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作者小传】

（1007—1072） 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属江西）人。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任西京留守推官、馆阁校勘。因直言论事贬夷陵令，转乾德令。康定元年（1040），回京任馆阁校勘。庆历三年（1043）知谏院，支持范仲淹等人推行新政，被弹劾，贬知滁州，转知扬州、颍州、应天府。后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神宗熙宁四年（1071）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谥文忠。有《欧阳文忠公集》一百五十三卷，《毛诗本义》十六卷，《新五代史》七十四卷。与宋祁等合修《新唐书》二百二十五卷。

殿试藏珠于渊赋

君子非贵，难得之物

欧阳修

稽治古之敦化 [1] ，仰圣人之作君，务藏珠而弗宝，俾在渊而可分 [2] 。效乎至珍，虽希世而弗产；弃于无用，媲还浦以攸闻 [3] 。得《外篇》之寓言，述临民之致理 [4] 。将革纷华于偷俗，复芚愚于赤子 [5] 。谓非欲以自化 [6] ，则争心之不起。盖贱货者为贵德之义，敦本者由抑末而始 [7] 。示不复用，虽乎宝而奚为；舍之则藏，秘诸渊而有以 [8] 。诚由窒民情者在杜其渐，防世欲者必藏其机 [9] 。使嗜欲不得以外诱，则淳朴于焉而可归。将抵璧以同议，谅弹雀而诚非 [10] 。照乘无庸，尽遗碕岸之侧 [11] ；连城奚取，皆沉媚水之辉 [12] 。用能崇俭德以外昭，复淳风而有谓。民心朴以归本，物产全而劘费。珍虽无胫，俾临渊而尽除；事异暗投，永沉川而不贵 [13] 。然而道既散则民薄，风一浇而朴残 [14] 。玩好既纷乎外役，质素无日而内安 [15] 。故我斥乃珍奇之用，绝乎侈靡之端。将令物遂乎生，老蚌蔑剖胎之患 [16] ；民知非尚，骊龙无探颔之难 [17] 。是则恢至治之风，扬淳古之式。不宝于远，则知用物之足；不见其欲，则无乱心之惑。上苟贱于所好，下岂求于难得。是虽宝也，将去泰而去奢 [18] ；从而屏之，使不知而不识。彼捐金者，由是类矣；摘玉者，可同言之 [19] 。谅率归于至理，实大化于无为 [20] 。致尔汉皋之滨，各全其本；虽有淮玭之产，无得而窥 [21] 。自然道著不贪，时无异物，民用遵乎至俭，地宝蕃而不屈 [22] 。所以虞舜垂衣，亦由斯而弗咈 [23] 。

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三月十一日，欧阳修在先后通过国学监试、国学解试、礼部试并获第一之后，迎来了进军仕途的最后一关———殿试。这一天，仁宗皇帝亲临崇政殿，考试礼部奏名各进士，试题为《藏珠于渊赋》《溥爱无私诗》及《儒者可与守成论》等，最终欧阳修以甲科第十四名的成绩及第。这篇《藏珠于渊赋》即为欧公在殿试时所作的应制体律赋，题目源于《庄子·天地》篇中的“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一句，作者借此申发，直陈当世阙失，呼吁朝廷“斥乃珍奇之用，绝乎侈靡之端”，做到自上而下，崇俭遏欲，令民风淳厚归于素朴；杜绝浪费，使物产丰饶国用无虞。欧公敢于在御试试卷上发此箴规之言，其謇谔之节、忧患意识发露无遗，他所倡导的正确的财货观，在当今依然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唐宋律赋题材甚广，而宋代议军议政之篇尤多，这不仅源自赋体曲终奏雅、劝百讽一的规谏传统，更是因为宋代士大夫激切的用世之心。一变以“山川草木、人情物态”为描摹对象的唐代律赋而“归于礼乐刑政、典章文物，发为朝廷气象，其规模闳达深远矣”（王铚《四六话序》）。现存欧阳修的十二篇律赋皆属有为而作，务在有补时事，此篇也不例外。辞赋以“稽治古之敦化，仰圣人之作君，务藏珠而弗宝，俾在渊而可分”两对长句起首破题，希望仁宗能够效法尧舜，藏宝守朴，敦化万民。紧接着以轻隔句“效乎至珍，虽希世而弗产；弃于无用，媲还浦以攸闻”总括藏珠于渊的价值所在。赋首纲提领挈，直入主题，正如秦观所言“凡小赋，如人之元首，而破题二句乃其眉。惟贵气貌有以动人，故先择事之至精至当者先用之，使观之便知妙用”。“藏珠于渊”只是一个比喻，作者在韵项中指出它的实质在于通过贱货贵德、敦本抑末，使社会恢复上古时期小农经济为主的淳朴风俗，民皆得为赤子。律赋讲究起承转合，以上两韵领起全文。那么藏珠于渊的具体措施为何，其对社会有何裨益呢？以人之躯体作比，欧公在赋胸和赋上腹中承接上文作答，只有做到不以利驱民，不以货诱民，遗珠沉璧、返璞归真，方能令“民心朴以归本，物产全而靡费”。从“然而”开始的中腹和下腹，作者笔锋一转，以更微观的视角来考察藏珠于渊的意义。它不仅能避免民风浇薄、物欲横流，还有利于节约物力、保护资源进而维持国家稳定。倘若统治阶级身体力行，就能带动全社会发扬去奢从俭之风。最后两韵的赋腰和赋尾呼应起首，收束全篇，描绘出一幅百姓顺应天时、克勤克俭，沃野千里、仓廪殷实，君主可垂拱无为的治世景象。全赋以议论为主，刺时弹政、辞恳情直，诚如李调元《赋话》卷五《新话》中所言：“宋欧阳修《藏珠于渊赋》，乃殿试作也。……疏畅之中，时露剀切，他日立朝謇谔，斯篇已见一斑。”

《赋话》在谈及唐宋律赋的传承递变时，曾有这样极为精妙的论述：“宋朝律赋当以表圣（田锡）、宽夫（文彦博）为正则，元之（王禹偁）、希文（范仲淹）次之，永叔（欧阳修）而降皆横骛别趋，而偭唐人之规矩者矣。”宋初的律赋，踵事前贤，犹存字有定限、篇幅谨严的唐人矩矱，而自仁宗天圣、明道以来，特别是古文运动兴起后，开始发生较大的变化，形成了专尚理趣、气势浩然、好为恢廓、流丽有余而琢炼不足的创作风尚。李调元虽然认为“揆厥正宗，终当以唐赋为则”，却也不得不承认宋代律赋“气盛于辞，汪洋恣肆，亦能上掩前贤”。此种融汇古文法脉，不拘一格而又横骛别趋的写作方式即为欧阳修首倡，后又被苏轼继承。在此篇辞赋中，我们亦可见欧公开风气之先的独到手段。

首先，《藏珠于渊赋》以四六对仗为主，六六、四六、六四相对最为常见，但是又不乏参差错落之式。比如“贱货者为贵德之义，敦本者由抑末而始”“窒民情者在杜其渐，防世欲者必藏其机”为八八对，“恢至治之风，扬淳古之式”为五五对，而“用能崇俭德以外昭，复淳风而有谓”为八六式，总体来说，既沿袭了唐代律赋壮、紧、长、隔、漫、发、送的句法特点，又带有散文化的趋向，行文也更加洒脱自由。且此赋较多发语词，例如“诚由”“然而”“故我”“将令”“是则”“所以”等，这些发语词夹杂在段与段、句与句之间，有助文意关阖转承，使得文气贯通流畅，条理构架分明。

其次，作为一篇殿试律赋，赋作严格按照北宋礼部规定用韵，即官韵八字，若平仄相间即依次用，若不相间即不依次用，且韵字需嵌于文中。欧公限“君子非贵，难得之物”八韵，为平仄相间，每段押一韵，作者依次用之。全赋八段用韵情况大致如下：君、分、闻押文韵；理、子、起、始、以押纸韵；机、归、非、辉押微韵；谓、费、贵押未韵；残、安、端、难押寒韵；式、惑、得、识押职韵；之、为、窥押支韵；物、屈、咈押物韵。押韵十分谨严且声律谐婉。

再次，行文古朴渊雅，使事用典颇多。例如，“媲还浦以攸闻”，事出《后汉书·循吏传·孟尝》：“尝到官，革易前弊，求民病利。曾未踰岁，去珠复还。”又如，“将抵璧以同议，谅弹雀而诚非”，语出《庄子·让王》：“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所用典故皆与题旨贴切契合，全无生硬之感，诚如己出。

欧阳修面对奢靡浮华、奔竞逐利的社会弊端提出种种改革举措，有着极强的现实针对性。但是他主张采用屏蔽民智，使百姓无知无识的方法来贱货返朴，以至建构起道家理想中“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纯粹农耕文明世界，则是不切实际的，不符合社会历史前进的方向。即便如此，我们依旧能从这篇辞赋中汲取不少营养，对于当今如何抵制拜金主义，整顿不良风气，使国家愈发安定和谐可持续发展，《藏珠于渊赋》都有不容忽视的借鉴意义。 （刘勇刚 吴雅楠）

注　释

[1].敦化：以淳朴化被万物。《礼记·中庸》：“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郑玄注：“小德川流，浸润萌芽，喻诸侯也；大德敦化，厚生万物，喻天子也。”

[2].“仰圣人”三句：相传上古圣人尧、舜二人治理国家，曾藏黄金于深山，藏珠玉于深渊，务以敦化被泽百姓。事详《庄子·天地》篇。

[3].“媲还浦以攸闻”句：意为明珠归所，湮没无闻。还浦：“合浦珠还”意。传说汉合浦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先是郡守并多贪秽，极力搜刮，致使珍珠移往别处。后孟尝为合浦太守，制止搜刮，革易前弊，珍珠复还。见《后汉书》七六《孟尝传》。比喻东西失而复得。攸闻：遥远的传闻。

[4].“得《外篇》之寓言”二句：《庄子》一书分为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书中“寓言十九”，大都通过短小的寓言故事，反映庄子的消极处世哲学和政治思想等。临民：治理百姓。

[5].纷华：繁华盛丽的样子。《汉书》九一《货殖传序》：“虽见奇丽纷华，非其所习，辟尤戎翟之与于越，不相入矣。”偷俗：浇薄、不厚道的风俗。宋叶适《上孝宗皇帝札子》：“期之以功名而志愈惰，激之以气节而俗愈偷。”芚（chūn）愚：宽厚而糊涂不察貌。《庄子·齐物论》：“众人役役，圣人愚芚。”赤子：婴儿，引申为子民百姓。

[6].自化：自我感悟而受到教化。《庄子·则阳》：“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

[7].贵德：以品德为贵，重视品德。《礼记·中庸》：“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敦本：注重根本，古籍中多指重农事。《宋书·武帝纪》中策九锡文：“公抑末敦本，务农重积，采蘩实殷，稼穑惟阜。”抑末：抵制商贾。末：古代指工商业，与“本”相对。

[8].示：置，放置意。《诗·小雅·鹿鸣》：“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舍之则藏：抛弃不用的东西就将其藏起来。语出《论语·述尔》：“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9].“诚由”二句：意谓杜塞百姓的纵情要从遏制苗头做起，防范物欲的泛滥要抱朴守拙。渐：逐渐、加剧。机：机巧、聪慧。

[10].抵璧：扔掉玉璧，这里指不以财物为重，贱货返朴。晋葛洪《抱朴子·安贫》：“上智不贵难得之财，故唐虞捐金而抵璧。”谅：诚然，实在。弹雀：语出《庄子·让王》：“今且有人于此，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庄子借此寓言，讥笑那些为追逐欲望而不惜伤害生命，得不偿失的人和行为。

[11].照乘（shèng）：即照乘珠。光亮能照明车辆的宝珠。《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梁王曰：‘若寡人国小也，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万乘之国而无宝乎？’”无庸：不用，没有用处。碕岸：曲折的河岸。晋左思《吴都赋》：“碕岸为之不枯，林木为之润黩。”

[12].“连城奚取”二句：连城：即连城璧。价值连城的美玉。《史记》八一《蔺相如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媚：古地名。《左传·定公九年》：“齐侯致禚、媚、杏于卫。”杜预注：“三邑皆齐西界。”

[13].“珍虽无胫”四句：珠宝美玉虽然会风靡一时、无胫而行，然而要是被沉于深渊，或是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就不会得到爱惜珍重。胫：小腿。汉孔融《与曹公书》：“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暗投：犹言明珠暗投。语出《史记》八三《邹阳传》：“臣闻明月之珠，月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事异暗投：比喻贵重的东西落到不懂赏鉴的人手里。

[14].“风一浇而朴残”句：社会风气奢靡浮薄，淳朴不复。浇：使减薄，浮薄。《汉书》八九《黄霸传》：“浇淳散朴，并行伪貌，有名亡实，倾摇懈怠，甚者为妖。”

[15].“玩好既纷乎外役”二句：意指过分的放纵物欲便会导致社会不安定。玩好（hào）：赏玩嗜好的物品。质素：古代刀名。明郎瑛《七修类稿·辩证六·刀剑缺录》：“显显名世若舜之吴刀，周之赤刀，鲁之孟劳，魏文帝之百辟。刀六名：灵宝、含章、清刚、扬文、质素、龙鳞。”

[16].将令：假使、如果。剖胎：亦称“剖蚌求珠”，破开蚌壳取出珍珠。语出《三国志·蜀志·秦宓传》：“甫欲凿石索玉，剖蚌求珠，今乃随、和炳然，有如皎日，复何疑哉！”

[17].骊龙：黑色的龙。探颔：亦称“探骊得珠”，古代寓言说深渊中有骊龙，颔下有千金之珠，欲得之甚难，见《庄子·列御寇》。颔：下巴。

[18].泰、奢：皆为骄纵奢侈意。汉班固《西都赋》：“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二之延祚，故穷泰而极侈。”

[19].捐金、摘玉：意同“捐金抵璧”，丢弃黄金抛掷璧玉，指尧舜时代的行为。摘：同“擿”，投掷。《庄子·胠箧》：“擿玉毁珠，小盗不起。”

[20].“谅率归于至理”二句：意谓如此这样方能归于不施刑政的儒家至道，营造垂拱无为、以德化民的治世。谅：确实、委实。率：遵循、服从。

[21].“致尔汉皋之滨”四句：汉皋之滨，相传周代郑交甫游于江汉之滨，在汉皋台下接受了江妃二神女馈赠的佩珠，可是顷刻间佩珠和二神女便失去不见。事详载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及晋郭璞《江赋》李善注。淮玭（pín）：淮水里产的蚌珠。玭：蚌珠。

[22].“地宝蕃而不屈”句：物产富饶国用殷实。地宝：大地所产物品，如谷物等。《大戴礼记·千乘》：“理天之灾祥，地宝丰省。”王聘珍解诂：“地宝谓五地之物生。”蕃：繁衍生息。屈：竭尽、穷尽。《荀子·王制》：“使国家足用，而财物不屈。”

[23].垂衣：即“垂衣裳”，形容穿着长大的衣服，无所事事或文绉绉的样子。后来成为称颂帝王无为而治的套语。《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咈（fú）：违背、抵触。唐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

黄杨树子赋并序

欧阳修

夷陵山谷间多黄杨树子 [1] ，江行过绝险处，时时从舟中望见之，郁郁山际，有可爱之色。独念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 [2] ，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作小赋以歌之。

若夫汉武之宫，丛生五柞 [3] ；景阳之井，对植双桐 [4] 。高秋羽猎之骑，半夜严妆之钟。凤盖朝拂，银床暮空 [5] 。固已葳蕤近日，的皪含风 [6] ，婆娑万户之侧，生长深宫之中。岂知绿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 [7] 。落落 [8] 非松，亭亭似柏。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椦D@急 [9] 。涧断无路，林高暝色。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江已转而犹见，峰渐回而稍隔。嗟乎！日薄云昏，烟霏露滴。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 [10] ？徒以窦穴风吹，阴崖雪积，哢山鸟之嘲哳，袅惊猿之寂历 [11] 。无游女 [12] 兮长攀，有行人兮暂息。节既晚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乃知张骞一见，须移海上之根 [13] ；陆凯如逢，堪寄陇头之客 [14] 。

《黄杨树子赋》作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月，此时的欧阳修才三十出头，步入仕途的时间不太长，任馆阁校勘还不满两年时间。他因替被贬的范仲淹鸣不平，仗义执言，写下《与高司谏书》，指斥高若讷“不知道人间有羞耻事”，而被加以“移责谏臣”“显露朋奸之迹”的罪名，贬谪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任县令。当年五月，欧阳修携母亲“自京师，沿汴、绝淮、溯江”，舟行五千余里，历时一百多天才于十月来到夷陵。舟行江上，他放眼望去，见山陵峡谷间生长着许多黄杨树，郁郁葱葱，生气勃勃，十分可爱。然生于荒僻、粗朴无华使它们既得不到文人雅士的爱赏，也不为樵夫野老珍惜。欧阳修触景生情，念及自身遭遇，慨叹黄杨命运，由树及己，又由己思树，写下了这篇咏物小赋。《黄杨树子赋》不仅生动地描绘了黄杨的形象，而且融注了作者本人鲜明的生命意识，是欧阳修早期辞赋中的佳作。

《黄杨树子赋》的行文构架同作者乘船观察的视域密切相关，通过结构的开阖转折形成文意的峰回路转，促成作品内涵的逐层递进。全文条理清晰，大致可分为三层。欧公起笔联想那生长在内廷中的柞树与梧桐，每日都有工匠的精心培育，还可亲历天子羽猎的盛况和夜半宫宴的旖旎。不知凄风苦雨为何物，自然枝繁叶茂，光彩熠熠。此第一层。“岂知”一转，自然衔接到黄杨树。养尊处优的宫廷贵树，岂能想象黄杨的生存状态！黄杨树“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3激”，生长于绝险无人之处，形貌“落落非松，亭亭似柏”却兼具松柏高洁傲岸、耿介自守的品德。与前面的柞、桐相对比，更加反衬出黄杨坚韧不拔的刚毅本性。此第二层。第三层进一步在对物象的铺叙中强化情感指向。此时的描摹不止于眼前之黄杨，更添加了作者的想象，“日薄云昏，烟霏露滴”的阴霾下依旧巍峨挺立，“窦穴风吹，阴崖雪积”的肃杀中也绝不易叶改柯。就算饱尝贫瘠艰苦、孤寂冷落，也不趋时附俗，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欧阳修不禁感慨：“节既晚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这既是对黄杨发出的由衷赞美，也是对理想中仁人君子峻骨凌霜、高风傲俗品格的追慕，同时亦是对自身为人气节的肯定与坚守。联系欧阳修的身世、才华和遭遇，作者以黄杨树自况、托树喻己的用心不难发现。对黄杨“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不幸遭遇的惋惜，何尝不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忠臣贤士怀才不遇、遭谗被谪的愤慨！欧公胸中壮志难酬、郁勃难平之块垒，借同是天涯沦落的黄杨倾吐了个痛快淋漓！然而作者失落却并不消极，赋末的“张骞移根”“陆凯寄枝”表明了他坚信终有一日有人会发现这栋梁之才的价值，自己也不会永沉下僚，一股乐观昂扬的豪迈之情溢于纸上。

此赋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非常成熟，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首先，赋作的语言承袭了魏晋南北朝抒情小赋的优点，咏物言志，辞情并茂，既生动贴切又寓意深远。清新质朴、刚劲挺拔的语言饱含感情和气势，摆脱了齐梁辞赋靡丽浮艳、格调不高的积习。全赋行文流畅疏朗而充满了遒劲豪宕的节奏感。其次，作为一篇骈赋，全文四六对仗，一气蝉联而下，寓灵动于整饬，且有韵律之美。从赋体发展流变来看，宋代逐渐以文为赋，化骈为散，词气质直，但此赋在格律上犹有唐人律赋之余韵，这在用韵上可以看出来。第一段韵脚字为“桐”“钟”“空”“中”，属东冬二韵通押。第二段转为入声韵，韵脚字为“石”“激”“迹”“隔”，属陌锡二韵通押。第三段韵脚字“识”“历”“息”“易”“客”，分属陌、锡、职三韵，虽不严谨，但皆为邻韵，读起来亦较为叶韵。第三，用典的情况也值得一提。此赋首尾用典，且所用皆非艰深晦涩之典，像张骞从海外移入石榴、陆凯寄梅于陇头都是常用的熟典，就算不知汉武宫里的柞树、景阳井边的梧桐也丝毫不会影响对文意的理解，可说是平易中又显典重。

《黄杨树子赋》可谓欧阳修为天下有理想有抱负而陷于困厄之士谱写的一曲赞歌，他借黄杨树写出了对主体生命的存在状态和存在价值的高度体悟。赋中的黄杨，浸透了欧公一生矢志不渝的生命意识，闪烁着人格的光辉。终其四十余年宦海沉浮，他始终保持着刚正不阿的本色，有胆有识、犯颜直谏，为朝廷之肱股。恰如王安石在《祭欧阳文忠公文》中所写：“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返，感世路之崎岖，虽迍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有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阅读这篇赋作，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作者的情志。

（刘勇刚 吴雅楠）

注　释

[1].黄杨树子：即黄杨树，乃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叶子对生，宽椭圆形或宽倒卵形，春季开黄色小花。木材坚韧致密，可供雕刻，亦可入药。

[2].封殖：栽培，种植。

[3].“五柞（zuò）”两句：汉武帝时建有离宫，名曰五柞宫，宫中有五棵大柞树，故址在今陕西省周至县东南。《汉书·武帝纪》载：“二月，行幸盩厔五柞宫。”颜师古注引张晏曰：“有五柞树，因以名宫也。”

[4].“景阳之井”两句：景阳之井，为南朝陈景阳殿之井。祯明三年，隋兵南下过江，攻占台城，陈后主闻兵至，与宠妃张丽华投此井。至夜，为隋兵所执，后人因称此井为“辱井”。故址在今南京市玄武湖侧。时人于井边种植了两颗梧桐树，故欧阳修谓“对植双桐”云云。

[5].“高秋羽猎之骑”四句：紧承上两句，采用互文笔法，奇句写柞树，偶句写梧桐。意为深秋时节汉武之宫丛生的柞树曾亲眼见证声势浩大的天子围猎仪仗，而景阳宫井边的梧桐树也曾亲闻宫中报晓催妆梳洗的钟声，亲见井栏深夜寂寞无人的场景。羽猎：帝王狩猎，士卒负羽箭随从，因名羽猎。严妆之钟：即景阳殿的钟声。宫人闻钟声，早起装饰。凤盖：绘有凤凰的伞盖，帝王仪仗用。银床：银饰的井栏，也指辘轳架。

[6].“固已葳蕤近日”两句：形容柞树与梧桐的枝繁叶茂、光鲜亮丽。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的皪（lì）：光亮、鲜明貌。

[7].“岂知绿藓青苔”四句：谓柞树和梧桐不知黄杨生存处境的贫瘠艰难。蓊郁：草木蓬勃茂密的样子。

[8].落落：高超不凡貌。汉杜笃《首阳山赋》：“长松落落，卉木蒙蒙。”

[9].“上临千仞之盘薄”两句：形容黄杨生长环境的险恶。盘薄：形容山势雄伟险峻。&?椦D@（pēn）急：波浪激荡的样子。

[10].“负劲节以谁赏”两句：意指黄杨的落拓不遇，无人见赏。劲节：坚贞不屈的节操。孤心：寂寞孤高的心境。

[11].“徒以窦穴风吹”四句：形容黄杨所居环境的凄寒孤寂。窦穴：孔穴。哢（lòng）：鸟鸣。嘲（zhāo）哳（zhā）：嘈杂的鸟鸣声。寂历：寂静、冷清。

[12].游女：出游的女子。《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13].“张骞一见”两句：假如张骞当年见到黄杨，了解它的品节，一定会将其移植到中原地区来。张骞：汉武帝时人，建元二年（前139）、元狩四年（前119）先后奉命出使西域，曾从安石国（今天伊朗一带）带回石榴树种，故人称之为安石榴。

[14].“陆凯如逢”两句：假如陆凯当年见到黄杨，了解它的品节，一定会折下一枝，将其寄给远方的友人范晔。据《荆州记》载，陆凯与范晔相善，曾于北魏景明二年（501）寄梅花一枝给在长安的范晔，并赋诗云：“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陇头：即甘肃陇山。代指西北边塞。

秋声赋

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欋?@&?欋?@铮铮 [1] ，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 [2] ，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3] 。夫秋，刑官也 [4] ，于时为阴 [5] ；又兵象也 [6] ，于行用金 [7] ；是谓天地之义气 [8] ，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 [9] ，夷则为七月之律 [10]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11]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12] 。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13] 。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 [14] ，黟然黑者为星星 [15]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 [16] ，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 [17] ，如助余之叹息。

此赋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作者时年五十三岁。其时欧阳修虽然仕途顺利，身居高位，但壮年时代屡遭贬谪，对政治生涯浮沉不定的体验挥之不去，面对政坛纷争诡谲，改革举步维艰，对于复杂难料的世事也深感厌倦，于是产生淡忘名利、知足保身的思想。赋以“悲秋”为题，通过对秋声的描写，抒写对生命的思考和自我超脱的愿望。

第一段写万籁俱寂，作者挑灯夜读，“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惊惧之下侧耳倾听，为从听觉上写秋声作了引人入胜的铺垫。秋声无形，作者运用多重比喻加以描摹，化无形为有形，展示了秋声自远而近、自弱而强、自隐而显的动态过程。秋声初如秋雨淅淅沥沥，继似江河澎湃，惊涛骇浪，风雨骤至。秋声所到之处，触物有声，如金铁齐鸣，又如战士奔赴战场，不闻号令，唯闻脚步和马蹄声急。不可捉摸的秋声经形象比喻，令读者身临其境，如闻其声。

第二段描摹秋状，夹叙夹议，突显秋声摧残万物的威力，渲染秋天的肃杀寂寥。作者先以烟云、天日、寒气、山川等景物，分别描绘秋色惨淡凄清、秋容清新明净、秋气刺人肌骨，以及秋意寂寥萧瑟，展现了四幅秋状图景。秋声“凄凄切切，呼号愤发”，春夏葱茏的草木，遇秋气而摧败零落，通过草木由荣到枯的对比，突出了秋气摧残自然万物的威力。接着融汇传统解说，展开对秋之特点的议论。古代中国人根据对四季特点的观察，将官制、阴阳、五行、音律等与四季一一对应相配，如秋官掌刑法，秋天多征伐，商声之“商”与“伤”音同，“戮”是十二律中的夷则之“夷”的义项。文中铺陈传统文化中与秋相配的例证，看似信手拈来，罗列铺排，实则别具深意，意在从文化的层面进一步阐明秋气对万物具有强大的摧残力量。

第三段揭示全文题旨，通过有情的人类与无情的草木作对比，感叹为人事忧劳的人类更容易衰老。本来，无情的草木因秋气摧残而飘零，无法抗衡一岁一枯荣的自然规律，人为万物之灵，也有其生老病死的生命规律。问题在于人有喜怒哀乐之情，以致“百忧感其心”，人又有追求名利之欲，以致“万事劳其形”，何况人还“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草木无情”，尚且无法避免秋气的摧残，对于“非金石之质”的人而言，“欲与草木而争荣”，纠结于荣辱得失，烦恼丛生，身心疲惫，怎能不“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段末归结出文章主旨：“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人生有限，岁月无情，烦恼生自本心，不必怨恨秋声，唯有超然物外，才能安顿心灵。

末段以虫声唧唧，回应开头的“声”。作者向童子讲述完秋声的道理后，发现童子对此毫无兴趣，早已“垂头而睡”。作者以童子的单纯反衬自己思绪的复杂，唧唧虫声，又烘托出难有作为之憾和力求超脱的无奈之叹。

本文以大自然的“无声之秋”对比社会人生的“有声之秋”，构成全文的结构框架。由无声之秋对草木的摧残，转入人事忧劳对人的心身的戕害，行文曲折有致，结构颇具巧思。文中对秋声和秋状的描摹，运用多种形象比喻，化虚为实，变无声为有声。采用赋体铺陈手法，多侧面展示秋天情状，描写生动而简括。秋声、秋景与作者因景而生的人生感悟交织为一体，既富于形象性，又饱含理趣哲思。

（顾伟列）

注　释

[1].&?欋?@（cōng）&?欋?@铮铮：象声词，形容金属器物相碰撞的声音。

[2].容：状貌。

[3].一气：指秋气。余烈：余威。

[4].刑官：秋官。古代用天地四时之名命官，秋官司寇掌刑法，故称刑官。

[5].于时为阴：古代以阴阳配合四时，春夏属阳，秋冬属阴。

[6].兵象：古代战争多在秋天发动，故秋天象征刀兵。

[7].于行用金：古代以五行对应四时，秋天属金。行：古代将金、木、水、火、土视为构成物质的五种元素，称为“五行”。

[8].天地之义气：天地的严凝之气。古人认为严凝之气发端于西南，盛于西北，西南方至西北方是秋天的方位。

[9].商声：古代用宫、商、角、徵、羽“五声”与四时相配，商声配秋。西方：秋的方位，这里指秋天。

[10].夷则：乐律的十二调之一，古代以十二律配十二月，夷则与农历七月相配。

[11].有时：有固定的时节，这里指秋季。

[12].惟物之灵：人是万物之灵。

[13].精：精神。

[14].渥（wò）然丹者：指红润的面容。槁木：枯木，喻指衰老。

[15].黟（yī）然黑者为星星：头发由乌黑变为花白。黟然：黑貌。星星：花白貌。

[16].戕贼：摧残，破坏。

[17].唧唧：秋虫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