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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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说来惭愧,初见盘王图并不是在国内,而是在异国他乡——维也纳一位奥地利朋友的家里。这位朋友是中国古代艺术的铁杆粉丝,古陶、傩面、刻石、老家具摆满里里外外几间屋;这些老东西倒是常见,但挂在墙上的一幅容貌怪异、瞠目龇牙、骑龙腾空的神像画从未见过,尤其这神仙右脚的长靴没穿在脚上,竟套在龙尾巴尖儿上。画面的色彩主要是黑墨、铅粉和浓重的朱砂,鲜艳又沉静;一种极浓烈又浑朴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还有种神秘感和原始感牢牢把我攫住。我禁不住问:“这画是哪里来的?”

这位朋友说:“这是你们国家少数民族的画,哪个民族不清楚,我在北京潘家园买的。你知道是哪个民族吗?”

我摇摇头。为此,在他家整整一顿晚餐都甩不开惭愧和尴尬,还忍不住不时朝墙上那幅奇异的画瞄一眼,却觉得画中那位不知名的神仙似含讽刺地瞧着我。好像说:

“你算什么中国的文化人,连我都不认得!”

回国后我曾一度着意打听这种画的身份,由于不知其出处,中国民间美术又那么缤纷驳杂,有些艺术如荒山野岭的奇花异草,难知其名,难寻其踪。这便渐渐沉入记忆深处。直到三年后我到大理邀集当地文化学者启动“云南甲马”的普查时,在大理古城一家古玩店里忽看到一种异样的画,挂了半屋子,登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夹带着强烈的特殊的气息直冲而来。这不是我曾经在维也纳见过的那种画吗?那位右脚没穿长靴的神仙不正在其中吗?它们是云南这里少数民族的艺术吗?是呵,看它的模样就不像是中原汉民族的。

经问方知,此画出自湖南的瑶族,当地人叫“盘王图”。这古玩店的店主夫妇两人都是四川人,他们经常到湖南的瑶寨去搞这种画,所以才有这么多“盘王图”。据女店主说一般人看不懂这种画,不会买,但一个法国人倒是她多年来主要的买家。这个法国人已经收集到数百幅“盘王图”,还将这种画印了一本书。说着她拿给我一本挺厚挺重的方形画册,随手一翻,里边全是这种画——各种各样的画面和形象,全是见所未见,十分诱人。这就不能不叫人佩服欧洲人对文化的见识与行动的迅捷。往往我们刚刚发现了某一种文化,欧洲人却早来干了许多年。这些年我见得实在太多!从纳西人的《神路图》到黔东南苗寨里古老的绣服与花冠,从皖赣黔川中的傩到关外的萨满,我们的足尖尚未探入,西方人和日本人早把脚印深深地留在那里。所有积淀数百年乃至千年的珍稀的遗存,只要能移动的早已被他们席卷而去。在二十世纪初,伯希和与斯坦因们曾经大规模地“发现”我们一次,在西部的遗址和废墟中搬走整车整车的中古时代的经卷与文书;近三十年他们又趁着中华大地上的开放之风再一次卷土重来,踏遍山山水水,到处淘宝与掘宝。而偏偏今天的王道士要比一百年前多得多。他们这次弄走的东西远远多于藏经洞那次。可是我们的学者们在哪儿呢?是更喜欢在书斋中坐而论道,还是害怕辛苦或无力为之?

我从法国人收集和编印的这本盘王图中还看到一些穿瑶族服装的人物以及上刀梯等场面,相信这是具有很高历史文化价值的瑶族的古代绘画。可是那天我口袋里的钱有限,和店主在价钱上说来说去,只买到两幅。画的都是那位右脚没穿靴的神仙。其中一幅画上题写着道光十四年(1834年)的年号,以及信主和画工的姓名。这都是很重要的历史信息。

如果转天有时间,我一定会为这些盘王图再来,但我必须赶往剑川参加一位白族锡制工艺的传人的认定活动,不能缺席,便请大理文联的同志代我把这批盘王画全买下来。至少有六七十幅之多吧。我知道瑶族的信仰是盘古和盘瓠,民间俗称“盘王”,并向例有“祭盘王”的古俗,但从不知他们还有这种风格特异的盘王图。况且,这种画在技法上相当成熟和老练,程式性强,色彩浓烈又沉静,应是职业画工之所为。我对大理文联的同志说我一俟返回天津,马上就把钱汇来。但一周后返津才知道,那家古玩店因为在大理的生意不好,在我买画的第二天就关了门,店主已经离开大理。他们姓甚名谁,去往何处,无人能知。有人说,我这才叫擦肩而过,但也算一种幸运,总还是见了一面。我却总觉得是遗憾,甚至是很深的遗憾!

由于此次知道了这种画出于湖南瑶族,便想到去请教研究湖湘民间艺术的专家左汉中先生。谁知左汉中听罢大惊。他说他在主编《湖南民间美术全集》时,曾为寻找盘王图费大力气,但所获寥寥,后来打听到湘南江华瑶族自治县的民族事务委员会收藏了一整套盘王图。江华祭盘王的古俗极盛,很讲究挂盘王图,但如今真正的古本盘王图在江华已经十分罕见。民族事务委员会对自己收藏的这一套盘王图视作珍宝。左汉中想了很多办法才将其拍摄下来,收入画集。“你怎么会见到这么多盘王图呢?”他的惊讶鲜明地表现在他的口气中。

《盘王图·把坛大师》 清代 108×42cm 湖南江华

我便深深感到,在大理这次,一宗极珍贵的瑶文化遗存与我失之交臂了。我十分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先把这批盘王图抓在手里,再设法付钱。如果说在维也纳那次是惭愧,这一次便是愚蠢。

然而我相信,如果你真心找一件东西,那件东西一定也会在找你。我与盘王图的缘分远不会终止于此。

转一年秋天我去广西考察壮族的天琴,随后便跑到滇北一带去探访壮、苗、侗、瑶的古寨。这些地方连接贵州的黔东南,有许多原生态的古村落。黔地重峦叠嶂,山路崎岖,由那边很难进去,但从滇北却好深入。考察中翻看地图时忽然发现,那个盛行盘王图的江华瑶族自治县竟然紧挨着滇北,并与阳朔的距离不算远。我便问同来的广西的朋友:“阳朔有古玩店吗?”他们说,阳朔是旅游胜地,外国人多,古玩店自然多。我便兴奋起来,说:“待这边考察结束后,我想跑一趟阳朔。”当然,我是为寻找盘王图而去。

我知道,当今的中国,凡是一个地方有独特的文化,其遗存在当地却根本见不到——早被淘宝的古董贩子淘得干干净净,但是在周围一些交通便利的城市的古玩市场上却常常能够遇到。比如在赣西的印刷中心四堡,再也找不到一块古版,但在不远的厦门的古玩市场却能见到许多。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这也正是我说的那种“文化空巢”的现象之一。

随后,在阳朔老街的一家专事经营少数民族文化遗存的古玩店里,果然找到了久违的盘王图,大大小小十二件!令我惊异的是,一幅《天师像》上题写的年号竟是嘉庆八年(1803年)。其年代之古老可见一斑。而且这批盘王图的题材内容十分丰富,譬如《天师》《三帝将军》《四府神将》《海番》(那位右脚没穿靴的神仙),乃至最具湘地巫教特色的《把坛大师》,一律全有。民族特色异常鲜明,画上边还有许多有价值的历史文化信息。我不会再犯当年在大理那样的错误,而是一网打尽买下来。回来之后,便将所有可以找到的图文资料全部汇集起来,进行研究,写了《盘王图初探》一文。事物的价值是在对它的认识中明确的。研究的成果告诉我,瑶族的盘王图是我国少数民族的一个十分珍贵又危在旦夕的文化宝藏。我想,尽管我很难比那个捷足先登的法国人见到更多的盘王图,但我已经把它列为一个专门的研究项目了。


追寻盘王图初探

初遇|追寻盘王图|南乡三十六村 - 冯骥才|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