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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村
一个清代守护皇陵人的村落,随着清西陵于2000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引来的旅游热,渐被人知。
早在乾隆初年,选址在永宁山下这片丰饶的风水宝地来建造皇帝的陵寝时,就由北京内务府派来一批官差人操办这一旷日持久的巨大工程。官差人都要携眷在这里定居,这个忠义村的前身便是当年办事营房,当时称作“泰妃园寝内务府”。这样,它的构造与其他村落都天生的不相同了。
村子周围是一道城墙式的围墙,砌墙的青砖都是乾隆年的老砖,不少砖上全有砖窑的戳记。由于最早来到这里的官差人多为满族正黄、镶黄、正白“上三旗”,村内的街道象征性地规划为“上”字形。更有意味的是围墙只有两个出入大门,一朝南,一朝东。东门是正门,面向东边的皇陵。最早的房屋被称为“大东房”。北京的四合院坐北朝南,这里的“大东房”则一律坐西朝东,表示对安寝在皇陵中的帝王们的朝拜之意。这样的建筑天下惟一。
忠义村的历史丰富又独特。有的在史书中可以查到,有的保存在民间的口头中。在乾隆年间,这里发生一桩贪腐案件。由于官商勾结,侵吞银两,偷工减料,致使工期拖延,构造粗陋。大学士刘墉奉旨亲自到这里办案。此案牵涉到高官巨贾近百人,刘墉办得雷厉风行。革职、发配、处斩,严惩不贷;事后打制三道铜铡置于东班房,分别为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龙头铡铡龙子龙孙,虎头铡铡文武大臣,狗头铡铡恶豪劣绅。以此警示世人。现在忠义村中还传为美谈。
最早住进忠义村的总共二十户人家,经过两百多年的繁衍,如今已一百一十户,四百余人。最初人们的主要职能是守陵,兼亦种地,自给自足。然而,经过清代王朝的衰败与灭亡,忠义村守陵的职能早已不复存在,村落文化出现中断;忠义村最早是个满族村,随着满汉通婚与民族认同,忠义村原有的文化个性随之消解。人们看不到自己特有的历史文化的价值。它渐渐成为一个隐没在山野间寂寞的小村了。
使忠义村出现重大转折的是本世纪初清西陵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一下子,这个村子特有的与清西陵密切相关的历史和满族文化都成为旅游的亮点,给该村带来致富的机遇。很快,2002年忠义村就进入以旅游效益为目标的全面开发热潮。人们原先熟视无睹的民族民俗生活方式——民俗、民艺、烹饪——全成为旅游开发的资源。人们惊奇地发现自己说话的口音居然还是两百多年前的祖先从京城带来的北京腔。
然而,对于历史遗存在没有科学认识之前就急匆匆地开发,是致命的自我破坏。许许多多的“原生态”被扫出村子,代之以清一色的仿古新建筑。最具个性的建筑——坐西朝东的大东屋改做了坐北朝南的新屋新房,东南村口两对带乳钉的沉重的老门及其高门槛被视作妨碍旅游的不合用的旧物而拆掉,换成了仿古的红漆宫门。如今村中一间历史民居也见不到,刘墉办案那座老宅子也无迹可寻——那三道铜铡早在“文革”时就不见了;在街上惟一能见到的“历史见证”,只有孤零零一个石质的井口和一个石碾,显然是陈列给旅客看的。至于已经列入国家非遗的民间舞蹈《摆字龙灯》,已成了单纯的旅游表演。由于缺乏支持,生存陷入困境。
为经济“搭台”的文化常常受制于经济,同时失去自身的价值与意义,最终会找不到自己。这个村的村支书反复说出他一句带着苦味的反思:“发展太快了不一定全是好事。”
当今这样的被粗鄙化的旅游开发改造得面目已非的村落很多,它们是否还应该进入国家保护之列?列入之后怎么保护与发展?每一村落都是一个个案,这恐怕是我们今后工作的最难的难点。
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在《手册》中,要求调查者把村落的现状调查清楚,准确地表述出来,也就是把问题提出来。只有提出问题,才好去想解决的良策。
2014.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