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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言:画鬼容易画人难
本书是《大观红楼3》的续编。
“大观红楼”系列继1和2之后,原定以第3卷接着梳理小说人物长廊上的主要肖像群。全书原来的规划,是以第五回贾宝玉在神游太虚幻境时,所见薄命司图册上有明确说解的人物,包括“正册”十位(扣除移诸第2卷的贾元春、无传可写的巧姐儿)、“副册”的香菱、“又副册”的晴雯与袭人,再加上故事中心的贾宝玉,共十三位女性、十四个人物。
唯因出版社所设定的篇幅限制,在五十万字的范围内,恰好容纳“正册”的十位金钗,于是就此出版《大观红楼3》;所余的贾宝玉、副册的香菱、又副册的晴雯与袭人这四个人物,就以续编的形式收入本书。此外,考虑薛宝琴这位少女虽然并未出现在宝玉所观览的簿册中,但其独特性别树一格,却又罕见探论,大多以缥缈难稽的仙子形象加以感性咏叹,无法突显其为人之血肉肌理,以及小说家塑造这位金钗的匠心独运之所在,因此将之纳入本卷。
本书的这五个人物中,贾宝玉虽非金钗,却是所有女性乃至整部小说的核心,且其相貌、性格、举止确实又颇具阴柔的女性气质,所谓:“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第六十六回尤三姐语),终日受到珠环翠绕、脂腻粉香的熏染,甚至被认为“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第七十八回),堪称由内而外的双性同体(bisexuality)甚至“阴阳同体”(androgyny),列入金钗卷轴里,谁曰不宜?唯以其统领群钗之地位,原本安排于《大观红楼3》的“总论”之后,以符应其“绛洞花主”“诸艳之贯”的轴心身份,不得已置诸续编,不免奇特,幸望读者谅察之。至于香菱、晴雯、袭人、宝琴都属于“正册”之外的女子,分类一致。若能合此诸人而观之,庶几可补完璧。
既然本书独立成编,仍应就看待“人物”的方式给予补充说明。
有学者指出,在《金瓶梅》的二百多个人物之中,至少有七八个人物堪称是高度性格化的典型,他们不仅主要性格特征很突出,而且已显示出性格的丰富性、复杂性;《红楼梦》则青出于蓝,其“四百多个人物中至少有四五十个人物称得上是高度性格化的,它们在读者头脑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在一部作品里竟有这么多高度典型化的人物形象,这实为中外文学史所罕见”[1]。诚然如是,此说不为过誉。
然而,“人”是万物之灵,本就复杂无比,又是日常相与共处、惯见习闻的对象,逼肖其状已经难能可贵,还要提炼出鲜明的典型形象,更堪比登天之举。早在先秦时代,韩非子就已经清楚认识到: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2]
犬与马皆属日常惯见者,其表情动作为人所默识烂熟、习焉入微,画家若稍有丝毫差错便会失真而失败,不比鬼魅纯属虚幻无稽,可以一无依傍地任人发挥,没有逼肖与否的问题,故为绘画上最困难的挑战。存在状态远为简单素朴的犬马尚且如此,若欲描摹复杂幽深的“人”,自当更是难上加难,曹雪芹就曾借由宝钗抒发一段画理:
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第四十二回)
视觉效果已然这般,文字叙写之难势必犹有过之,一字之别,可以画龙点睛,也可以佛头着粪,因而在小说逐渐流行、小说学越发精深的专业体悟里,“画鬼容易,画犬马难”的说法就成为“画鬼容易,画人难”。明代张誉在《北宋三遂平妖传·序》中明确指出:
小说家以真为正,以幻为奇。然语有之:“画鬼易,画人难。”《西游》幻极矣。所以不逮《水浒》者,人鬼之分也。鬼而不人,第可资齿牙,不可动肝肺。《三国志》人矣,描写亦工;所不足者幻耳。然势不得幻,非才不能幻。其季(孟)之间乎?[3]
随着曹雪芹创作而直接点评的脂砚斋也说:
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第八回眉批)
《红楼梦》正是兼具《西游记》之幻奇、《三国演义》之工正,最是臻至“动肝肺”的境界,各个人物若有神助,呼吸近在目前,诚如脂砚斋所赞叹:“真是人人俱尽,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第二十一回批语),故为古典文学中的登峰造极之作,也足以跻身世界经典之林。
这样性格鲜明灵动的立体人物都是一个个的“小宇宙”,带着他们全部的复杂性来到文本中,以传神之笔展示于读者眼前。“宇”者,上下四方之谓也;“宙”者,意指古往今来,一个是空间范畴,一个是时间指涉,两者相加,构成了世界一切存在的前提,人类当然也是如此。只是人类的心理精密复杂得多,时间、空间及其衍生之人事物所产生的种种影响,深刻地牵动了一个人的内在构造,即使偶一看似突兀无端的反应,其实都根植于牢不可破的思想意识与生活惯习,奠基于漫长的生命历程,形之于外,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乃意味深长。
然而,因百年前的历史剧变所导致的巨大文化断层,这些小宇宙不啻是在光年之外的太空边际兀自运转,虽然以同样的文字跨越时空传递至今,映射了众所周知的熟悉造型,但往往多是依稀仿佛的投影,不仅被添加了现代的想象而更加朦胧难辨,甚至在生活化、简易化的解读操作下,反倒与原书精神背道而驰,落入平庸与市俗。
首先,《红楼梦》是唯一一部叙写上层阶级的贵族小说,非进入阶级的框架不足以正确把握其神髓。等级制固然创造不平等的贵贱之别,但也实实在在地对人的气质、格调、意识形态发挥根本的影响,尤其是“文化集中”的精英阶层,其内蕴实非传统的庶民、现代的平民所能衡量。高鹗续书第八十五回中,关于黛玉生日筵的一段描写,最是极有意味地展示出不同等级的文化格调、教养品味的落差:
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
衡诸前八十回中出现的几次生日宴,这三句话便处处破绽,暴露出平民想象的小家气。首先,闺秀千金的生日自有其穿戴礼服,如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时,“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冠带出来”。又第七十回探春生日时,“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宝玉的冠带自有不同于日常一般的正式规格,与探春所穿着的都是因应于生日的特殊节仪而特制的服饰,和节庆、迎宾见客、祭祀、临丧等等各自另有相关的不同礼服一样[4],都固定用在相应的礼仪场合,岂是“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的穷酸随意!
其次,“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这样的美丽术语,空泛俗滥、平庸已极,正如脂砚斋所批评的: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第二十回批语)
除了普遍出现在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故事中,也最容易见诸学识不足、表达能力有限的庶民之口,如第四十回贾母听了刘姥姥想要一张大观园图的心愿,便指派惜春担任绘制的任务,刘姥姥喜得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这类“仙女下凡”的譬喻套语出自乡野村妪的赞美,合乎人物的身份、教育程度,可以发挥精确把握角色的画龙点睛之效,在情节描述中是十分相称的,但用在小说家的叙写行文上,则暴露了想象力的平庸与驱遣文字的限度,拥有深厚文艺修养的曹雪芹如何会有如此之败笔!
再者,“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更是不惯于大场面的扭捏作态,全然不符黛玉出身于贵宦之家,身为钦差大臣之女的雍容气度。试看第三回凤姐第一眼初见黛玉时所给予的赞美:“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此刻黛玉尚且年幼,不过六七岁之龄,但已经是出落得“通身的气派”,言谈举止舒坦沉稳,动静之间优雅自在,自然散发出大方合度的风范,岂会在自己的生日筵上“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这反倒比较像从来没有做过千金小姐,不习惯成为众星拱月的中心,属于“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第十四回)之类的小家碧玉。
但是,参照贾府的赖大管家之子,都能因贾府的开恩放出而“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第四十五回赖嬷嬷语),何况纯根正苗的贵族女儿!再退一步言之,在贾府这等国勋门第中,连丫鬟们在耳濡目染之下都超乎寻常,犹如凤姐所叹道:
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第五十五回)
此外,袭人之兄花自芳也认证道:
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第十九回)
尤其是这些贴身侍候的大丫头,近水楼台跟着主子起居进退,更足以借机打开局面,红玉之所以乐意从怡红院转到凤姐身边发展,就是因为“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第二十七回),其用意并不只是攀附权贵而已。因此,日夜追随贾母的鸳鸯就因为非同一般的立足点,而竟培养出凌驾于年轻主子的才识能力,如惜春所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第三十九回)何况那些天资优异的贵族血脉,又自幼身为掌上明珠,岂能连上等丫鬟都不如?
这段情节就足以证明,高鹗续书流于木雕泥塑、毫无神采,无法契入前八十回之气韵生动与高雅优美的原因,正在于阶级的落差,以及由此所导致的品位、见识的文化落差,从而将高贵优雅的林黛玉写成了扭捏小气的民家女。对如今几乎不存在、过去的一般阶层也罕有接触的贵族世界,连尚在传统社会中、当代时空下的高鹗都不免于来自阶级不同的误失,遑论巨大文化断层之后的今日读者?仅此一例,便已足以警示“以今律古”的不可行。
其次,也应该了解的是,固然等级制社会划分了贵贱之别,但在传统中国里,于真实的生活运作中,人与人的互动关系却是相对的、流动的,因此也对人的气质格调、才干能力、视野见识、物质待遇带来不同的影响,不能一概而论。上述所谓“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便证明了这一点。
由于《红楼梦》是一个阴盛阳衰的女性世界,闺阁中历历有人,女主、女婢在等级制的区分之下分工运作,构成了整部小说的主体。除年轻的千金闺秀之外,据统计,“《红楼梦》中共出现丫鬟七十三人,小厮二十七人,仆人二百六十六人,共三百六十六人。另有太监、宫女五十五人,如计算在内,共有奴仆四百二十一人”[5]。若据宝玉的切身之谈,仅就贾府中的婢女而言,则远超乎此数,所谓:“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第五回)这些在贾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女仆们也多活色生香、各具姿彩,同样引人注目,但在对她们进行个别的认识之前,必须先了解到这种主仆关系的实质意涵,以免被想当然尔的奴隶观所误导。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已然指出:“小说一方面检视着人类存在的历史维度;另一方面,小说则阐明着某个历史处境,描述着某个特定时间下的一个社会,是一种小说体的史书。”[6]而《红楼梦》的历史处境迥异于现代,其中所描述的,是“盛清”这个特定时期下的中国传统社会,小说家同时检视着人类存在的历史维度,以及阐明着某个历史处境,字里行间所隐含的人物心理、意识形态、言行规范,岂能轻率地以今律古、推己及人?
必须说,传统的主仆伦理关系并非只存在单向剥削与片面压抑的性质,学者即指出伦常差序为传统文化的精髓,是安定社会的力量。家长制教化性的权力(paternalism),诚如费孝通所说,是既非民主又异于不民主的专制,且这种权力亦非剥削性的;主仆关系形同父子,各有其义务与报答。[7]尤其在以宽柔待下为家风的贵族门庭中,仆人的地位往往因为人情的弹性而产生了流动性,所谓:
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第四十三回)
除了这些贴身侍候过的资深女仆之外,还有鸳鸯、袭人、晴雯、紫鹃这类“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也因为分享了主子的权威而地位非凡,“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于是被称为“二层主子”(第六十一回)、“副小姐”(第七十七回)。更有甚者,二层主子晴雯的骄纵任性、唯我独尊,竟与正宗主子小姐迎春的懦弱退缩、受尽欺压形成鲜明对比,怡红院与紫菱洲这两处的主从颠倒双双显示了一种反向的主仆关系,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换言之,在分析《红楼梦》中的人物时,切切不可忽略现代社会所陌生的两个重要原则:其一,“等级”的概念能帮助我们更正确地理解这些传统人物的真实内在,贵族世家的礼法教养乃大传统精英文化的体现,不能以平民的意识形态看待之;其二,“等级”之中的伦常模式与主仆关系,并非单向的权力倾斜架构,特别是后者,在中华文化里绝不等于一般意义下的奴隶制,简单而片面地以剥削、压榨等负面概念套用在小说情节上,便注定了扭曲全貌。
只可惜,长期以来不仅贾府的宽柔家风被颠倒误解为仗势欺人,论者忽略了如下事实:一个买卖转送而来的丫鬟晴雯竟可以骄纵至此,而婢女出身的奶母竟可以坐大到一家欺压主子迎春的地步,并且金钏儿的自尽有其个人的原因,毫无任何胁迫虐待,她的死也是贾府百年以来的绝无仅有,因此引起贾政的暴怒,乃至晴雯被撵逐后不仅重获自由之身,也带走三四百金的丰厚资产。这类评论上的偏颇现象不暇枚举,其原因则犹如米兰·昆德拉所言:
人总是期望一个善恶分明的世界,因为在人的身上有某种天生且无法驯服的欲望,让人在理解之前先行判断。[8]
但既然我们对贾府的贵族等级一无所识,出于平民的嫉权妒富心理,因此一概将贵族贴上罪恶的标签,可谓最容易的诠释方向。这种“在理解之前先行判断”的本能欲望,不只驱使人们创造出片面的阶级对立,忽视了其间存在着调和互补、协力共生的面相,并且进一步在人物身上给予善恶二分的化约分类,以便满足或确保心中那简单而清楚的世界。
既然“理解”谈何容易,需要大量的心智劳动,以及最困难的自我超越,以直感迅速判断当然容易得多,于是,晴、袭之争延续了钗、黛之争,同样纠缠了许多的“感觉”。“感觉”让人留在原地,“理性思考”才能发现事实、探测本质、累积知识,引领文明前进的步伐。一旦全面爬梳文本内容,就会发现,固然“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第八回脂批),彼此在性格上形成相映的两组对照,但在实际的生活互动上,却是袭人与黛玉最为亲近友好,作为“影身”的晴雯反倒与黛玉十分生疏,袭人与宝钗之间亦然。这便大大颠覆了长久以来积非成是的舆论。
同样的,对于小说主角贾宝玉,一般的直觉是视之为曹雪芹的化身与代言人,带有反传统的意旨。然而,与孔孟同一禀赋的“正气”,是宝玉之所以没有落入一般皮肤滥淫、纨绔子弟的原因。曹雪芹本身也并未有所谓反封建礼教的意图,“梦阮”之别号,与其片面、简单地等同于反礼教,其实含摄的更是一种“精英阶层世家子弟的集体完美记忆”,形诸笔下的贵族世界时,便有如对此一往昔之完美记忆的召唤与再现,在白茫茫的空无中取暖。至于小说家与贾宝玉的关系,则可以是“现在的我”对“过去的我”的追悔与咎责,记忆中那样一个不成熟的、见识有限的、拒绝成长的男孩,注定要永远为再也无法挽回的家族荣光痛彻心扉。
这样的角度,已经展示了一种“作者”与“人物”画上等号的不同诠释,未必只是“传声筒”之类的简单直接,更何况,从小说的本质来看:
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同小说家的真正自我有着怎样的关系?那好像他创造的人物愈多愈分歧,而他的性格也就愈不易捉摸了。莎士比亚消失于他的戏剧里面,无论是在剧本中或轶事里,我们几乎感觉不出有像班·琼逊的性格一样清晰而独特的性格。济慈曾经写道:诗人的性格是没有自我的,那是最紧要的,也是最无聊的……构想出一个坏蛋和构想出一个淑女都有相等的快乐……一个诗人在所有存在的事物中是最没有诗意的,因为他没有自体——只不断地在滋长和补足别的个体。[9]
换言之,小说家在他所写的作品中是隐身缺席的,他自己早已化入笔下的各个人物中,随着众生一起成长,探索无尽的人性奥妙。只有非一流的小说家才会将创作降格为自我的独白,把宏大的世界限缩在小小的自我里。而读者究竟是要在阅读中打开视野、跃入宇宙,还是要陷入作者的自家门户中,满足窥探的好奇心?
既然小说家已经远远超越自己的个人局限,透过《红楼梦》开展一部正统精英之高雅文化的百科全书,并铺陈了林林总总的人性世态,好的读者便有责任探骊得珠,而非买椟还珠。真实的世界与人性都是复杂的、模糊的,甚至难以分类,善恶辩证、矛盾并存、真假一体,庄子那“七孔凿而浑沌死”的寓言,不只感慨于人们的知识追求斫丧了浑然真朴的道体,也嘲讽了人们的浅薄心灵无法负担“渊奥”之理的幽深复杂所带来的迷惑与压力,似乎只要不能确定孰善孰恶,便无法安全地面对这个世界。于是乎,小说人物往往被刻板化、扁平化,以抽象的、形式化的形态单薄地活在成见里。
但其实“扁平人物”只是概念的化身,单一而狭窄,只有“圆形人物”才是小说家的考验与成就所在,既能碰触到人性曲折深袤的边界,也最能担负起悲剧的任务,这一点早已经过爱德华·M.弗斯特(Edward M.Forster,1879—1970)的阐明。圆形人物是立体化的存在,这不完全指的是带有负面的人格阴影,更指的是一种人性的丰富与复杂,以因时因地而变化的多层次、多面相流动着,有时暧昧,有时灰色,有些不一致,也不乏出人意表的突破,因此耐人寻味。
没有人能预测未来,一个人只能面对过去与现在。文学家的伟大,在于宽广、深刻、细腻地展现他所知解的整个世界,而不在于做一个先知或革命家,那是宗教家与政治家的份内任务。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意义,乃是奥地利小说家赫曼·布罗赫(Hermann Broch,1886—1951)所执拗重复的:
发现那些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事,这是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10]
曹雪芹已经达到这个“发现”,透过《红楼梦》展现出来,读者若要“发现”他的“发现”,唯一的方法,就是知识与智慧——洞视小说的永恒真理就是“复杂”[11],为之储备各种关于人的知识,并且以“记忆”(memory)与“智慧”(intelligence)充分掌握小说内容以及情节发展的因果关系[12],对其中的复杂深奥乃庶几近之。
[1] 沈天佑:《〈金瓶梅〉〈红楼梦〉纵横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页118─119。
[2] (战国)韩非著,(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卷十一《外储说左上》,页270─271。
[3] 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页211。本篇作者全称“陇西张誉无咎父”,有学者认为或即冯梦龙之托名,见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233。
[4] 例如第三回黛玉初临贾府,迎春、探春、惜春即停课以迎接贵客,“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又第七十三回写迎春的头饰攒珠累丝金凤被乳母拐骗典当,其嫡母邢夫人便说道:“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所过的节,即中秋节。邢夫人离开后,其贴身丫鬟绣桔便说:“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可见连头饰都是三人一致的标准配备,属于礼服的一部分,也因此缺了这个头饰必然会引起非议,导致众丫鬟的紧张不满。
[5] 周锡山:《红楼梦的奴婢世界》(太原:北岳文化出版社,2006),页2。
[6] [法]米兰·昆德拉著,尉迟秀译:《小说的艺术》(台北:皇冠文化出版公司,2004),第二部分“关于小说艺术的对话”,页48。
[7] 居蜜:《安徽方志、谱牒及其他地方资料的研究》,《汉学研究》第三卷第二期(1985年12月),页84。
[8] [法]米兰·昆德拉著,尉迟秀译:《小说的艺术》,第一部分“被贬低的塞万提斯传承”,页13。
[9] [美]佛曼(Maurice B.Forman)编:《济慈书简》(The Letters of John Keats),London:Humphrey Mil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5,p.227。转引自[美]R.韦勒克(Rene Wellek)、华伦(A.Austin Waren)著,王梦鸥、许国衡译:《文学论:文学研究方法论》(台北:志文出版社,1976),第八章“文学与心理学”,页143。
[10] [法]米兰·昆德拉著,尉迟秀译:《小说的艺术》,第一部分“被贬低的塞万提斯传承”,页11。
[11] 所谓:“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真理。”[法]米兰·昆德拉著,尉迟秀译:《小说的艺术》,第一部分“被贬低的塞万提斯传承”,页27。
[12] [英]弗斯特著,李文彬译:《小说面面观》(台北:志文出版社,1973),第五章“情节”,页75─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