺于自负盛气,好像背着沉重的东西而行走在山坡上,可以说是太辛苦了;贪求财物而招致怨谤,贪图权势而导致精力疲竭,闲居无事就会沉溺于淫欲,身体肥胖光润就会血气滞塞不通,可以说是生病了;为了贪图富贵而追求财利,所积财物堆得像墙那样高还不知足,并且以此自夸而不舍弃,可以说是耻辱了;积聚财物而不舍得使用,一心积聚而不停止,唯恐失去钱财而满腹忧戚,却仍想增加更多的财物,可以说是忧患了;在家中忧虑有盗贼前来窃走钱财,在外面惧怕寇盗行抢财物,在院内修起周密的防盗设施,出门不敢独自行走,可以说是畏惧了。这六者,是天下最大的祸害,人们都遗忘了而不知明察。等到祸患一旦临头,想要尽去钱财,过上一日贫素的生活,都无法做到。所以想看名声却看不到,想求利也得不到,心中念念不忘而不惜牺牲形体去争夺名利,不是太糊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