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

依据我收藏的各种盘王图凡十二件和江华县民族事务委员会收藏的一套盘王图凡十七件（见《湖南民间美术全集·民间绘画》），合并起来进行整体研究，所获竟然颇丰，并基本弄清此图之究竟，下边分为内容、文本、特点和价值四部分，逐一表述。

一、内容

盘王图是瑶族举行祭祀时崇拜之偶像。瑶族自古崇仰盘瓠，关于瑶族和盘瓠的传说都可以从上古元阳真人所著《山海经》中找到确切的记录。瑶族人认为盘瓠是其始祖，然而在涉及世界的源起时，盘瓠又和“开天辟地”的盘古混同一起。不管学者们怎样寻找史据证明盘瓠并非盘古，但在瑶族代代传说中，一直把盘瓠和盘古认作他们共同崇拜的祖先，并称之为盘王，还以建盘王庙、过盘王节、举行“还盘王愿”等民俗活动来敬祀盘王。“还盘王愿”缘自瑶族远古的传说，据说瑶族先民迁徙渡海时遭遇到黑风白浪，船只三个月无法靠岸，危在旦夕，便乞求盘王显灵护佑，并许下誓愿。随后，盘王果然显灵，先民得以拯救。一个以还愿与敬祖为主题的习俗便越过千年，直至今日。

“盘王图”是举行这些节俗时必然悬挂的神像。需要说明的是，“盘王图”是湘南江华瑶族自治县的称谓。兰山县称之为“神轴”。还有的地方称之为“梅山图”。这里称之为“盘王图”应是盛行该图的江华地区习惯的叫法。

关于盘王图的内容，其中有很大成分是道教的。道教说，三清之首元始天尊在天地初开之时，曾传授秘道给诸神，以开劫度人。他这种创世行为与盘古的开天辟地极其相似，因而元始天尊又被称作“盘古真人”。在瑶族地区，就很自然被认作为他们的始祖“盘王”了。盘王图中最重要的一幅神像——盘王像，便有着道教第一神元始天尊的成分。

虽然我国各地民间信仰，多是佛道儒与地域崇拜融为一体，但在湖湘大地尤其瑶族地区，道教的影响远大于佛教的影响。在盘王图中除去盘王（也是元始天尊），其他的神像如灵宝天尊、太外、玉皇、许天师、张天师、赵公元帅、东岳大帝、丹霞大帝、四府神将、三元大帝、太上老君、龙王、十殿阎君及各种护法神将，大都是道教神仙，无一是佛门诸神。盘王图中有一幅《总圣》，看上去与中原各地常见的《全神图》几乎一样。在中原汉文化地区《全神图》中，佛道儒所有神佛，无所不包，但盘王图中的“诸神”除去盘王，其他一律为道教神仙和民间诸神。如“三清”、玉皇、三元大帝、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王母娘娘、众天师、众护法元帅、十殿阎君、梅山五郎、张赵二郎、瘟使、虫皇等。在最下边还有两排乘龙驾虎、乘骑舞刀的本地的巫师，正在将妖邪驱赶出家门。巫师也属道教范畴。这是其他地方的《全神图》所没有的。它具有鲜明的地域性。

盘王图的地域性，还表现在其他几个方面：一是在画面上常常会出现一位披发舞刀、赤裸上身的人物。这便是湖湘地区历来最盛行的巫教中施展法术的巫师（当地称作师公）。有的画面还有师公们“上刀梯”的场面。显然，盘王图要借用这些在当地极具信服力的巫教的法力，以张其威。二是画面上的世俗人物，大多穿着瑶族的服装，这种穿着的人物无疑会增加画面的亲切感，拉近了当地百姓与画中神像的关系。三是海番。海番坐骑原本是南蛇，传说南蛇脱壳后即成龙。海番因此被称作龙神，甚至被称为龙王。但盘王图中的海番与汉族的龙王形象相去千里。据瑶族文化学者张劲松先生考证，这位海番全名叫“海番张赵二郎刀山祖师”。在度戒仪式上，他骑龙而来，帮助度者上刀梯。至于他脱去右脚的靴子，套在龙尾上，是为了表示“海水奔波不溅身”。这位海番是一位湖湘南部瑶族的地方神。

在盛行“祭盘王”的湘南江华，还有一种《众神赴坛图》，它不同于一般的立轴的盘王图，而是一种手卷形式的图画，长达三米左右，其作用是把天上众神请入神坛。这属于具有独特功能的一种盘王图。

特别应该指明的是，在瑶族的始祖盘王崇拜与道教信仰之间，盘王是主体。不管它吸收了多少道教的成分，它在性质上还是自己民族的祖先崇拜而非宗教，所以在盘王图中明确地将自己的始祖盘王作为主神。

二、文本

这里先将我收集到的盘王图十二件中各方面信息列表如下：

盘王图原件一览表

在将我收藏的盘王图（下文称冯藏盘王图）与江华民族事务委员会收藏的盘王图（下文称江藏盘王图）进行比较分析和整体研究后，得出的认识如下：

1. 江藏盘王图是整套，共十七幅，原物主是一个人；冯藏盘王图十二幅，只有其中四幅（3—6）为一整套，其余皆为失群画作，其时代与原物主皆不相同，但所有神像在江藏盘王图中都有，这表明江藏盘王图是一套较为齐全和完整的盘王图。它包含着多组神像。每组三幅，一幅神像居中，左右神像相配。如《盘王》《水府》和《地府》为一组，盘王居中，水府与地府一左一右；再如《灵宝天尊》《玉皇》和《太外》为一组，灵宝天尊居中，玉皇和太外一左一右。此外，还有两幅一组的，多为护法神。如《四府神将》和《三帝将军》为一组，《许天师》和《张天师》为一组，都是左右相配。所谓左右，就是左幅画中人物的脸朝右，右幅画中的人物脸朝左。这样才好与主神搭配。一般是主神居中，正襟危坐，左右两幅的神仙面朝中央。

盘王图悬挂时，整体要讲究对称，每一组也要求对称。这样才能庄重肃穆，井然有序。

从现有资料看，江藏盘王图是幅数最多的了，凡十七幅。在冯藏盘王图中包含两套，幅数却各自不同。一为冯藏盘王图（3—6），画面上的“功德记”中写着“合家人口，出（诚）心彩画神像四轴”，说明这套盘王图总共只有四幅，但也是完整的一套；二为冯藏另一组盘王图（7—10），画面上的“功德记”中写着“合家诚心请匠到家，彩画满堂圣像共十四轴”，表明这套盘王图原为十四幅，现只剩下四幅，属一组失群画作。但由此表明，一套盘王图的数量是不固定的，可多可少。

瑶族人祭盘王的形式有两种，一是在盘王庙或较大空间进行的公祭（一称众愿），一是在家中私祭（一称家愿）。《盘王图》在祭盘王时悬挂，要求“满堂众圣”。由于受空间限制，空间大的厅堂可挂十多幅，空间小的厅堂只能挂少数几幅。比方冯藏盘王图（3—6），就可能因为空间小而只选择了其中的四幅。然而，不管多么少，其中必有一幅主神。这套盘王图的主神是《总圣》。因为《总圣》囊括了天地间所有的神仙，也包括盘王。所以在盘王图中，《总圣》又被称为“正坛”，是要挂在中间的。在《总圣》之外，还要配上一左一右两幅护法神像。这套冯藏盘王图（3—6）选择的护法神是《三帝将军》和《四府神将》；此外还有一幅则是最具瑶族色彩的骑龙挂靴的海番像，可见这位海神在瑶族信仰中地位的重要。

这种按自己需要来选择神像的方式，很像河南滑县的神像画。在滑县，画工也是根据主家的需要来提供不同的神像组合。

2. 从冯藏盘王图（7—10）画面上的“功德记”里的一句话“请匠到家”，可知在当地有一种以画盘王图为职业的画匠。从盘王图的画技上也能看出，这种画非常专业。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冯藏盘王图（3—6）和江藏全套盘王图，不仅画风一致、画稿完全一样，内容细节乃至用笔技法也完全一致，甚至连功德记的词语与书法亦如出一辙。由此表明，这两套画无疑出自一个画工之手。江藏盘王图画于道光十六年，冯藏盘王图画于道光二十六年，前后相距十年，这说明一位名叫王家义的画工一直在江华一带瑶乡从事画业。这位画工使用民间惯用的粉本来作画，设色、用笔、图案都是程式化的，技法熟练并很讲究。再以江藏道光十六年（1836年）的《天师》与冯藏嘉庆八年（1803年）的《天师》相比较，就显然不是同一画工所作的了。两幅《天师》相距三十多年，非同一代人之所为，但彼此之间很多基本元素——构图、造型、开脸、图形和花边装饰都具有鲜明的传承性。由这些研究可以确信，盘王图在瑶族（尤其在江华）是一种历史悠久、传承有序的民间绘画，内容确定，形式独特。当然对其文化与艺术的特征还要进一步做具体分析。

三、特点

盘王图的特点极其鲜明，一望便知。倘未见过它，会立即产生异样之感。这表明它在艺术上已自成体系。

盘王图使用地方土纸，从纸的色泽（淡褐色）与柔韧性分析，应为湘地特产——手抄竹纸。关于手抄竹纸，本文“湘中三事”中有详述。

盘王图的形式为立轴，上下以草秆为天地杆。用时打开悬挂，用后卷起收藏。画幅尺寸为高130厘米左右、宽48厘米左右。画心内缩数厘米。每套尺寸统一。

画心外的四边绘有花饰。上端以墨笔画云团三朵，粗大雄厚，内卷外旋，其他三边饰以简笔花草，此为盘王图一明显特色。

盘王图最鲜明的特色在色彩上。以浓重的朱砂为主色，神仙的衣服、背光、火焰皆用朱砂，其间杂以黑、黄、蓝、白，都是瑶族喜欢的颜色。衣纹用笔粗重，面部勾线细柔，粗细对比，很有质感。染色的方法很像木版年画，以短锋粗笔一边蘸色一边蘸水，一笔可画出浓淡，有立体感。深色的轮廓线的内侧，常用白粉复勾，不仅使形象明快醒目，也使事物厚重。由于画工是职业化的，运笔相当老到，画面生动鲜活，与庄重浓烈的色彩浑然一体，画面血肉丰足，气氛雄健传神。以此为准，在至今所见到的盘王图中，冯藏盘王图（1）应为艺术上难得的珍品。

在结构上，作为主角的神立在画的正中，非常突出，下边多有胁侍的神仙或护法神将。护法神骑在马上，表示求之即来。盘王图的画面上最常见的是两种图案，一是红色火焰，一是褐色云团。前者表示法力，后者表示神在天上，高不可攀。于是满纸云烟飞动，火焰熊熊，肃穆崇高，甚至强烈。

一套盘王图，不论多少幅，都有一幅画面上用朱砂线条勾出一长形的空白，约10厘米见方，上书题记。类似壁画中的榜书和造像上的发愿文和功德记。上边记载主人的姓名、神像的幅数，以及心中的愿望；此外还要题写画工的姓名以及该画完成与开光的日期。物主一般自称香主、信士，其家庭自称香门，愿望多是“人丁兴旺”和“五谷丰登”等，具有极强的农耕生活的色彩。这种“功德记”的形式源于寺观的“庙画”，而盘王图的艺术特色却来自其独有的民族文化了。

四、价值

盘王图的价值是多方面的。

一是历史文化价值。盘王图与其原始的崇拜和古老传说紧密相关，是其民族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和历史见证。盘王图是瑶族自己绘制出来的他们心中的祖先形象，它应是一种崇高的理想形态。再一点便是与道教及巫道文化的融合，形成了瑶人的理想天地与信仰世界。古老瑶族的宇宙观、生命观、价值观尽在其中。

二是风俗价值。盘王图是瑶族特有的节日（盘王节）与特有的民俗（还盘王愿）的主要的祭祀用品，是祭拜偶像。它悬挂于院堂中央，在整个民俗活动中处于核心位置，也是民俗仪式中必不可少的核心载体，民俗意义至关重要。

三是艺术价值。盘王图是瑶族人绘制的神像类的绘画。它鲜明地反映瑶族人共有的审美与集体性格。在本文，已对其造型、结构、设色、画法，做了分析。可以说，如果缺少盘王图，我们对瑶族的民族文化的认识便会减少和变得有限。

然而，近二十年随着外国学者的文化考古和古董商贩的淘宝，瑶族盘王图已处于飘零失散、几近消亡的境地。尽管瑶族年年还在过盘王节，使用的盘王图已多为仿制品。失去了历史见证的文化一定会变得轻飘与表浅。这也是全国各族各地域民间文化日渐稀薄与弱化的缘故。

在本文写到这里，刚刚忽有一个朋友拿来一堆照片，说四川一商贩手里有川北傩面与戏偶上千件。其中不少当称绝世精品，其年代，上及元明。四川各地的傩戏如梓潼戏、端公戏、鬼脸壳戏等，以及民间木偶戏如提线偶、杖头偶、掌中偶、被单戏等，应有尽有。我相信在这些文化的家园里，已经找不到它们的身影。就像上边说的盘王图，在江华无迹可循，可是竟然全跑到大理的古城中挤成一堆，此后再在什么地方露上一面，随即就不知被什么人弄到哪里——最终谁也看不见。

当一种文化消失了，它最后就保留在一些残存的遗物上。如果这些遗物再离开它的故乡故土，剩下的惟有虚无。但这是我们自己把自己搞成虚无的。其缘故是我们无知，或我们只是抽象地“热爱”自己的文化而已！

可是，我们能叫后人也落入这种历史和文化的虚无中吗？谁来做？怎么做？！

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