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在田野
庚辰腊月二十,已近壬午岁首,由北京奔天津,旋即赴山东潍坊。此次已是三顾潍坊,但不同以往的是,这次要为西杨家埠村一位民间年画的奇人杨洛书颁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民间美术大师”证书。
这件事起由,还是源于两个月前到西杨家埠考察时,结识了这位年逾古稀的杨洛书。他是大名鼎鼎的“同顺德”画店的第十九代传人。身材很是矮小,像四川人,全然没有山东人的模样。比起来反倒是我更像一条齐鲁大汉。然而他双手力气奇大,手握刻刀,切入一块坚实如铁的杜梨木板时,有如画笔一样游刃自如。杨家埠年画与杨柳青年画最大的不同,是后者半印半画,手绘为主;前者全是木版套印,一张画至少套四五块版。故而它最大的特点是套版精准,版味十足。因之,刀头的功夫便称甲于天下。如今76岁高龄的杨洛书,依然还能刻出细如毫发的凸线来,真叫人惊叹不已。而老人不像一般年画艺人,他不总依赖老画样,而是喜好自创画面。近年来,他居然达到一生的黄金时期。去年完成一套《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一条好汉一幅画像,一幅画五块版,一套画要刻五百块版。今年又完成《西游记》上半部,又是两百块版!而且,每年印画三万,远销西北东北,乃至海外。这样的艺人恐怕在年画史上亦不多见。怎么能叫他湮没无闻呢?连那些扯着嗓子也叫不出声的“歌手”们也能火爆一时,怎么能让这样的民间国宝埋没终生?
尤其我国年画乃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在工业文明的取代中,已经进入衰退期。我国一些年画产地如杨柳青、朱仙镇、武强等地,年画正在由民间的实用美术转变为一种过去时的历史文化。然而,杨家埠却是一块例外的绿洲,它依然兴旺,每年杨家埠村生产年画竟能达到两千万张!谁来解释其中的缘故?当今的文化学者少得可怜,更是很少有人关心田野间民间文化的存亡。我想,我应该做的,首先是将这位老艺人“保护”起来。因为民间艺术发展的前提,是这种艺术处于活态,那就必须有艺人在!没有艺人,传承中断,马上就成为历史。谁也无法使它复活。
于是两个月里,我通过中国民协,为杨洛书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民间美术大师”的称号。当然,我们送去的材料是“硬邦邦”的。我在推荐书上写道:“杨洛书先生是中国现今仅存无多的木版年画传人,而他又处在创作高峰期,实为罕见。且技艺高超,深具年画正宗传统,故推荐之。希望通过这一命名,以记录和保护这位农耕文明中产生的民间艺术家。”这样,很快杨洛书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定。他成了中国年画界第一位世界量级的民间艺人。
在为杨洛书颁发证书仪式后,回到旅店,老人忽然来访。脸上充满感激之情,使我惶然。我说,这个称号您是当之无愧的,推荐给联合国不过是我们的责任而已。
可能由于我的话很真诚。老人一激动竟意外地讲出自己心中的一个悔恨——
他说,他家藏的古版中,有一套《天下十八省》,版之精细,举世无双。他说,这是一幅带画的中国地图,连哪位将军镇守哪个关塞,全都刻着一个小人站在那里。整幅地图上站满古今大将,十分好看。版上刻的字,只有高粱粒大小,但清晰又精美。说话间,一种钦羡之情,溢于言表。他还说,这套古版在“文革”中,被他埋在猪圈里才保存下来。但是在八十年代,来了三位日本学者,死磨硬泡,结果用了两千元给弄走了。
他说得心痛,愧疚万分。那表情像是心脏闹病了。
我问他:“您为什么卖给他们呢?”
他没有回答。我想,他为了钱吗?可是他又告诉我,后来他把另一块十分珍贵的明代弘治年间的家藏古版和家谱世系图捐给了中国历史博物馆。
显然他不是为了钱。他深知古版的价值,才把古版送进博物馆。那么他为什么卖给日本学者,是因为他觉得对方真正是这些古版的知音?他害怕再有什么意外的动荡会失去这些传世之宝?反正他没有力量保护住这些民间的遗产。如果他把这些东西当作家财,便会传给后代;如果他把这些祖先留下的精华当作至高无上的宝贝呢?他会很惘然。我们的传统是从来不重视民间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对他说,如今他已是世界级“民间美术大师”。一是不要印画太多,画上要签名,价钱不能太贱。卖给老乡们可以便宜些,卖给外国人价要高;二要注意防火,他家中除去纸就是木版,极易失火;三是要注意身体。我说:“您长寿就是杨家埠年画的福气!”
老人忽起身,从提包中拿出一个锦盒,里边一块古版。古版黝黑,带着年深日久的气质,感觉极老,且又完整。正中为财神,绕身五子,举灯执花,各尽其妙。人物个个饱满富态,皆有古韵。老人说这是他家传古版《四门神花五子》,为道光十四年之物,共两块,为一对。他说:
“这块送给你,那一块我留着。咱们一人一块,我给你写了一张‘证明’,上边有我的名字。证明也是两张。两张中间盖着我的图章。放在一起可以对起来。等将来我走了,我会把我那半证明交给我儿子。”
我一看,这证明的一边果然有一半图章,还有一半竖写的字为“壬午年冬”。老人像虎符那样,留给我一半。
一半的证明,一半的门神。一人一半,更像信物。这件事老人做得有情有义,更有深意!
我很感动!他把古版交给我,是信任我,视我为知己,他知道我会把这古版视做无价之宝。从中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他当初为什么把《天下十八省》让给了那三位日本人时,一定把那日本人也当作知己,当作他挚爱的艺术的保护者了!后来他一定后悔了。因为古版一去不回,如同毁掉!他哪里知道日本人对我国民间文化遗产的“挖掘欲”和“拥有欲”!于是我对他说:
“这版我先收下。我收着的可是您这份情意和信任。等将来我老了,我会把这块版再送回来。因为它是属于杨家埠的!”
老人笑了。
我接过古版。版很重,重如石板。我忽想,谁来保护这些在大地田野中一直自生自灭的民间文化呢?
20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