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观

【作者小传】

（1049—1100） 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元丰七年（1084）苏轼书荐于王安石，次年登进士第，后应制科，除太学博士、秘书省校对黄本，又除秘书省正字，迁国史院编修官，授左宣德郎。绍圣时坐党籍，累遭贬谪。徽宗即位，复官放还，至藤州（今广西藤县）而卒。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文，尤以词著名。有《淮海集》四十卷，又《后集》六卷，《长短句》三卷。

郭子仪单骑见虏赋

以“汾阳征虏压 [1] 以至诚”为韵

秦 观

回纥入寇，汾阳出征。何单骑以见虏？盖临戎而示情。匹马雄趋，方传呼而免胄；诸羌骇瞩，俄下拜以投兵 [2] 。方其唐祚中微，胡尘内侮。承范阳猖獗之乱 [3] ，值永泰因循之主，金缯不足以塞其贪嗜，铠仗不足以止其攘取 [4] 。云屯三辅 [5] ，但分诸将之兵；乌合万群，难破重围之虏。子仪乃外弛严备，中输至诚 [6] ，气干霄而直上，身按辔以徐行。于是露刃者胆丧，控弦 [7] 者骨惊。谓令公尚临于金甲，想可汗未厌于寰瀛 [8] 。顿释前憾，来寻旧盟 [9] 。彼何人斯？忽去幢幡 [10] 之盛；果吾父也，敢 [11] 论戈甲之精？岂非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遭彼虏之悍劲，属 [12] 我师之困乏；校之力则理必败露，示以诚则意当亲狎。所以徹卫四环，去兵两夹。虽锋无镆铘 [13] 之锐，而势有泰山之压。据鞍以出，若乘擒虎之骢 [14] ；失仗而惊，如弃华元之甲 [15] 。金石至坚也，以诚可动；天地至大也，以诚可闻。矧尔熊罴 [16] 之属，困乎蛇豕 [17] 之群。于是时也，将乘骄而必败，兵不戢 [18] 则将焚。惟有明信，乃成茂勋。吐蕃由是而引归，师歼灵夏 [19] ；仆固 [20] 于焉而暴卒，祸息并汾。

非不知猛虎无助也受侮于狐狸，神龙失水也见侵于蝼蚁。曷为锋镝之交下，遽遗纪纲而不以。盖念至威无恃于张皇，大智不资于恢诡。远同光武，轻行铜马之营 [21] ；近类曹成，独造国良之垒 [22] 。向若怨结不解，祸连未央；养威严于将军之幕，角技巧于勇士之场。攻且攻兮天变色，战复战兮星动芒。如此则虽骁雄而必弊，顾创病以何长？苻秦夸南伐之师，坐投淝水 [23] ；新室恃北来之众，立溃昆阳 [24] 。固知精击刺者非为将之良，敢杀伐者非用兵之至 [25] 。况德善之身积，宜福祥之天畀 [26] 。故中书二十四考焉 [27] ，由此而致。

这是一篇律赋。此赋为秦观早年的场屋程试文。据秦瀛《重编淮海先生年谱》载，熙宁五年壬子（1072），秦观“好读兵家书，作《单骑见虏赋》”。秦观青少年时期，豪气纵横，“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陈师道《秦少游字序》）。这样，他对于历史上战功卓著的一些将帅，自是十分仰慕。此赋不啻是一首英雄的颂歌，同时也寄托了自己的理想。据新、旧《唐书》本传：郭子仪，唐华州郑人。玄宗时为朔方节度使，平安史之乱，功居第一。代宗永泰初，吐蕃、回纥联手分道来犯，子仪单骑见回纥大酋，输以至诚，重结旧盟，遂与回纥会军破吐蕃。以一身系时局安危几二十年。累官至太尉，中书令，封汾阳郡王，号“尚父”。

此赋通过对郭子仪单骑见虏，最终兵不血刃的化解回纥与大唐战争危机的英雄事迹的描绘，赞扬了他的赤胆忠心和大智大勇，表现出对这位昔日元戎的倾心折服。作者提出了对为将用兵者的新认识：因循软弱，任外虏肆意欺凌固然不可，然而过于尚武好斗，轻开边衅而不顾及自身实力也将导致血流漂杵、哀鸿遍野。最好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获取和平。这也透露出在北宋外侮频仍的国势下秦观本人对军事兵法的独到见解。此赋气魄豪迈，文采斐然，一气流转中一代名将的伟岸丰神跃然纸上。李调元《赋话》卷五评之云：“叙事工整，树义透快，兼能摹写一时情景，以此步武坡公，殆有过之无不及也。”

律赋限韵，限字数，讲究对仗、辞藻、用典，以韵律谐和，属对精切为工，乃唐宋科举干禄时文，虽多名手，却名作鲜觏，主要是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但秦观此赋却因难而见巧，对偶之中有散行之气韵，笔致酣畅，语趣而流，无纤毫板滞之态。据李廌《师友谈记》记载，少游“少时用意作赋，习惯已成”，“论赋至悉，曲尽其妙”。这样看来，此赋绝非妙手偶得，亦非智巧饤饾，而是精思琢磨而成。总的来看，此赋艺术上有三大特色：

一是布局秀整。秦赋在结构法度上十分谨严。他自云律赋的布局：“凡小赋，如人之元首，而破题二句乃其眉，惟贵气貌有以动人，故先择事之至精至当者先用之，使观之便知妙用。然后第二韵探原题意之所从来，须便用议论。第三韵方立议论，明其旨趣。第四韵结断其说以明题，意思全备。第五韵或引事，或反说。第七韵反说或要终立意。第八韵卒章，尤要好意思尔。”（李廌《师友谈记》）此论无疑来自创作实践，与《郭子仪单骑见虏赋》比对，若合符契。“回纥入寇，汾阳出征。”开头二句破题，措辞简劲，气貌确乎动人。第二韵承题而来，“唐祚中微，胡尘内侮”，不得不采取非常之计，以破重围之虏。第三韵紧扣郭子仪单骑见虏，想象当时场景宛然如在目前。第四韵结断。第五韵至八韵，引事申论，从反面着笔，与前文映带，意更圆足，最后借用“中书二十四考”定评发议论，与“单骑见虏”似疏离本题而实寓因果，可谓卒章显志。

二是韵律协调。秦观精通乐律，对赋体的音乐性要求很高：“赋家句脉，自与杂文不同。杂文语句，或长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赋，则一言一字，必要声律，凡所言语，须当用意，曲折斫磨，须令协于调格，然后用之。不协律，义理虽是，无益也。”（李廌《师友谈记》）从《郭子仪单骑见虏赋》的用韵来看，作者对考试所限八韵的顺序进行了适当的调整，从“汾阳征虏压以至诚”变为“征虏诚压纷以阳至”，这样排列是有用意的。首先，韵有洪细，不同的韵辙在表达感情、描写场景上效果是不同的。“汾阳征诚压”属洪声韵，“虏以至”属细声韵。赋中写郭子仪单骑见虏，渲染其至威至诚，是重点层次，选用洪韵（“诚”属庚韵），使场景的描写显得更加开阔，子仪的形象显得更加轩昂。叙及见虏的背景，按内容要求放在第二韵，则选用细韵（“虏”属虞韵），而不依原韵字顺序用洪韵（“阳”属阳韵），这样感情上显得沉重压抑，同郭子仪的“气干霄而直上”形成对比，一抑一扬，加重了感情分量。其次，韵有平仄。赋中八个韵字，“汾阳征诚”为平声，“虏压以至”为仄声。原来的顺序是：平平平仄仄仄仄平。调整后的用韵，则以一平一仄相间出之，打破了依韵字顺序用韵的常格，使得音节高低起伏，谐畅铿锵，增加了赋文的音乐美。

三是议论透辟。宋代辞赋长于议论说理，富于理趣，缺点是论说多，形象描写少，语言瘦硬，往往缺乏情韵。秦观本人“长于议论”，苏轼也称其“词采绚发，议论锋起”。在作赋时，他能够较好地协调情与理的关系，将议论融会在铺排描写、叙事抒情中。赋中对郭子仪的赞颂，主要是通过记其事迹来实现的。但是，作者的一些评价性的议论，又使其事迹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因而，叙事和议论，在赋中相得益彰，联璧生辉。此赋主要采用夹叙夹议的方法。如写到回纥大军见到郭子仪“匹马雄驱”，临阵不惧而不敢再较量武力的时候，赋云：“岂非事方急则宜有异谋，军既孤则难拘常法？遭彼虏之悍劲，属我师之困乏；校之力则理必败露，示以诚则意当亲狎。所以徹卫四环，去兵两夹。虽锋无镆铘之锐，而势有泰山之压。据鞍以出，若乘擒虎之骢；失仗而惊，如弃华元之甲。”对郭子仪的意图揣摩得深透无比，方有此议论。真是灼灼巨眼，大气包举！明人杨慎激赏此文，尤其是上引一段文字，说：“此即一篇史断，今人程试之文，能几有此者乎？”（《升庵全集》卷五三）再如：“金石至坚也，以诚可动；天地至大也，以诚可闻”“至威无恃于张皇，大智不资于恢诡”等皆出人意表，卓荦不群。 （刘勇刚 吴雅楠）

注　释

[1].压：使屈服。

[2].“何单骑”六句：据《新唐书·郭子仪传》记载，子仪将赴虏营，左右皆谏戎狄野心不可轻信。子仪曰：“虏众数十倍，今力不敌，吾将示以至诚。”于是以数十骑免胄见回纥首领，陈说交谊大义，令回纥下马拜服，遂结盟饮宴，和好如初。示情：示以至诚。胄（zhòu）：头盔。诸羌（qiāng）：此谓回纥诸部落。

[3].范阳猖獗之乱：指天宝十四载（755）冬爆发的安史之乱，安禄山于范阳起兵。

[4].永泰：唐代宗李豫年号。据《旧唐书·回纥传》载，代宗继位后，即欲与回纥修好，然其可汗不听，举兵陷多地，后仆固怀恩说可汗上表称贺，代宗亲赐缎帛、俱封王公。孰料永泰元年（765）秋，怀恩又联合多部族军队来犯，而代宗犹讲《红王经》。因循：拘泥旧法，不知变更。

[5].三辅：指京兆、扶风、冯翊。此喻京畿。

[6].至诚：赤诚之心。

[7].控弦：匈奴引弦曰控弦。

[8].令公：指郭子仪，时官拜尚书令。《新唐书·郭子仪传》载子仪亲率铠骑两千出入阵中，回纥问何人，报曰郭令公也。乃惊曰：“令公存乎？怀恩言天可汗弃天下，令公即世，中国无主。故我从以来。”寰瀛：指海内。

[9].来寻旧盟：指郭子仪与回纥将领盟约，永结交谊，若负心背誓，当身死族戮。

[10].幢幡：旗帜仪仗之类。

[11].敢：岂敢，反问。

[12].属（zhǔ）：适逢。

[13].镆（mò）铘（yé）：古宝剑名。

[14].擒虎：韩擒虎，隋灭陈时为先锋，生俘陈后主，当时江东有谣谚云：“黄斑青骢马，发自寿阳涘。”擒虎平陈之际乘青骢马，与歌相合。

[15].华元：春秋时宋公族大夫，《左传》宣公二年春，与郑人战于大棘，宋师败绩，囚华元，后逃归，监宋人筑城，有筑城者作歌讥之：“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16].矧（shěn）：况且。熊罴（pí）：喻勇士，此处指唐军。

[17].蛇豕：封豕长蛇之省语，喻贪残之敌，此处指回纥之兵。

[18].戢（jí）：聚集。

[19].“吐蕃”两句：此役原为吐蕃、回纥合兵来寇，子仪既与回纥约成，遂请诸将同击吐蕃，破吐蕃于灵夏。灵：灵台。夏：指大夏河一带，均在今甘肃省境内。

[20].仆固：即仆固怀恩，安史乱中曾助郭子仪平贼，后反叛，引回纥、吐蕃入侵，至鸣沙，病甚，死于灵武。

[21].“远同”二句：《后汉书·光武本纪》载，光武帝刘秀曾与农民起义军交战，战胜后封其将领为列侯，并亲自排兵布阵，与受降者推心置腹，降者皆诚服。铜马：农民起义之一部。

[22].曹成：即曹成王李皋，字子兰，唐宗室。国良：王国良。韩愈《曹成王碑》记叙，李皋统帅湖南，以征讨叛将王国良为事，国良羞畏乞降，避而不出，李皋即假扮使者，单骑驱驰五百里，鞭其城门大呼：“我曹王，来受良降，良今安在？”国良惊愕拜迎，不得已而降。

[23].苻秦：东晋十六国之一。前秦君主苻坚于晋太元八年（383），大举攻晋。以其百万雄兵，足以投鞭断流。晋命谢石、谢玄迎战，进逼淝水，晋军背水一战，秦兵尽溃。

[24].“新室”二句：王莽既篡汉，自立为新朝，闻刘玄立，遣王邑、王寻往讨，兵围昆阳。刘秀自外发兵救之，城内复夹击，莽兵大败，世称昆阳之战。

[25].“固知”二句：用《孙子谋攻》：“是故百战百胜，非战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战之善者也”之意。

[26].“况德善”二句：用《易·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意。畀（bì）：给予。

[27].中书二十四考：《旧唐书》本传引裴垍语：“校中书令考二十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