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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阿姎白
去剑川石窟看阿姎白真费了不少周折。本该从大理直抵剑川,由于鹤庆那边有事,下一站又是丽江,只能另走一条路,便与剑川擦肩而过。人在丽江时,心里仍放不下阿姎白。最终下决心放弃了泸沽湖之行,掉转头来,翻山涉水,来到剑川的石宝山。
在白族语言中,“阿姎” 就是姑娘;“白”是掰开和裂缝的意思。“阿姎白”是姑娘开裂地方,即女性的生殖器。但世界上还有哪个民族把它雕刻成一个巨大的偶像,赤裸裸一丝不挂地放在石窟中供人祭拜?前几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一些西方代表专门跑到剑川,来见识见识闻名已久的阿姎白。真的看到了,全都目瞪口呆。
说实话,我并没有这种好奇心。吸引我来的缘故,是我不相信那种通用的解释——它是云南佛教密宗思想的产物。甚至追根溯源,说它来自于印度教中具有性力崇拜的湿婆神。我第一次看阿姎白的照片时,照片拍得模糊,那阿姎白黑乎乎的,分明是一尊佛。
车子进石宝山,即入丛木密林。外边树木的绿色照入车窗,映得我的白衬衫淡淡发绿。还没来得及把我这奇异的发现告诉给同车的伙伴,沁人心肺的木叶的气息,已经浓浓地渗入并贯满车厢了,真令人心旷神怡。跟着,车子进入绿色更深的山谷。
陪同我的一位剑川的朋友说,每年的七八月,著名的石宝山歌会就在这里。到这时候,大理、洱源、鹤庆、丽江、兰坪一带的白族人,穿戴着民族服饰,手弹龙头三弦,聚会到这里唱歌、对歌、比歌、赛歌,用歌儿一问一答,寻求臆想中的情侣。动听的歌声贯满这深谷幽壑,翠木绿林为之陶醉。一连几天纵情于山野,人最多时达到数万。这位朋友还说:“在这期间,不少女子——有结了婚的,也有没结婚的,跑到山上阿姎白那里,烧香磕头,还用手把香油涂在阿姎白上,祈求将来生育顺当,不受痛苦。一会儿你就会看到,阿姎白给摸得黑亮黑亮,像一大块黑玉!”
剑川这位朋友的话,叫我在见到阿姎白之前,已经朦胧地理解到它的由来。
剑川石窟凡十六窟。石窟自道边石壁凿出,石质为红沙石,这颜色深绛的石头与绿草相映,颇是艳美。阿姎白为石钟寺第八号窟,窟形浅而阔,大大小小的造像与佛龛密布其间,都是浮雕和高浮雕,上敷五彩,斑斓华美。中开一洞形佛龛。就是阿姎白的所在地了。第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起疑。龛外一左一右为一对巨大的执刀佩剑的天王。难道阿姎白也需要天王守候吗?龛楣莲花宝盖上有墨书题记。年深日久,字迹漫漶,缺字颇多。所幸的是竟残留着建窟年代,为“盛德四年”,乃是大理国第十八代王段智兴的年号。这一年是宋淳熙六年(1179年)。值得注意的是,墨书题记中没有阿姎白及相关的记载,却有“观世音者”“天王者”“造像”等字样。那么洞内的雕像就应该是佛像,而非阿姎白了?
探头于洞中。中间即是阿姎白。一块巨石,上小下大,端“坐”石座上。此石极其粗粝,貌似自然石,中开一缝,缝沟深陷,两边隆起,如同花瓣,由于人们长期用手抹油,日久天长,亮如黑漆。这样一个巨大的女性生殖器立在这里,的确是天下的奇观!这样直观和直白的表现,亦是世上无二。
然而,细看龛内两边石壁上,浮雕着两组佛像。左为阿弥陀佛,右为毗卢佛。造型严谨,雕工精整,明显是汉传佛教艺术的风格。于是,问题就出来了:阿姎白的雕刻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好似刀劈斧砍,极端的写意,既粗犷又粗糙,绝非雕工的手法。而从阿姎白上那一条条生硬的刻痕看,无疑是石匠之所为。这说明,阿姎白与龛内外的佛像完全是无关的两回事。绝不是同时雕刻出来的。那么阿姎白是怎么跑到佛龛上去的?
我忽然发现,阿姎白下边的石座是一个莲花座。莲花座前边的雕花已经剥落,但靠在里边的复瓣莲花却完好如初,刻得很好,打磨得也柔细和光滑,与龛内石壁上那两组佛像的浮雕属于同一种语言;但与莲花座上连为一体的阿姎白却风马牛不相及。
我已经明白了!于是,离开佛龛后退几步,再远观一下。这阿姎白分明是佛的形状。上小下大,稳稳坐在须弥座上。而阿姎白——女性生殖器的形状应该上大下小、上宽下窄才是。原来这里本是一座佛的坐像,是不是后来佛像残了,被后人改造成这个样子?
进一步再从历史和艺术上进行推论:
剑川石窟的兴建是在白族政权南诏国和大理国时代。按洞窟中的纪年,由公元850年至1179年,前后三百年。这期间,正是佛教大举进入云南的时期。白族人南诏和大理的政权和历史上西北的许多少数民族政权一样(如鲜卑的北魏、党项的西夏、蒙古的元朝等),都曾利用佛教作为精神统治的器具。兴建寺庙与洞窟是普及佛教最重要的方式。南诏与大理都是“政教合一”,剑川石窟的兴建就是一种官方行为了。这也表明为什么石窟中会出现南诏大理王朝政治生活的浮雕画面。如此弘扬佛教的石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阿姎白”的形象。
再从剑川石窟的雕刻风格上看,从南诏到大理这几百年间,虽然有时代性的变化,但都是一脉相承,并明显地与四川大足、广元等地石刻如出一辙。这恐怕与南诏国多次对四川发动战争并掳掠大量艺人工匠有关,这在《通鉴》的“唐纪”中有许多记载。因此,无论造像的整体造型、形象特征,还是衣纹的刻法,剑川的石雕都像是出自大足的刻工之手。这种风格是严谨的写实主义的,绝不可能从中冒出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阿姎白。
剑川石窟的开凿终结于南宋,至今八百年。在漫长历史的磨难中,有自然消损也有人为破坏。窟中造像破损甚多,有的缺失佛首,有的臂断身残。许多造像上都有后代人修补时榫接的洞孔。这便是再造阿姎白的背景。没有疑问了,阿姎白是利用一尊残损的佛像改造和再造的。很清楚了,阿姎白不是云南佛教的密宗思想使然。不是佛教的创造,而是再造。那么是谁再造的?是民间;这再造的精神动力来自哪里?来自民间——一种民间的精神。
这民间的精神,在上一节关于白族本主文化的阐述已经说得很明白,那便是信仰选择的自由和对于人间情爱的宽容。而这种精神,在一年一度石宝山歌会如此浪漫而自由的天地里,更加无拘无束,恣意发挥。阿姎白的出现,势所必然。
然而,阿姎白可不是性崇拜,而是生殖和生命崇拜。
远古时代的人,无力抵挡各种灾难的伤害,生命的成活率很低,为了补充自身的缺失,生命的繁衍便是头等大事。人自身的生殖的器官变得至高无上,而渐渐演化为一种生命的图腾。几乎所有古老民族都出现过生殖——生命的崇拜。但这个具有原始意味的生命崇拜缘何一直保存到今天?每逢七八月,它依然被人们顶礼膜拜?人们抹在阿姎白上新鲜的香油使得这片山野飘动着奇特的芬芳。
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姎白是个奇迹,是如今还活着的极古老的文化。它活着,不是指阿姎白这块不可思议的“石头”,而是人们对它的崇拜,是它亘古不变的灵魂。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虔诚。此外,白族人还用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各种风俗——本主信仰、绕三灵、三月街、青姑娘节、火把节等来诠释他们对生命的理解。同时又依靠风俗这种共同的记忆,把他们的民间精神像圣火一样传递下来。
别看我对阿姎白有一个“突破性”的发现,但它告诉给我的更多。那就是,如果我们遗弃了有关阿姎白的口头记忆,最终它留给后人的只是一块被误解的胆大妄为的疯狂的性的石头。
就像一些古村落,将其中的百姓全部迁出,改做商城。其中一切人文积淀和历史记忆随之消散。也许在建筑学者的眼中它风貌依存,但在文化人类学者的眼里,它们不过是一群失忆的、无生命的古尸而已。
有形的文化遗产可以作为旅游对象而被豢养,不能被消费的无形的文化遗产怎么存活?市场可以使没有市场价值的事物立足吗?纯精神的历史事物注定要被人们渐渐抛弃吗?
2004.7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