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lay
果不其然,那个美国人又是第一个来的。
整个营地就只有那么一个可供士兵使用的电话,每天都排着很长的队。洛朗按上尉叮嘱过那样坐在邮局柜台后面的小木凳上,负责找零,观察着排队的人,像藏在草丛中的小田鼠。之所以选他来看管电话,纯粹是因为洛朗会讲英语,他爸爸是个英国水手,在洛朗六岁那年去了印度,说是过半年就会回来,但从此杳无音讯,洛朗希望他死了。
凳子的木刺扎了他的手指。美国人发现洛朗在吮流血的食指,冲他笑一笑,揉一下他的头发,像变魔术一样掏出钞票,洛朗把硬币一个一个数给他,没有说话。一般是美国人先开口的。
“今天的风可真厉害。”美国人说。
“在我们这,天天都是这样的。”洛朗回答,是不是太冷漠了?外公教过他挖贻贝、补渔网和给狗治病,没教过他该怎么和外国军人说话。勒阿弗尔现在就像一页被撕坏了的漫画,衣衫褴褛的人们勉强在摇摇欲坠的建筑物里栖身。天黑之后,那些残垣断壁里就亮起零星火光,每当有人或者狗走过,影子就在满是弹孔的墙上张牙舞爪。洛朗思忖着这个美国人住在哪里,他的衬衫背面都是板结的泥,多半是哪个潮湿雨天睡在地上的后果。勒阿弗尔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海潮、泥浆和雨水。
“你住在这附近吗?”美国人接着问。
“我不住在任何地方。”男孩回答,故意压低了声音,希望制造一种久经风霜的感觉,然而他正处于变声期,出来的效果更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公鹅,“我家被炸了。”
对方点点头,没说什么。这已经不算是个悲剧了,问问勒阿弗尔人,谁家没有被高爆弹夷平?哪里没有冲锋枪留下的伤痕?要是悲剧公平地发生在每个人身上,那还算不算悲剧?还是说那只是平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们还有资格抱怨吗?要是外公还活着,就能解答这些问题了。
“你每天都来,是给谁打电话?”
墙上那个被摔裂了的挂钟指着六点三十五分,邮局里还没有别人。美国人坐到柜台上,低头看着洛朗。海风掀开盖在炮弹孔上面的破布,长驱直入,洛朗跳下凳子跑过去,重新固定那块脏兮兮的布片。美国人过来帮忙,他比洛朗高出整整一个肩膀,轻易就能按住布片顶端。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朗,如果你觉得不好发音,叫劳伦也行,上尉就这么叫我。”
“你好,洛朗,我叫查尔斯,如果不好发音,抱歉,我也不知道法国人怎么念这个名字。”
“夏尔。”
“谢了,还是‘查尔斯’更适合我。”美国人坐在放浮标的木箱上,这样他的视线就和洛朗一样高了,“我发现你天天都在这里,洛朗,这附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吗?”
少年可不打算让他引开话题:“你在给谁打电话?”
“复活节兔子,他欠我巧克力。”
洛朗皱起眉,很可能还撅起了嘴唇。他早前暗自发过誓,不再撅嘴唇,因为这是孩子气的举动,但习惯是很顽固的。美国人笑起来,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到放着电话的隔间里去了,砰地关上那扇形容虚设的木门。透过脏兮兮的玻璃,洛朗能看见他拿话筒的那只手,每个指节都有尚未愈合的伤痕,就好像他曾经徒手翻越阿尔卑斯山似的。这是个受过折磨的人,洛朗从脑海深处翻出一些形容词,就像从口袋深处翻出生锈的硬币,torturé,douloureux,在恍如隔世的中学时代,洛朗从诗歌里学会了这些词,今天才理解它们的含义。等待线路接通的时候,美国人的脸紧绷着,这让他消瘦的两颊凹陷得更明显了,他一手攥紧话筒底部,另一只手扶着电话机,垂着头,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打塑料外壳。洛朗想知道他是不是在祈祷,向什么祈祷,他相信什么?
电话接通了,美国人低声说着话,闲着的那只手握成拳头,洛朗有好几次以为他要砸掉门上的玻璃,但那拳头最出格的举动不过是捶了一下放电话的木板。查尔斯在和电话另一头的人争执,但始终没有提高音量,洛朗听不清楚。最后美国人挂上电话,推门出来,向洛朗点点头,快步离开邮局。一阵带着湿沙子气味的风卷进来,门重新关上。
洛朗把铅笔末端咬进嘴里,咀嚼着,从抽屉里取出放在纸盒里的硬币。七点了,士兵们很快就会挤满这个小办公室,把这个四面漏风的小邮局变成剧场,聚光灯打在电话上,士兵们在它周围哭泣,大笑,发呆,啃指甲,踱步,喃喃自语。他们带来的那股烟草、汗液和旧皮靴的气味很久才会消散。
——
那个美国人也来发过一两封电报。他写字的样子就像一个不抱希望的人,一遍过,并不斟酌字句,把纸片交给洛朗就走了,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满怀期待地看着发报机。回复是次日上午来的,简短,公事公办:“阁下无权查阅相关信息。”
当洛朗把电报交给美国人的时候,他随便扫了一眼,揉皱纸条,塞进衣袋里,什么都没说。
“复活节兔子?”
“应该说是一些不太热情的巨型野兔,因为我不是复活节兔子的‘近亲’,所以他们不肯透露我的兔子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洛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于是说“噢。”
美国人掏出火柴和烟,摸出电报,点燃,把烟凑到火焰上。他抽了两口,把烟递给洛朗,男孩犹豫了几秒,接过去,学美国人的样子吸了一口,辛辣的气味像野火一样烧过他的鼻腔和脑袋。
“他叫路易。”
“谁?”
“我的复活节兔子,名字是路易。”
“国王的名字。”
“是吗?”查尔斯向天花板呼出一口烟雾,“我之前可不知道。”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美国人把手翻过来,露出受伤的指节,“爬铁丝网,战俘营。”
“听起来很可怕。”洛朗停顿了一会,“看起来也是。”
查尔斯笑了笑,继续抽烟,没有说话。香烟烧尽的时候他在砖墙上摁熄了烟头,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方形的东西,丢给洛朗。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是块巧克力,在黑市里可以换来一个星期的面粉。
“礼物。我明天就走了。”
“去英国?”
“纽约。驱逐舰可不是渡轮,不会去你想去的地方。”
洛朗摆弄着那块巧克力:“谢谢。”
美国人把手伸过柜台,揉了揉他的头发,推门出去了。洛朗掀开那块盖着弹孔的破布,看着他在灰色的石滩上走远。海在远处拍打着礁石,喧哗有声,舰船在千疮百孔的码头里浮沉。洛朗想知道纽约是怎样的,但因为缺少参照物,他只能想象出体积更大一点的勒阿弗尔。
——
美国人再没有来过邮局。
洛朗没有吃那块巧克力,也没有拿去换面粉,巧克力在贴身的口袋里放太久了,在包装纸里融成一团。更多士兵来到勒阿弗尔,不再是从东面逃来的衣衫褴褛的英国人和法国人,而是军装整齐、显然每天吃饱喝足的美国人和加拿大人。勒阿弗尔呆滞地看着他们向东进发,羡慕他们的军用罐头。
电话响了起来。
洛朗绕过柜台。除了一个埋头写信的士兵,邮局里没有别人,而且那个人对着信纸皱眉,像是完全没听见铃声。洛朗走进放电话的小隔间,拿起听筒:“你好?”
“你是辛克莱先生吗?”对方说的是英语。
“不是,这里是勒阿弗尔的邮局。”
“你能找到辛克莱先生吗?”
“这里没有辛克莱先生。”
“你确定吗?斯坦摩尔基地在找一位被俘的飞行员,他最有可能在勒阿弗尔停留。”
“我不知道这个人,抱歉。”
“谢谢你。”
电话挂上了。洛朗盯着听筒看了一会,把它放回支架上,回到柜台后面。那个士兵写完信了。洛朗接过信封,盖上邮戳,丢进放信件的箱子里。十点刚过,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一架运输机从石滩上空飞过,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全文完
5.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