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考察
10月10日中午我们在雨中抵达武强。
吃几口饭填了填肚子便要去旧城村。一是心急,想尽快看看这个诱惑了我近一年的神秘莫测的老宅,同时见一见这户主动献版的年画世家,虽然郭书荣领导的武强年画普查小组已经对贾氏家族做了深入又详细的调查,但出于写作人的“职业习惯”,我还是把实地感受作为第一位的。另一个原因是众多媒体,闻讯正由全国各地赶来。单是中央电视台就来了两个组,还有山东、湖南、河北以及香港凤凰电视台的记者及各地报纸的记者,都已人马俱到。按照计划将在明天(11日)上午发掘古版,我担心到了那时,人太多,看不到这老宅平时的真正模样,也无法发现未知而重要的细节,故此我要捷足先行。
随我同往的是此次同来的几位年轻人。有山东电视台著名民俗影像专家樊宇,天津日报文化记者、作家周凡恺,今晚报文化记者高丽以及两位助手。当地政府为我们准备一辆越野吉普车,以及每人一双又黑又亮的高筒胶靴。因为自清晨以来,小雨转为中雨,村路皆为土路,遇雨成泥。车子不能直接到达旧城村,至少还有几公里的泥路要靠步行。
果然,离开县城不远就没有柏油路了。开始路面还硬,但在拐进一条很窄的如同田埂的小路时,已经完全成了烂泥,凹洼处全是积水,而且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驾车的司机原想尽可能往前开,接近村子,使我们少走一些泥路。但不久我们的车滑下路面,陷入松软的麦地;另一辆车干脆扎入沟中。大家换上胶靴,改为步行。我的麻烦是脚太大,靴子太小,至少短五公分,如同“三寸金莲”。一位同伴急中生智,叫我用装胶靴的塑料袋套在脚上。这样,我们走在烂泥路上,形同一伙乞丐,而且脚底极滑,左歪右晃,大家笑我,说我是“丐帮的首领”。然而人人都是顶风冒雨,湿衣贴身,湿发贴面,歪歪扭扭跋涉于泥水之中,哪个好看?于是,相互取笑,不知艰辛,渐近村庄。
远看旧城村,真是很美。这里原本是中古时期武强县城的所在地,后被洪水淹没,县城易地他处,此地遂被渐渐遗忘。由是而今,时隔太久,繁华褪尽,已退化为燕赵腹地一个人口稀少、毫无名气的小村庄。也许正是偏远冷僻之故,才更多地遗存着农耕时代原生态的文明。
小小的村落,稀疏又低矮的房舍,河水一般弯弯曲曲的村路,大半隐藏在浓密的枣树林中。枣儿多数已经变红,还没打落,艳红的小果挂满亮晶晶的雨珠,伸手就可以摘一个吃。
我想,倘若晴天里,这大片大片的枣林一定会更绿,阳光下的红枣个个都闪亮夺目,黄土的村路踩上去也必定既柔软又温馨。可是此时在雨里——它不是更美吗?在细密如织的雨幕后边,一切景物的轮廓都模糊了,颜色都淡化了,混成朦胧的一片。旧城村就像一幅水彩画。
我们的目标不难找,就在村口处。外表看有点奇怪,是一幢挺大的红砖房子,平顶,女儿墙砌成城堞状,形似城堡。房子并不老,机制的红砖经雨水冲刷,反倒像一座新建的砖房。但走进院门,却似进入另一个历史空间。一个长条小院,阴暗深郁,落叶满地,墙角扔着许多废弃的杂物,野生的枝条乱无头绪地从这些杂物的缝隙中奋力地蹿出来,形似放歌,有的长长的竟有小树那样高。房屋坐北,一排五间,中间是堂屋,两边东西两间,再靠边左右各一间小小的耳房。窗子做拱状,墙是老旧的灰砖,墙皮已风化和碱化,与外墙的红砖一比,一里一外一新一旧,截然不同。在院里看分明就是个老宅子了。这使我颇为诧异,为什么要在老房子外包一层新砖,伪装吗?为什么要伪装?那秘藏的画版就在这怪房子的屋顶上呀!
郭书荣馆长请来这房子的主人贾氏兄弟振川、振邦和振奇。经他们一说便知贾氏原是旧城村中传承很久的年画世家。从事年画至少六代。贾氏最辉煌的年代应是太祖父贾崇德时期。那时,贾家在本村和县城的南关都有作坊,店名叫作德兴画店,年产200万张,远销到山西榆次和陕西的凤翔。太祖的大业传至祖父贾董杰一代,便遭遇日本侵华和国家动乱的时代,贾氏年画发生由兴而衰的转折。待到贾董杰把家产分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贾增和与贾增起时,最珍贵的东西便是520块古版了。
年画的生命是印画的雕版。贾家人只印不刻,画版就是饭碗。故而,贾振邦对我说:画版养活了他家一代又一代人。
贾增起就用他从祖辈继承的260块木版,一直印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来,随着世风的变迁、年画的衰微,他无奈地放弃了画业。然而放弃画业却不能放弃画版。他一生经过许多战乱,每逢战乱都把画版埋起来,设法保住。武强地势低洼,时有洪水袭击;遇到洪水来临,便把画版搬到高地上,昼夜看守。可是,自打贾增起不再印画,专事务农,这批画版的存放便成了问题。直到1963年,一次大水过后,家里翻盖房屋时,索性把这些画版藏在屋顶上。好像只有放在这个旁人不可能找到甚至想到的地方,才会感到安全。谁料正是藏在这绝密之处,这批古版才躲过了凶暴的“文革”。全国各地的年画古版绝大部分都在“文革”中销毁的。有的画乡是把全乡上千块版堆起来一把火烧光。至今,武强年画博物馆中还保存着一块“文革”时人们被迫用菜刀削去凸线的画版呢——它刻骨铭心地记载着民间年画的劫难史!
为此,每当房子的外墙破裂出现问题时,贾增起决不拆房重建,他怕顶上的古版“露了馅”,便想个主意,在老房子外边包了一层红色的机制新砖,索性把这座秘藏古版的灰砖老屋包在其中,隐蔽起来。在河北乡村,房子是忌讳内外两层,形似棺椁。但他宁愿犯忌,也要使古版安然无恙。
贾增起于1992年去世。此后,儿子们都搬到外边成家,这老宅院便无人居住,屋中堆满在漫长的生活中不断淘汰下来的杂物。待贾增起的儿子贾振邦打开房门,请我们走进去,一瞬间的感觉真像一个世纪前第一批探险者进入敦煌的藏经洞那样。几间屋中是那些随手堆在那里的破柜子呀、手推车呀、乱木头呀、小碟小碗呀、壶帽呀、木杆木棍呀,等等,全都蒙盖着很厚一层灰尘。郑一民说,他们前些天钻进这屋子时,蜘蛛网多得吓人,他们用了不少时间才把满屋的蜘蛛网挑去。但此时角落里还有一些蜘蛛网在我们手电筒的照射中闪闪发亮。
我最主要的目的是把秘藏屋顶上古版的状况弄明白。经贾氏三兄弟介绍,这一连五间的屋顶都是用胳膊粗的树干作为椽子架在梁上。树干是自然木,歪歪扭扭,很是生动。椽子上是一层苇席,苇席上是一层画版。据贾振邦说画版上是一层黄土,黄土上是一层砖,砖缝勾灰,以防雨水。
当年贾增起秘藏这批古版时是颇费心机的。他把古版放在屋顶下边,以使画版存藏安全;画版下的苇席,一为了遮掩,一为了透气。据说最早还用绵纸吊了一层顶子,现在吊顶已经脱落。在贾振邦的指点下,仰头而望,从一些残破的席子中真的看到藏在上边的几块古版的边边角角。有的发黑,却能看见版上雕刻的凹凸;有的则是红色或绿色的套版。这令我惊喜至极。一年来一直惦记的宝物就在眼前和头顶上。几乎是举手可得呢!
经查看,这五间屋中,中间的堂屋由于平时常有外人来串门,故顶上没有藏版。两边的东西两间及里边的左右耳房比较私密与安全,古版藏入其顶。用目测,东西两间各十平方米,耳房三平方米。倘若将画版铺平,应为二百至二百五十块!
除去画版,在堆积屋中的杂物里,还有两辆当年贾家先人外出卖画时使用的独轮手推车。这使我马上想到,武强人那首当年推车进京卖画时边走边唱的“顺口溜”:
彭仪门,修得高,
大井小井卢沟桥,
卢沟桥,漫山坡,
过了窦店琉璃河,
琉璃河,一道沟,
十二连桥赵北口,
赵北口,往南走,
过了雄县是鄚州,
鄚州城,一堆土,
过了任丘河间府,
河间府,一条线,
过了商林是献县,
献县大道铺得平,
一直通到武强城。
心里一念这顺口溜,眼前的车子好像“吱吱呀呀”活了起来。
贾振邦说:“这辆车推活我们一代代人。后来父亲不印画了,就用这辆车去县城赶集、卖菜、换鸡蛋,供我们哥几个上学,念初中、高中。父亲说再苦再累也得供我们上学……”说到这里,凄然泪下。
其兄贾振川告诉我:“这车子左右两边,原来还有两根棍儿,已经掉了。上边各写一行字,即‘远近迟迷逍遥过,进追游还遇道通’。每个字中都有一个‘走’字。”
这两行字显然是武强人远出卖画时的心中之言。既有默默的企望,也有一种自由与潇洒;还有一种武强人特有的文字上的智慧,这在武强年画(如半字半画的对联)中表现得十分鲜明。
屋中另一件值得注意的是几件废弃的箱柜。柜子上的顶箱,里里外外全糊着花花绿绿的年画。细看都是“灯方”。显然,当年由于顶箱残破,就用印废的年画粘糊。这个细节,足使我从满屋七零八落的东西——这些历史的残片想象出昔时一个家庭式年画作坊的彩色图景。郭书荣说,前些天他们还从这柜子里发现一卷文书呢。待贾振邦拿来一看,颇是珍贵。三件文书一为买地契约,二为分家的契约。买地契约为咸丰元年(1851年);分家契约一件为民国六年(1917年),另一件被鼠咬,年代缺失。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件分家契约在提到画版时,都有一句话是“本画版只许使,不许卖”。
在传承的意义上,这句话很像宁波天一阁范氏家族的“代不分书”。表现武强人对画版的珍重。也说明画版在民间文化上具有重要的传承性。因而,守住画版是武强年画艺人们的一个坚定不移的传统。正由于这句话,这批顶上画版历尽凶险,保存到了今天!
从前一件文书(咸丰元年)看,立约一方为贾崇德。贾崇德的父亲贾行礼肯定生活在道光年间,如果还早——便是嘉庆。那么这顶上秘藏之版会有嘉道的古版吗?如果贾行礼一代手中还有来自他的先人更早的古版呢?此时,我对屋顶上的古版已充满神奇美妙的猜想了。
为此,在第二天发掘古版前的新闻发布会上,我说:“这顶上秘藏古版最大的悬念是有没有清初前三代的古版,倘若有,就是民间国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