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了漆的苗寨
十二月里在南宁的文化遗产抢救论坛讲了一句话:“许多遗产在我们尚未抢救时就已经消失了。”我所表达的是近些年常常碰到的一种令人焦急的状况与感受。会后一个当地的记者追着要我对上边的话具体说明。我说:“还要我举例吗?你下去跑一跑就知道了。”
从他的脸上看,显然还不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但紧接着的事情,就可以拿来回答他。
从南宁出来,一路北上,去到桂北的山里考察少数民族的村寨。如今经济发达地区,比如江浙的沿海地区,再比如山东,古村落已寥如寒星。我知道,只有在这片黔桂湘三省交界这样的大山的皱褶里,还会隐伏着一些古老的山寨。然而这些古寨的现状如何?还有多少完好的历史杰作?我特意邀请当地的几位文化学者做向导,他们知道我想看什么。
然而,亲眼目睹到的却如挨了当头一棒。
依计划先到融水苗族自治县去看山上的一座山上有名的苗寨。据说这山寨的历史至少在五百年以上。从一位做向导的当地学者的描述听得出,这座苗寨外貌优美,内涵深厚,宛如宝寨。然而驱车攀山三四个小时之后,停车钻出来抬头一看,令所有人——包括做向导的学者也大惊失色。遍布山野一片刺目的艳丽五彩。原来这古寨这竟刷了油漆。木楼的墙板涂成雪白,再勾上湖蓝色的花边,吊脚楼长长短短的木柱一律刷上翠绿色,看上去像堆在天地之间一大堆粗鄙的、恶俗的、荒唐可笑的大礼盒。当地的一位学者不禁说:“怎么会成这样?前几个月来还好好的呢!”
后来才知道这里要建设新农村,一些人认为这样做是为了表现“新”——焕然一新。这叫我想起二十年前写过的一篇小说《意大利小提琴》。一位落魄的艺术家在旧物店里发现一把意大利小提琴,如获至宝,但手里的钱不够,他回去四方借款,待把钱凑齐再去买琴时,出现了同样荒唐的一幕——店主为了使这把老琴更招人喜爱,用白漆把琴亮光光重油一遍,好像医院用的便壶。
能说店主不是出于好意吗?但无知也会“犯罪”。一座古寨就这样被报废了。
接下来我去访问龙堆山顶上另一座历史悠久的侗寨时,所见景象更加糟糕。为了开发旅游,吸引人们去看著名的龙脊梯田,这座山寨快成旅店区了。改建的改建,涂漆的涂漆,然后再用彩漆在墙板写上各种店名。与我同来的本地学者哑口无言了。是啊,刚才被他描述得神乎其神的那座侗寨呢?
看吧,这些古寨和古村落,不就是在我们还没看到时就消失了吗?我很想打电话叫南宁那位记者来亲眼看一看。可惜我没有他的名片。
珍贵的文化遗产就是这样被毁掉的。一半是片面地为了GDP,为了政绩,为了换取眼前一些小利;一半出于无知。
文化遗产就是以这样的速度消失了的。几个月前还在,几个月后就完了,永远消失不见。
我想起两个月前到浙南考察廊桥时,在陈万里先生居住过龙泉县的大窑见到一座古庙。这座庙立在村头的高坡上,老树簇拥,下临深涧,很是优美。此刻,当地为了开发旅游,正忙着翻旧为新,换砖换瓦,油漆粉刷。待爬上去一看,这座庙竟是一座明代遗存。不仅建筑是明代的,连木柱上原先的油漆所采用的“披麻带灰”也原汁原味是明代的。我还发现大殿两侧木板墙上画着“四值功曹”,风格当属清代中期。所用颜色朱砂石绿都是矿物色,历久弥新,沉静古雅。然而眼下民工们正在用白色的油漆往上刷呢!四位天神已被盖上一位,还用彩漆依照原样“照猫画虎”重新画上,花花绿绿,丑陋不堪。我忙找来村里的负责人,对他说:“你知道你干的是什么事吗?可是你们村里的宝贝。快快停下来。千万别这么干了!”
遗产的抢救不仍是第一位的吗?但抢救不是呼吁,而是行动。要到田野、到山间,到广大民间去发现和认定遗产,还要和当地人讨论怎样保护好这些遗产,而不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高谈阔论,坐而论道。
此次在桂北三江的澄阳八寨,徜徉于那种精美的鼓楼和风雨桥之时,真为侗族人民的创造而折服。经人介绍,与当地的一位侗寨的保护者结识。据说这八座侗寨就是他保护下来的,遂对他表示敬意。谈话中他说,当初有关领导部门也曾来人,要他们把这些美丽的风雨桥全漆成大红色,要和天安门一样。被他们坚决拒绝。如果没有那次拒绝,就没有今天迷人的澄阳八寨了。后来知道,此人是一位侗族学者,现在就住在澄阳八寨,天天守在这里,为保护和弘扬侗族文化而致力工作。
一种遗产如果有一位钟爱它的学者。这遗产就有了安全保证。但我们中华民族的遗产实在博大而缤纷,多数遗产的所在地实际上是没有学者的,没有明白人的。如果没有文化上的见识,这些遗产必然置身在危机之中,毁灭时时可能发生。
抢救是必须在田野第一线的。第一线需要学者,而且需要学者中的志愿者。问君愿意在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濒危的遗产中认领一样悉心呵护么?
2008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