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边古渔村探访记
中国的古村落最大特征是多样性。中国农耕历史太过久远,各地的山水、民族、历史、物产、习俗、建筑、形态彼此不同,故而村落各具特色,个性鲜明。中华文化的灿烂正是由这种“文化的多样性”体现出来的。比如青岛,依山面海,人们世世代代和风浪与鱼虾打交道,自然风情独具。这次去青岛讲学,便一定要找时间去看看——尤其是雄崖所和青山村,当年它们被评为首批“国家传统村落”,我还参与过呢。当然,我更关心的是现在保护得如何,有没有难处?
甭说各地村落迥异,单是青岛这两个村子,就如同两个人,从面孔到性情也全然两样。
雄崖所虽是渔村,但看上去如同放在海边滩地上一块巨大的方砖,它曾经并非渔村,而是明代抗倭戍边之所,周围筑有高墙,四边各设一门,更像一座小小的城池。后来,由于海边的防务形势変了,军事的意义渐渐消失,军户的后裔们便以捕鱼为生,雄崖所渐渐演化为一个渔村。五六百年过去,虽然城墙不在,仅存两个孤零零的城门;但它整体的体态犹存,气息肃然;城中宜于行兵走马宽阔的十字大街,排列有序的里巷,兵营式样式划一的建筑,依然故我。由于临海风大,这里所有房子都是结结实实的平房,矮墩墩的,小门小窗,垒墙造屋所使用的多是就地取材、体量很大的石块。最令我感到新奇的是,朝海的北门外有半堵残存的照壁,也是用很粗粝坚硬的石块垒砌成的,没有任何修饰,又高又厚,面海而立。把如此高大坚实的照壁立在城门之外,是要为城门遮挡潮湿的海风,还是为了在城门外再设一道御敌的屏障——像瓮城那样?
我在城中的街边看到一块黑乎乎三阶的上马石。这块上马石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家的,更不是渔民的。它形制古朴,应是明代屯兵之地的遗物。这些零落和有限物质遗存与它整体的气质联系一起,还是叫我们见识到古代黄海边城的历史形态。这样的边城在黄海边如今已是“孤本”了,所以我们把它选入了国家传统村落名录。
另一个入列首批国家名录的是青山村。这是黄海边一座典型的渔村,坐落在崂山入海的山坡上。背倚青山,面对碧海,依山就势盖屋,高低错落成村。有的房子干脆就立在土红色的礁石上。初建青山村的先人选址的眼光十分高明。整个村落如同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大椅子上。三面环山,“靠山吃山”;一面朝海,“靠海吃海”。既捕捞,亦植种。一年四季既有海鲜可餐,也有新鲜的蔬果可吃,故而这个村子人烟稠密,到处晒着渔网,至今犹然;因而它的历史记忆多,人文遗存多,风俗也多。我向路上的老人打听这个村子的来历,老人立刻笑眯眯讲起乾隆刘墉与这个村相关的一个传说。在一位九十三岁林姓的老人家里看到堂屋迎面墙壁的正中,高悬一个卷起来的画轴,多边裹着透明的塑料布。老人说,这是他家的祖宗画像(豫北人称为“祖宗轴”)。每到春节打开挂好,焚香敬祖,节后卷起来恭恭敬敬高悬墙上。这里边既含有本村一个悠远的风俗,也有本村的记忆。
在村里边处处可见它特有的习俗。比如门楣上的“福”字,不是贴一个,而是贴一双;再比如谁家娶来新娘,要在迎亲的路上所有拐角处的墙壁上都贴个“囍”字,井盖上还要糊上红纸,树干也要用红纸卷上,以驱邪迎祥,让人鲜活地感受到此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望和民间的活力。虽然八十年代这里的民居多做翻新,将石屋换成水泥房,但民风民情的生命力依然旺盛,古村的魂儿活灵活现。这些精神性的村落文化正是我们保护的重点。
近年来,雄崖所和青山村被评为“国家传统村落”,直接带来的变化是游人愈来愈多,渐渐使旅游服务业成为村落的支柱性产业。然而,令人高兴的是这两个村子没有为了把旅游“做大做强”,到处“插彩旗、挂红灯、贴广告”;没有做任何商业包装。其实,对于旅游来说,真正有持续魅力的正是它的原生态,就像青岛市区的八大关。
应该说,这种可喜的现状,来自当地政府的努力。在与这里最基层的村落干部交谈中,我发现,如今他们已经有了很清醒的文化自觉,这和十年前大不一样。比如,过去历史上我们的村落大多没有村史和村志。现在,雄崖所和青山村都已经为自己的村落建立相当完整的村志。通过建志他们对自己村落的历史文化家底已经一清二楚了。
与他们的交往中,还发现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村落的保护心怀焦虑。比如青山村的村长最关心的是村落房屋过于拥挤,加上高低参差,排水系统难以建立。生活设施的现代化是保护古村的关键之一;再比如,雄崖所收到两笔来自不同政府系统资助的“资金”。其中,来自“传统村落保护”的资金,要求他们严格维护建筑立面的“原真性”,而来自“美丽乡村”的资金,要求他们粉刷一新;他们何去何从?
然而,这还都是眼下比较具体的问题,村干部们更焦虑的是,村里的人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村落的历史文化价值。比如老人们——世居于此,故土难离,但他们并没有“文化自觉”。什么是文化?自己的村子又破又老,住得不舒服,能有什么价值,他们弄不明白。他们受教育有限,你讲的话他们不明白,也解决不了他们的现实问题,如何使他们建立起这种“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看来,如何对村民的文化宣传和教育应是传统村落保护的重要内容了,特别是要把这种工作做在年轻一代村民身上。在欧美和日本,一些到城市去上学的大学生有了文化眼光,会在假期回去帮助家乡整理珍贵的村落遗存,发扬家乡文化。日本人的“一村一品”就这么搞起来的。近几年,这样的情形在我国也开始出现,我曾在浙江、山西、河北、贵州等地看到一些年轻人,主动为自己家乡做历史文化的挖掘与整理,甚至建起本村小小的博物馆。虽然这还属于一些个案,但毕竟是个好苗头,令人兴奋。传统村落的保护不能只在政府和专家手里,不能只是村干部明白,更重要的是村民们自己来保护、弘扬、发展。促使老百姓爱护自己的文化,才是我们工作的根本。如果村民不当回事,搬到城镇去了,村子空了,谁也没办法。但是这个工作最难,谁去做呢?从哪里着手做呢?
从黄海边的古渔村,我带回来更多的,是和当地干部一样的忧虑。
2015.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