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

【作者小传】

（1002—1060） 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宣城汉代名宛陵，故世称宛陵先生。屡应进士不第。仁宗天圣九年（1031），凭借叔父门荫，任河南县主簿。得西京留守钱惟演与通判谢绛赏识。同年与欧阳修共同倡导诗文革新。皇祐三年（1051）召试，赐进士，为太常博士，监永济仓。后以欧阳修荐，任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预修《新唐书》。有《宛陵集》。

南有嘉茗赋

梅尧臣

南有山原兮，不凿不营 [1] 。乃产嘉茗兮，嚣此众氓 [2] 。土膏脉动兮，雷始发声 [3] 。万木之气未通兮，此已吐乎纤萌 [4] 。一之日雀舌露，掇而制之，以奉乎王庭 [5] 。二之日乌喙长，撷而焙之，以备乎公卿 [6] 。三之日枪旗耸，搴而炕之，将求乎利赢 [7] 。四之日嫩茎茂，团而范之，来充乎赋征 [8] 。

当此时也，女废蚕织，男废农耕。夜不得息，昼不得停。取之由一叶而至一掬，输之若百谷之赴巨溟 [9] 。华夷蛮貊，固日饮而无厌 [10] 。富贵贫贱，亦时啜而不宁 [11] 。所以小民冒险而竞鬻，孰谓峻法之与严刑 [12] 。

呜呼！古者圣人，为之丝枲&?檨?@绤而民始衣 [13] ，播之禾&GF8AE菽粟而民不饥 [14] ，畜之牛羊犬豕而甘脆不遗 [15] ，调之辛酸咸苦而五味适宜。适之酒醴而宴飨之 [16] ，树之果蔬而荐羞之 [17] 。于兹可谓备矣 [18] 。何彼茗无一胜焉，而竞进于今之时 [19] ？抑非近世之人 [20] ，体惰不勤，饱食梁肉 [21] ，坐以生疾，借以灵荈而消腑胃之宿陈 [22] ？若然，则斯茗也，不得不谓之无益于尔身，无功于尔民也哉！

梅尧臣于景祐元年至五年（1034—1038）任建德（今安徽东至）县令，本赋是其深入当地官港茶区考察后所作。宋初“百年无一事”的局面，造就了执政者和士大夫追求怡情雅趣的承平风气，作为闲逸生活标志的品茗之习也十分兴盛。黄儒《品茶要录·序》曰：“自国初已来，士大夫沐浴膏泽，咏歌升平之日久矣。夫体势洒落，神观冲淡，惟兹茗饮为可喜。园林亦相与摘英夸异，制卷鬻新而趋时之好，故殊绝之品始得自出于蓁莽之间，而其名遂冠天下。”建德县境内有舜耕山，相传为舜躬耕之地，尧访舜时由此渡河，故有“尧舜之乡”之美誉。官港是县境内著名的产茶区，据传唐代得道真人罗艺云游官港，唇角口渴时随手撒了一把茶籽，茶叶遂漫山遍野生长起来。亦耕亦茶、农商并存的特殊民情，与咏歌升平、品茗怡情的疲弱士风，引发了梅尧臣的深思和隐忧。

男耕女织，重农抑商，是古代农业社会经济稳定和发展的基础。赋文第一层以“不凿不营”“嚣此众氓”表达对本地茶业兴、农业衰现状的忧虑。以“掇而制之奉乎王庭”“撷而焙之备乎公卿”“搴而炕之求乎利赢”“团而范之充乎赋征”铺陈朝廷茶叶专卖制重重盘剥下茶农备受苦辛却一无所获的现实。第二层以“女废蚕织，男废农耕”指出“嘉茗”不仅未对当地百姓生活带来任何益处，反而导致使茶商铤而走险、违法贩卖，对国家社会的法治和稳定带来实质性危害。第三层称颂“古圣”重视百姓的衣食温饱和礼仪教化，讽刺“近人”只求一己口腹之欲和怡情雅趣。“体惰不勤，饱食粱肉，坐以生疾”一语中的，揭示出品茗之风背后潜藏的士风疲弱、因循苟且、不关国计民生痛痒的危机。结语以“嘉茗”既“无益尔身”又“无功尔民”申述主题，质直精警。

历代咏茶诗赋，均为“品茗”之作，多以“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林逋《茶》）为意旨。梅尧臣此作，则从重农桑的农本主义观点着眼，取法《诗经·豳风·七月》，回归诗经、汉赋的“美刺”“讽谏”传统。托物寄兴，针砭时弊，叙事论理，夹叙夹议。化骈俪于散行，寓奇峭于平淡，简笔勾勒，词约意丰，体现出鲜明的宋赋特征。

（赵红岩）

注　释

[1].不凿不营：不需费力耕作经营。

[2].嚣：群聚喧闹。氓：离开乡土的流民，此指废田弃耕的茶农、茶商。

[3].土膏：土壤中所含的养分。脉动：指阳气升、地力增。《国语·周语》：“阳气俱蒸，土膏其动。”雷始发声：指惊蛰前后。宋人黄儒《品茶要录·采造过时》：“茶事起于惊蛰前”。

[4].万木之气未通：指草木尚未完全复苏。纤萌：尖细的茶芽，也称水芽。

[5].一之日：《诗经·豳风·七月》：“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毛传：“一之日，十之余也；一之日，周正月也。”孔颖达疏：“一之日、二之日，犹言一月之日、二月之日。”本指农历十一月。但据本赋文意，当指农历正月。雀舌：形如雀舌的茶芽。沈括《梦溪笔谈·杂志一》：“茶芽，古人谓之雀舌、麦粒，言其至嫩也。”掇（duō）：采摘。制：用炮炒等方法加工。

[6].二之日：农历二月。乌喙：形如乌嘴的茶芽。撷：摘取。焙：制茶工艺。宋代焙茶工具称“茶焙”，以竹编制，外裹竹叶，中有隔板。将新茶以竹叶或嫩香蒲叶封裹后置中层隔板，上或下层隔板放火炉，以文火焙炕。

[7].三之日：农历三月。枪旗：小叶上带有顶芽，也称中芽。芽尖细如枪，叶开展如旗，故名。搴（qiān）：采摘。炕：制茶工艺。据陆羽《茶经》：焙，茶在下火在上；炕，茶在上火在下。利赢：即赢利。

[8].四之日：农历四月。团而范之：压入茶模，制成茶饼。范：圆或方形的模具。宋代贡茶模具刻有龙凤图案，龙团供皇帝、亲王，凤饼供学士、将帅。宋徽宗《大观茶论》：“龙团凤饼，名冠天下。”赋征：赋税。

[9].输：运输贩卖。百谷：百川。巨溟：大海。

[10].华夷蛮貊（mò）：亦作“华夏蛮貊”。泛指内地汉族和边地少数民族。不厌：不满足。

[11].啜（chuò）：品尝。不宁：不停止。

[12].鬻（yù）：贩卖。峻：严厉。

[13].丝枲（xǐ）：丝麻。&?檨?@（chī）绤（xì）：葛布。

[14].禾&GF8AE（móu）：稻子和大麦。菽粟：豆子和小米。

[15].甘脆：指美味的食品。《战国策·韩策》：“可旦夕得甘脆以养亲。”

[16].适：调适。宴飨（xiǎng）：古代宴饮宾客之礼。《周礼·春官·宗伯》：“以飨宴之礼亲四方之宾客。”

[17].树：种植。荐羞：进献佳肴。《周礼·天官·庖人》郑玄注：“备品物曰荐，致滋味曰羞。”

[18].备：完备，齐备。

[19].胜：胜任。句谓茶叶丝毫不具备桑麻粮食的功用。竞进：争胜。句谓今人视茶叶的重要性胜于衣食温饱。

[20].抑非：难道不是。

[21].梁肉：即粱肉，泛指美酒佳肴。梁，通“粱”。

[22].荈（chuǎn）：茶之别名。陆羽《茶经》：“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GF8AF，四曰茗，五曰荈。”宿陈：隔夜未消化的积食。

凌霄花赋

梅尧臣

厥草惟夭，厥木惟乔 [1] 。草有柔蔓，木有繁条。缘根兮附质，布叶兮敷苗 [2] 。朱华粲兮下覆，本干蔽兮不昭 [3] 。嗟乎!此木几岁几年，而至于合抱？夫何此草一旦一夕，而遂曰“凌霄” [4] ？是使藜藿蒿艾，慕高艳而仰翘翘也 [5] ？

安知苹藻自洁，兰蕙自芳 [6] 。芙蓉出污而自丽，芝菌不根而自长 [7] 。或纫珮带，或采顷筐 [8] 。或制裳于骚客，或登歌于乐章 [9] 。故得为馨为荐，为嘉为祥 [10] 。皆无附着，亦以名扬。奚必托危柯而后昌 [11] ？吾谓木老多枯，风高必折。当是时，将恐摧为朽荄，不复萌蘖 [12] 。岂得与百卉并列也耶！

梅尧臣虽出自寒门，但对自己的才能颇为自负。他诗名早著而屡试不第，一生蹉跎、有志难伸，因而对权臣排抑贤才充满愤恨，对小人攀附权贵极为鄙夷。景祐元年（1034）范仲淹权知开封府，献《百官图》讥刺受刘太后恩宠的宰相吕夷简，被贬知绕州，梅尧臣遂作《灵乌赋》声援范氏（见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九）。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为参知政事主持革新，后又请外调借以摆脱政治困境，使革新派遭受沉重打击，梅尧臣又愤作《灵乌后赋》讥刺范氏任用“四瞪三虎”，纵容小人弄权怙势（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

嫉贤妒能，阿附权贵，趋炎附势，谋取名利，是封建吏治中习见的弊政和痼疾，历代诗文多有借物讽喻之佳作。如白居易《有木诗》云：“有木名凌霄，攫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依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固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飘。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梅尧臣《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说写诗应该是“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此赋绍继屈骚“香草美人”比兴手法，更多发挥赋文状物析理之特长，状物托讽，托物寓怀。首段以“缘根附质”的凌霄花，喻阿附权贵的显宦；以“仰慕高艳”的藜藿蒿艾，喻趋炎附势的小人。“慕高艳而仰翘翘”一语活画出阿附权贵者的丑态。二段以“皆无附着”的苹藻、兰蕙、芙蓉、芝菌，喻品处污不染的君子，赞颂其“自洁、自芳、自丽、自长”的品性，显见作者清贫自守节操。结语以“树折花枯”“不复萌蘖”喻示小人之必然下场，语意显豁直露，憎恶溢于言表。

（赵红岩）

注　释

[1].厥：代词，其。惟：助词，调整音节。夭：茂盛。乔：高耸。语本《尚书·禹贡》：“厥草惟夭，厥木惟乔。”

[2].缘根：沿着树根攀援。附质：依附树体生长。布叶：伸展树叶。敷苗：铺开枝苗。

[3].朱华：红花。粲：鲜艳。下覆：下垂。本干：树干。不昭：不明。

[4].凌霄：别名紫葳、女葳、陵苕、苕华。常攀附乔木或墙面生长，也称傍墙花。《本草纲目》：“凌霄野生，蔓才数尺，得木而上，即高数丈。”取其直上云霄之意，名为“凌霄”。

[5].是使：以致，使得。藜藿蒿艾：泛指蔓生植物和野草。慕高艳：羡慕其攀援高空开花艳丽。仰翘翘：翘首期盼貌。

[6].苹藻：浮萍和水藻。兰蕙：兰草和蕙兰。

[7].芙蓉：即莲花。《本草纲目》：“莲，其叶名荷，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芝菌：芝草。不根：无根茎。长（zhǎng）：生长。

[8].纫佩带：搓捻香草佩带在身。屈原《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采顷筐：采摘到竹筐中。《诗经·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顷筐，斜口竹筐，形似今畚箕。

[9].制裳于骚客：风雅文人采集鲜花制成衣裳。《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登歌于乐章：宫廷乐师以香草入诗谱曲演唱。登歌：本指古代举行祭典、大朝会时乐师升堂奏曲歌唱。乐章：此泛指大型组曲。

[10].为馨：制成祷祝的馨香。为荐：作为素祭的贡品。为嘉：作为吉庆的象征。为祥：作为吉祥的物品。

[11].奚：何。托：依赖。危柯：高大乔木。昌：显明，指声名远扬。

[12].荄（gāi）：草根。蘖（niè）：残根上萌发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