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树花
一直来到暖泉镇北官堡的堡门前,也不清楚堡外民居的布局。反正我是顺着人流、沿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街挤进来的。小街上没有灯,到处是乱哄哄来回攒动的人影,嘈杂的声音淹没一切,要想和身边的人说话,使多大的劲喊也是白喊。但这嘈杂声里分明混着一种强烈的兴奋的情绪。有时还能听到一声带着被刺激得高兴的尖叫。这种声音有个尖儿,蹿入夜间黑色的空气里。
北官堡的堡门像个城门。一个村子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土城?至少三四丈高的土夯包砖的“城墙”上竟然还有一个檐角高高翘起的门楼子。门前是个小广场。站在城门正对面,目光穿过门洞是一排红灯,前大后小,一直向里边向深处伸延。显然那是堡内的一条大街。这一条街可就显出北官堡非凡的家世与昨天。但这家世还有几人知道?
门前广场上临时拉了一些电灯,将堡门下半截依稀照见,上半截和高高在上的门楼混在如墨的夜色里。一个正在熔化铁水的大炉子起劲地烧着。鼓风机使炉顶和炉门不停地吐着几尺长夺目的火舌。这火舌还在每个人眼睛里灼灼发亮,人们——当然包括我,都是来争看此地一道奇俗:打树花。我于此奇俗,闻所未闻;只知道此地百姓年年正月十六闹灯节,都要演一两场“打树花”。
当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走上来,人们沸腾了。这便是打树花的汉子。他们的服装有些奇异,头扣草帽,身穿老羊皮袄,毛面朝外,腰扎粗绳,脚遮布帘,走起来又笨重又威风,好像古代的勇士上阵。这时候,人群中便有人呼喊他们一个个人的名字。能够打树花的汉子都是本地的英雄好汉。不久人声便静下来。一张小八仙桌摆在炉前,桌上放粗陶小碗,内盛粗沙,插上三炷香。还有几大碟,三个馍馍三碗菜,好汉们上来点香,烧黄纸,按年岁长幼排列趴下磕头。围观人群了无声息。这是祭炉的仪式。在民间,举行风俗,绝非玩玩乐乐,皆以虔诚的心为之待之。
仪式过后,撤去供案,开炉放铁水。照眼的铁水倾入一个方形的火砖煲中。铁水盛满,便被两个大汉快速抬到广场中央。同时拿上来一个大铁桶,水里泡放着十几个长柄勺子,先是其中一个大汉走上去从铁桶中拿起一个勺子,走到火红的铁水前,弯腰一舀,跟着甩腰抡臂,满满一勺明亮的铁水泼在城墙上。就在这一瞬,好似天崩地裂,现出任何地方都不会见到的极其灿烂的奇观!金红的铁水泼击墙面,四外飞溅,就像整个城墙被炸开那样,整个堡门连同上边的门楼子都被照亮。由于铁硬墙坚,铁花飞得又高又远,铺天盖地,然后如同细密的光雨闪闪烁烁由天而降。可是不等这光雨落下,打树花的大汉又把第二勺铁水泼上去。一片冲天的火炮轰上去,一片漫天的光雨落下来,接续不断;每个大汉泼七八下后走下去,跟着另一位大汉上阵来。每个汉子的经验和功夫不同,手法上各有绝招,又互不示弱,渐渐就较上劲儿了。只要一较劲儿,打树花就更好看了。众人眼尖,不久就看出一位年纪大的汉子,身材短粗敦实,泼铁水时腰板像硬橡胶,一舀一舀泼起来又快又猛又有韵律,铁水泼得高,散的面广,而且正好绕过城门洞;铁花升腾时如在头上张开一棵辉煌又奇幻的大树。每每泼完铁水走下来时,身后边的光雨哗哗地落着,映衬着他一条粗健的黑影,好像枪林弹雨中一个无畏的勇士。他的装束也有特色。别人头上的草帽都是有檐的,为了防止铁水崩在脸上,惟有他戴的是一顶无檐的小毡帽,更显出他的勇气。
据当地的主人说,这汉子是北官堡中打树花的“武状元”。今年六十一岁,名叫王全,平日在内蒙古打工,年年回来过年时,都要在灯节里给乡亲们演一场打树花。
正像所有民俗一样,打树花源于何时谁也不知。只知道世界上唯有中国有,中国唯有在蔚县暖泉镇北官堡才能见到。除去燕赵之地,哪儿的人还能如此豪情万丈!
此地处在中原与北部草原的要冲,过往的行旅频繁,战事也忙,那种制造犁铧、打刀制枪、打马蹄铁的“生铁坑”(翻砂作坊)也就分外的多。人们在灌铁水翻砂时,弄不好铁水洒在地面,就会火花飞溅,这是铁匠们都知道的事。逢到过年,有钱的人放炮,没钱的铁匠便把炉里的铁水泼在墙上,用五光十色的铁花表达心中的生活梦想,这便是打树花的开始。当然,关于打树花的肇始还有一些有名有姓、有声有色的传说呢。
民俗的形成总是经过漫长岁月的酿造。比如最初打树花用的只是铁水一种,后来发现铁水的“花”是红色的、铜水的“花”是绿色的、铝水的“花”是白色的,渐渐就在炉中放些铜,又放些铝,打起的树花便五彩缤纷,愈来愈美丽;再比如他们使用的勺子是柳木的。民间说柳木生在河边,属阴,天性避火。但硬拿柳木去舀铁水也不行,这铁水温高一千三百度呢。人们便把柳木勺子泡在水桶里,通常要泡上一天一夜,而且打树花时每个汉子拿它用上七八下,就得赶紧再放在水桶里浸泡。多用几下就会烧着。湿柳木勺子的最大好处是,铁水在里边滑溜溜,不像铁水,好像是油,不单省力气,而且得劲儿,可以泼得又高又远。
打树花
铁水落下来,闪过光亮,很快冷却。打树花的过程中,常常会有一块两块小铁粒落在人群里,轻轻砸在人们的肩上,甚至脸上,人们总是报之一笑,好像沾到福气,我还把落到我身上的一小块黑灰的铁粘放在衣兜里,带回去做纪念呢。
有人说,蔚县的打树花至少有三百年。不管它多少年了,如今每逢正月十六——也就是春节最后的一天,这里的人们都上街吃呀,乐呀,竖灯杆呀,耍高跷呀,看灯影戏呀,闹得半夜,最后总有一场漫天缤纷的打树花;让去岁的兴致在这里结束,让新一年的兴致在这里开始。
中国人过灯节的风俗成百上千,河北蔚县暖泉镇北官堡的打树花却独一无二。
200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