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过贾谊宅-刘长卿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注释

三年：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

栖迟：淹留。

湘水无情吊岂知：指贾谊曾作《吊屈原赋》，投祭湘水。

语译

贾谊啊，你被贬三年之际，就是淹留于此的吧，千秋万古，留下了那客游楚地之人的悲怆。你逝去以后，我独自一人在秋草中寻觅陈迹，只见寒林斜日，却见不到你的身影。汉文帝是有道明君，尚且如此寡恩薄德，湘水本就无情，你的祭吊它又哪里会知道？江山如此落寞啊，草木凋零，可怜你为什么会到这海角天涯来呢？

赏析

此诗悼怀贾谊。贾谊是西汉初年著名的文学家、政论家，少年即有才名，弱冠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足一年即破格提升为太中大夫，但因遭群臣的嫉妒、毁谤，二十三岁时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召回长安后又做梁王太傅，始终不得重用，终于年仅三十三岁即郁郁而终。此诗当为刘长卿在贬谪途中经过长沙贾谊故宅时所作。

刘长卿的生涯中曾两次遭到贬谪，第一次是在唐肃宗至德三年（758年），由苏州长洲县尉被贬为播州南巴县尉，第二次是在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年）至大历十二年（777年），因遭诬陷，由淮西鄂岳转运留后被贬为睦州司马。此诗究竟写作于哪一次被贬之际，历来说法不一，暂且不论。

贾谊曾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而刘长卿也两次遭贬，他们的遭遇乃至情感，是有相通之处的，而此诗最佳妙之处也正在于此，表面上慨叹贾谊的经历，其实是在为自己悲哀，将千年前和千年后两位才子的冤屈、愤懑，有机地融合为一体。开篇即言“三年谪宦此栖迟”，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前后三年有余不足四年，而刘长卿第二次被贬，时间也相差不远，故此或以为此亦隐指自己的遭际。私以为不妥，刘长卿被贬之时，不会料到自己连贬谪的时间都会与贾谊相契合，而当他重新起复，其内心的愤懑、不平，又不当如此激烈。故此，“三年”仅指贾谊而已，“谪宦”才是并指千年前后的两人。

贾谊被贬，曾在此“栖迟”，他的悲哀流传到了千古之后，使包括诗人在内的所有造访者都深受感染。“楚客”指客居楚地之人，长沙战国时代属于楚国，故有此谓，以此来指代贾谊。然后颔联即写自己寻访时所见所闻所感，“秋草”、“寒林”、“日斜”，营造出悲凉凄怆的氛围，而“独”、“空”二字，更将这份悲情与自身的遭际相联系起来。不仅如此，贾谊《鵩鸟赋》中有“庚子日斜兮，鵩集余舍”、“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句，“人去后”、“日斜时”亦化用此成句，从而将两人的遭遇联系得更加紧密。可见此联既写寻访古迹，也并写两人际遇之悲。

汉文帝向来被认为是有道明君，但即便如此，他虽然欣赏贾谊，却终究不能重用，其恩德甚薄，“汉文有道恩犹薄”本写贾谊事，着一“犹”字，便尽出诗人本身之愤懑。有道明君尚且如此，更何况别的君王呢？贬谪贾谊的汉文帝恩德都薄，那么贬谪自己的唐肃宗或者唐代宗又是何许人也？其言直斥时君，刘长卿之“性刚”，言语无忌，亦由此可见。

“湘水无情吊岂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所以，这句诗表面上是说湘水无情，不知人事，你就算临湘祭吊屈原，它又怎么会知道呢？言下之意，屈原死去已久，你祭吊他，他又从何得知？更进一层，昔日贾谊来此，凭吊屈原，而屈原不知，如今我来到此地，祭吊贾谊，贾谊自也无从得知了。再次将千年前与千年后的两人，有机地联系了起来。

尾联写江山寂寞，正当秋季，草木凋零，更见氛围凄怆，刘长卿试问：如此天涯海角一般的蛮荒之地，你贾谊为何会来到此处呢？贾谊来到长沙，自然是因为遭受贬谪，刘长卿非为不知，而故作此问，其实他是在质问汉文帝：贾谊无罪，为何将其贬谪。进而他也是以贾谊自况，在责问当时的天子：我亦无罪，又为何落到此般境地？全诗似专吊贾谊，其实是借贾谊以抒发自己内心的不平，正如当年贾谊之吊屈原，也是以屈原自况，述忠直而见放的悲怆及愤懑。或云刘长卿此诗“于曲折处微露讽世之意”，但私以为，其言未必曲折，而其讽世之意也绝非“微露”，而是近乎于大声疾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