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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者的塔罗牌:“谶”的制作与运用
上一章在神话中所强调的宿命观,其实充盈于小说中处处可感,而且以各种独特的手法给予暗示。这是因为《红楼梦》一书乃是一阕追悼失乐园的悲歌,在事后回思追忆的伤悼笔调之下,难免会处处流露先知的口吻而暗示未来的天机,在综观全局、胸有成竹的创作基础上,便自然而然地凝结为谶语式的预言表现,此乃作者主观创作上的可能因素。同时这种谶语式的表达,一再分见于各主要场合与次要情景的结果,又可以持续地唤起读者的记忆,自动将叙述过程中因断裂的空白而遗忘的指示召唤回来,并透过不断地重现而发挥前前后后缝合内部情节的美学功能,从而为全书架构庞大、内容繁复的体式建立一种稳定持久的视野与节奏,无形中将偌许庞巨复杂的内容联缀为一个彼此统合的整体。如此则又可以有效地发挥客观上的创作效果。
先就整部小说的全体结构而言,依康洛甫(Manuel Komroff,1890—1974)在《长篇小说作法研究》一书中所分析,小说组织可依其叙事内容分成几种图示:
第一种,是读者在小说开头就能察觉小说已发出命运的讯号,即觉察点(point of recognition)和小说开端距离甚短。
第二种,若故事进行甚久后,读者才能发现一张命运之网已开始被编织起来,则其所呈现的图式就会有一下降的曲线,表示命运一旦出现,人物生命情境便急遽下坠殒灭。
第三种,若是人物居然从注定要倒霉的故事叙述中,由命运圈上升,超脱出来,则它便将成为一种不自然、畸形、悖乎所有一致法则(rules of consistency)的图式。[1]
以此一标准而言,《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的组织作法很明显是第一种,即觉察点和小说开端距离甚短,读者在小说一开头就能察觉小说已发出命运的讯号,这主要是前五回(尤其是第五回)的预告所致。因此,清光绪年间梦痴学人便说道:“若将前五回打透,其全部之义自显。”[2]现代许多学者也称前五回为“楔子”“序幕”“引子”和“纲领”[3],甚至说:“《红楼梦》前五回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它绾冠全书,是《红楼梦》通部内容的缩影,是全书情节发展的纲要,是描绘主要人物形象的蓝图。”[4]都是有鉴于此之论。
但《红楼梦》的叙事组织却并不仅止于这个单一图式,虽然小说开端即明确出现人物命运的讯号,但在前五回的背景铺陈与预言暗示之后,从第六回开始、直到第七十几回进行甚久的整个叙事过程,都只能说命运之网仅仅是潜在地编织着,大多数的主要人物仍生活在富贵场与温柔乡的太平顺境之中;必须到第七十几回才能发现这张命运之网的编织成型与开始收拢,而逐一看到第二种图式中“命运一旦出现,人物生命情境便急遽下坠殒灭的下降曲线”,如芳官、晴雯、四儿、司棋等的被逐与夭亡,乃至直贯于续书后四十回的全面笼罩。如此一来,从第六回开始、直到第七十几回之间为期甚长的整个故事中,作者所打出的命运的讯号,便是以一种闪烁其词、稍纵即逝的方式微露天机,所采取的便是“富贵中作不如意语,少壮时作衰病语,诗家往往以为谶”[5]的不祥模式。换言之,与中国文化中其他谕示各种命运的预言形态有所不同,这种全然用以预告悲剧的“凶谶”,就是《红楼梦》这部繁华叙事中的命运讯号,如脂砚斋所言:“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纤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第十六回)而其具体手法既包括传统的资源,又有其独特的创发,正足见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集大成表现。
作为脂砚斋所提点的“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6]的“秘法”之一,这种洞观全局而预先泄露天机的作法,属于修辞形式上所谓的“隐语”,即以隐约闪烁的话来暗示本意,脂批中也一再提到“隐语”这个词汇:
·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指此一事哉。(第八回夹批)
·摸写富贵,至于家人女子无不妆颜;论诗书,讲画法,皆尽其妙;而其中隐语,惊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诚佛菩萨之用心,读者不可因其浅近而渺忽之。(第四十二回回末总评)
此外,清代评点家周春也看到了这一点,说:“十二钗册多作隐语,有象形,有会意,有假借,而指事绝少,是在灵敏能猜也。”[7]这段话十分明确地指出,《红楼梦》中的“隐语”类型,主要即是小说回目中所直揭的“谶”,如第二十二回的“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与第七十五回的“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而脂砚斋也同样明白揭示这一点,于第四十二回有关刘姥姥为巧姐命名之用意一段,批云:
作签(谶)语以射后文。
尤其在第五回“宝玉看正册”一段,脂批更详细地说:
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
其中所提到的《推背图》,正是谶言的最知名之作,相传为唐代李淳风与袁天纲合著,为预言历代变革之事的图谶,至六十图时,袁推李背止之,故名;宋太祖即位后禁之,然民间收藏已久仍流传不息。《推背图》一直流传至今,《红楼梦》“悉借其法”以“以射后文”“为儿女子数运之机”,都是谶的具体表现。
所谓的“谶”,从训诂上而言,“谶”字初见于汉初贾谊《鸟赋》,其原义本与“验”相通,可能是因为方士的关系,而称谶不称验。所谓“谶”者,是一种以文字符号为工具,透过象形、会意、假借等造字法则的指引,以进行双关的联想与暗示的特殊预言方式。其预言功能可以见诸各种传统典籍中,如:
·谶,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释名》)
· 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后汉书·张衡传》)
·(谶)诡为隐语,预决吉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这样的作法属于与作品深度无关,却能增加文学趣味的写作技巧,展现出作者对文字符号的娴熟灵活的功力,也能满足读者猜谜解密的乐趣,只要不运用过度,就可以如刘勰《文心雕龙·正纬篇》所言:不但可以展现一种“神道阐幽,天命微显”的“天命神道”观,从艺术效果而言,还因“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而《红楼梦》也确实藉之达到了“有助文章”的境界。
至于《红楼梦》“悉借其法”以“以射后文”“为儿女子数运之机”的“法”有许多种,主要都是来自此一预言形式的历史发展所累积而成的;而因为这些不同的发展内涵,也以不同的使用方式为《红楼梦》所吸收,主要是“谶谣”与“诗谶”这两种,且在产生性质与运用方式上迥然有异,必须严加区分,以免在混淆的情况下造成穿凿附会的解读。此外,《红楼梦》在集大成之余更后出转精,发展出前所未有的制作方式,使谶语的运用与表现更加多样化,在“有助文章”的境界上英华更甚,实也达到“有益经典”之效。
以下,先就历史中隐谶的主要类型按时代先后加以归纳说明之。
[1] 〔美〕康洛甫著,陈森译:《长篇小说作法研究》(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5)。
[2] (清)梦痴学人:《梦痴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220。
[3] 诸如段启明:《红楼梦艺术论》(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1990),页17;邢治平:《红楼梦十讲》(台北:木铎出版社,1987),页135、142。
[4] 张春树:《〈红楼梦〉结构简论》,《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3辑,页42。
[5] (宋)洪迈:《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卷1,页14。
[6] 第一回眉批。
[7]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