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藏佛窖之谜
中国的考古发现在二十世纪的一头一尾,各出现一个伟大又神秘的事件。在世纪之初(公元1900年),是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在世纪之末(公元1996年),则是青州龙兴寺藏佛窖的发现。
这一头一尾又极为相似。
首先是这两次巨大又珍贵的发现都是前所未有,价值无可估量。敦煌藏经洞出土的五万件中古时代的遗书,引发了世界范畴的敦煌学的建立;青州藏佛窖出土的四百件佛教石造像,精美绝伦,造极登峰,特别是其中北齐的造像,一下子将佛教艺术史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时代灿烂又迷人地填满了。
其次,它们都是由无关的人在偶然中发现的。前者是为此而闻名天下的小道士王圆箓,后者则是一些挖地刨槽的民工。
再有,它们都属于一种秘藏。前者是洞藏,后者是窖藏。
还有,这些秘藏大部分又都是残品。敦煌遗书绝大部分是残卷;而青州佛像造像几乎全遭到过严重破坏,无一完整之作。这叫人百思莫解!
进一步说:
它们被秘藏的时期,正正好好都在一个时代——北宋。敦煌藏经洞被封闭的时间至早在北宋景德二年(公元1002年),因为洞中文献最晚一份的纪年是景德二年;青州藏佛窖被掩藏的时间则在北宋天圣四年(公元1026年)之后,这由于最晚一件石刻题记的纪年就是天圣四年。真是太奇妙了!它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秘封起来的!
而且它们被秘藏的原因又都是无史可查、无据可考。幽灵般的历史在完成这些宝藏的密封之后,把钥匙也带走了。我站在青州博物馆的凉台上,远望藏佛窖的遗址,那里平坦寥廓,野草漫漫,虚无又令人神往。到底是谁,出于什么原因,将这数百件优美的佛造像打得粉碎,又是谁把这些残破的石像埋藏在这里?我忽觉曾经在哪里也有此同感。原来几年前站在敦煌17号窟门前,向着黑影幢幢、空荡荡的洞内望去时,亦是这般感受呵!
于是,敦煌藏经洞和青州藏佛窖最终引来的结果就完全一样了:都是猜测纷纭,莫衷一是!
对于敦煌藏经洞被封闭的原因,历来有避西夏之乱说、曹氏封闭说、宋绍圣说、废弃说、书库改造说,等等。但是每一种说法刚被提出来,就立即遭到否定。没有一种说法靠得住。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如今,对于青州藏佛窖的直接原因也已经有了多种说法,每一种说法也同样难以成立:
一种说法是“古神库说”。执这种说法的理由是,在六十平方米的青州藏佛窖中,这些佛像残件排列得井然有序。方向全部是坐西朝东,而且分三层摆入。除去石雕,还有铁、木、泥、陶等材质的佛像。摆放好的佛像上边盖着草席,撒放铜钱。这说明,此处窖藏是按计划、井井有条做的。执“古神库说”者认为,佛像的破损为“三武灭法”所致。而佛教向例极其尊重佛像,凡有破损者不能随手丢弃,必须由寺院统一“库藏”。据说寺院的古神库之设,始自于北魏。青州藏佛窖就是这种“古神库”。这说法是有些依据的。
但是“古神库说”一成立,相反的道理跟着就来了。反对者认为,从出土的这批造像纪年看,上至北魏永安二年(公元529年),下至北宋天圣四年(公元1026年),横跨近五百年,其间历尽沧桑变迁。这漫长岁月中怎么可能将一代代不断损坏的佛像积存起来,然后一起埋藏?既然古神库在北魏就有了,为什么早不埋藏?这一来,“古神库说”就靠不住了。
另一种说法是“宋徽宗崇道说”。执此见者认为,宋徽宗赵佶崇信道教,登基之后,盲听盲信道人林灵素。昔时林灵素云游四方,曾丐食于僧寺,受到轻侮。他得势后为了报复,撺掇赵佶兴道抑佛。赵徽宗曾下诏改佛为道,态度十分严厉。连寺院的名称、僧尼的称呼,以及僧服全都要更换。执“宗徽宗崇道说”者认为,在如此大背景下,毁坏佛像势所必然。并依此推断出毁佛时间应为颁布诏书的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之后。这样就正好与窖藏的时间(公元1026年之后)紧紧扣上了。
这种分析与推论看来既严密又合理。但也有质疑者说,在窖藏造像残件中,还有大量的碎块,最小的只有拳头大。有的是造像的耳朵或手指,有的只是衣角袖边。这样,问题就出来了。虽说宋徽宗扬道抑佛,却没有把佛教视为异端,对峙如仇。怎么会把佛像破坏得这样“粉身碎骨”?这一诘问,便使“宋徽宗崇道说”又动摇起来。
再一种说法则是“宗教冲突说”。执这种说法者认为,青州龙兴寺的遭遇,如同新疆克孜尔和龟兹一带石窟佛教壁画的遭遇是一样的,应为宗教因素。在历史上,佛教东渐与伊斯兰教东渐为同一条路线——都是丝绸之路。丝绸之路东端之一就是青州。连这批出土的北齐时代石佛身上的彩绘人物,还有胡人的形象呢!可见青州是佛教东渐也是伊斯兰教东渐的终点。伊斯兰教是“认主独一”的。龙兴寺的造像难免碰到麻烦,而只有宗教冲突才会这样彻底。这说法听起来似乎挺有说服力。
然而,相对的说法却是,伊斯兰教东渐的过程,是与华夏之文化相互和谐化的过程。伊斯兰教在新疆毁佛是它“东渐”的初始阶段。比如克孜尔石窟遇到破坏则是蒙古族察哈台汗国强行推行伊斯兰教时发生的;然而伊斯兰教进入河西与中原之后,渐渐融入博大宽和的多民族共创的华夏文明,很少再有毁佛事件。青州已是丝路末端,也是华夏文明的腹地,更不会发生这样强烈的异教冲突。显然,这种说法也属臆断之列。
于是,只有各种听来有理的说法,却没有真正牢牢站住脚的论断。青州藏佛的真正缘故,实际上是一片空白。到底在北宋年间,这里发生过怎样一个突发的变故,竟将所有佛像一律砸得粉碎。过后又怎样被佛教徒虔敬地埋藏下来?其中隐藏着叫人浮想联翩而匪夷所思的故事,或是错综复杂又酷烈非常的历史事件。我们期待着一个确凿的历史发现,以撩开蒙在青州这些举世无双的造像上神秘的纱幕。但也许它真的和敦煌藏经洞封闭的缘由一样,是一个永恒难解的谜了。世界上许多重大的文化遗址都带着巨大的谜团。从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到南美玛雅人的遗迹。历史的由来与人类的去处总都是一片令人神往的谜。也可以说,正是这些无法破解的历史之谜,才使青州龙兴寺藏佛窖这样的文化遗址充满了无尽的魅力。
20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