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曾伯

【作者小传】

（1198—？） 字长孺，号可斋。南宋怀州（今属河南）人，徙居嘉兴（今属浙江）。邦彦曾孙。官淮东制置使兼制置淮西，进擢兵部尚书，转荆湖南路安抚大使兼节制广南，后被论罢。景定间，起为沿海制置使。有《可斋杂稿》。

闻雁赋

李曾伯

飙金高，露玉冷 [1] 。黄帘垂，碧幕静 [2] 。属文书之燕闲，与亲友以笑咏。阒其何声 [3] ，隐若可听。始缥缈以甚远，继嘹唳以渐近 [4] 。如故人之好音，将客梦以呼醒。乃吕《令》之来宾 [5] ，殆汉颂之遇顺 [6] 。

仆本壮夫，顿有秋思。感机缄之不停 [7] ，嗟岁月之易逝。彼苍庚兮春阑 [8] ，及啼&GF8B9兮夏至 [9] 。曾为日之几何，而此物者至矣。乃因人情载想，物意其来也。岂从龙荒朔幕之墟 [10] ，将自狼居姑衍之地 [11] ，过西域之玉门，亦尚记于汉垒。历长安之铜驼 [12] ，抑曾饮于渭水。麦芃芃兮何如 [13] ，黍离离兮奚似 [14] 。谅山河之无恙，今风景之不异。尔能为予而一鸣，予亦将有以告乎尔。久之有声，从天而来，如怨如诉，如悲如哀。物若是以有情，人胡为而忘怀。虽至于无可奈何者，已是得不为之长太息也哉！

于是乃告之曰：伊蜀山之千重 [15] ，去吴天之万里。巫峡高入于云端，岷峨深在于雪际 [16] 。恐矰弋之过忧 [17] ，非羽翼之得计。吾闻晚烟苍梧，夜月青草，洞庭橘柚之乡，松江萍蓼之岛。厥有稻粱，亦有芦苇。尔不彼去，胡过于此？又闻暮雨滕阁 [18] ，西风楚楼，鹦鹉黄鹤之境 [19] ，凤凰白鹭之洲 [20] ，可以回翔，可以栖止。尔不彼去，胡久于是？尔其有中原之信音，又胡不诣上林而报天子 [21] ？于时桂影沉夜 [22] ，桐声响秋，既感物之可感，又忧人之所忧。

其有穷征绝塞，远戍他州，念百战之已老 [23] ，苦数奇之不侯 [24] 。如李广、班超之徒，闻此之声，安得不发怒而眉愁？

其有缱绻河梁 [25] ，投老遐陬 [26] ，思故国之越吟 [27] ，作他乡之楚囚 [28] ，如李陵、苏武之徒，闻此之声，安得不涕雪而泪流 [29] ？

或有遭时摈斥，与世沉浮，逐汨罗之渔父 [30] ，盟江上之沙鸥 [31] ，如屈平、贾谊之徒，闻此之声，安得不含愤而怀羞？

或有随牒千里 [32] ，寄情一丘 [33] ，动莼鲈之佳兴 [34] ，赋松菊之西畴 [35] ，如渊明、季鹰之徒，闻此之声，又安得不神往而形留？

或有萤雪案前 [36] ，风雨床头 [37] ，誓击楫以自厉 [38] ，痛枕戈之未酬 [39] ，如刘琨、祖逖之徒，闻此之声，又安得不咎命而时尤？

又有闺房荡子，江湖远游，倚日暮之修竹，望天际之归舟，如潇湘、湓浦之妇 [40] ，闻此之声，又鲜不寓心于伉俪，托兴于绸缪 [41] 。

或又有月冷金殿，霜凄锦裘，恨敝履之已弃 [42] ，悲纨扇之不收 [43] ，如长门、卓郡之人 [44] ，闻此之声，又鲜不寄言于赋咏，属意于悲讴。

凡若人兮，此心何求？是亦犹闻乌而唾，闻鹊而喜 [45] ，闻子规而思归 [46] ，闻邻鸡而思起 [47] ，非无故而偶然，盖不能以自已，而况于斯云。

胡不以然，则衡阳以北，代地以南，千万人之心不同，又岂一人之心可拟？是盍不玩羲经之渐陆兮 [48] ，思出处之大义。咏周雅之集泽兮 [49] ，味还定之深旨 [50] 。或讶其所闻者一，而所思者殊，则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51] 。

《闻雁赋》在写法上有模拟江淹《恨赋》的痕迹，先是就对象作一总的叙述，然后分写若干与对象相关的史事，最后作一总结。然而《恨赋》写恨，是一个很抽象的对象，所以江淹寥寥数笔勾勒一下就行，而这篇赋题为闻雁，所以作者先要交代一下“闻”，随后才能转入“雁”，而雁也并非是本赋的真正主题，于是又用了“仆本壮夫，顿有秋思”的江淹式句子进行转捩，通过虚拟的与雁的对话，才正式进入主题。相比于《恨赋》，本篇在铺垫入题的方面多费了许多笔墨，虽无法收到简练的效果，但是由于材料丰富，篇幅加长，也很好地把秋天引发的悲凉凄清的感受烘托了出来。

接下来，是赋的主干，列举了七类闻雁而有所感的情形。这部分的取材，由于先前已做了闻雁———秋思的转换，所以并不一定都是严格的与雁有关的故事，比如张翰、陶渊明，而刘琨和祖逖甚至和秋天也没有明显联系，所以这大致只是一个各种“秋日的私语”的组合。文辞优美，思绪畅达，几个段落句式也相对一致，显示出独特的匠心，是这个部分的主要优点。只是在构思的条理上，几个例子缺乏一致性和典型性，这方面较之《恨赋》略显不足。

至于结尾的收束部分，则明显偏弱。与《恨赋》相比，同为抒情作品，《恨赋》用两组经典的景物描写句将全文气氛托起，随后用“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倏然收住，神完气足，回味无穷。而本赋本来通篇已经转写秋日的各种凄清心境，大概是为了切题，最后又回到了鸿雁。回到鸿雁又不能用借景抒情的手段，反而唱起了高调，用了三个经史的典故，做起了“大义”“深旨”的思考，实在不合时宜。尤其是最后一句引陈涉的话，用来收束全文，未免过于轻浮，几近玩笑，因为通篇何尝有一点“鸿鹄之志”的影子呢？

四库馆臣在评论李曾伯的诗词时曾委婉地批评他“才气纵横，颇不入格”，虽说是标新立异，不肯拾人牙慧，但就作品而言，终究不免粗疏之诮，抒情的文字往往因羼入不合适的议论而削弱其艺术价值，本赋的这个问题恐要归之于宋赋议论化义理化的风旨吧。

（田松青）

注　释

[1].飙金、露玉：即金飙、玉露，指秋风、秋露。骆宾王《上瑕丘韦明府启》：“飙金将露玉共清。”

[2].黄帘、碧幕：泛指帘幕。韩愈《短灯檠歌》：“黄帘绿幕朱户闭。”

[3].阒（qù）其：寂静冷落的样子。

[4].嘹唳：声音响亮凄清。

[5].吕《令》来宾：秋雁应时令而来。《吕氏春秋·季秋纪》：“候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礼记·月令》：“鸿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吕氏春秋》的《十二月纪》与《礼记·月令》内容基本相同，故也称吕《令》。

[6].汉颂之遇顺：汉王褒《圣主得贤臣颂》：“翼乎如鸿毛遇顺风。”

[7].机缄：推动事物变化的力量，也指气数。

[8].苍庚：亦作仓庚，即黄莺。

[9].啼&GF8B9：杜鹃鸟。

[10].龙荒朔幕：当作龙荒幕朔，泛指漠北，出《汉书·叙传》。

[11].狼居、姑衍：皆塞北地名。

[12].铜驼：诗文中所用铜驼典故出自《晋书·索靖传》，其铜驼在洛阳，今误指在长安，且下用“渭水”坐实，不妥。

[13].麦芃芃：《诗经·载驰》序：“许穆夫人作用也。闵其宗室颠覆，自伤不能救也。”诗中有“我行其野，其麦芃芃”句。

[14].黍离离：《诗经·黍离》序：“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诗中有“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句。

[15].伊：发语词。

[16].岷峨：岷山和峨眉山。

[17].矰（zēng）弋：系有生丝绳以射飞鸟的箭。

[18].滕阁：滕王阁。

[19].鹦鹉黄鹤：崔颢《黄鹤楼》诗有“芳草萋萋鹦鹉洲”句。

[20].凤凰白鹭：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有“二水中分白鹭洲”句。

[21].诣上林而报天子：《汉书·李广苏建传》：“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

[22].桂影：月影。

[23].念百战之已老：东汉班超在西域三十余年，建立奇功，封定远侯。晚年“以久在绝域，年老思土”。

[24].苦数奇之不侯：西汉名将李广屡立战功，但终于不得封侯，大将军卫青也认为李广“数奇”，即运气不好。见《汉书·李广苏建传》。

[25].河梁：桥梁。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26].投老：告老。遐陬（zōu）：边远的地方。

[27].越吟：战国时越人庄舄仕楚，爵至执珪，虽富贵，不忘故国，病中吟越歌以寄乡思。事见《史记·张仪列传》。

[28].楚囚：《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

[29].涕雪：擦眼泪。

[30].汨罗之渔父：《楚辞》有《渔父》一篇，记屈原放逐后与渔父的对话，各言其志。后来，屈原自沉汨罗江。

[31].盟江上之沙鸥：《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后以“鸥盟”指与鸥鸟为友的隐逸生活。

[32].牒：授予官职的文书。随牒即赴任、调职。

[33].一丘：一座小山。《汉书·叙传上》：“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

[34].莼（chún）鲈（lú）之佳兴：《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35].松菊之西畴：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36].萤雪：《晋书·车胤传》：“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初学记》卷二引《宋齐语》：“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

[37].风雨床头：韦应物《示全真元常》诗：“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

[38].击楫：《晋书·祖逖传》：“仍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39].《晋书·刘琨传》：“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

[40].潇湘：即湘江。传说大舜南巡时去世，二妃娥皇、女英也随之不返，死于湘水。《初学记》卷二八引晋张华《博物志》：“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湓浦：即湓水，流经江西九江，这里是用白居易《琵琶行》典故。

[41].绸缪：缠绵。《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42].敝履：即敝屣，破烂的鞋子。语出《孟子·尽心上》：“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后也用于婚姻、情感方面。苏轼《闻朝阳吴子野出家》：“妻孥如敝屣，脱弃何足惜。”

[43].纨扇：细绢制成的团扇。汉代班婕妤曾作《怨歌行》，以秋天天气转凉后被收起不用的团扇，自喻不再得到君王的宠爱。

[44].长门：指西汉陈皇后失宠，重金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打动汉武帝。卓郡：当指卓文君。但史上既无卓郡的地名，也没有将卓文君简称“卓君”的习惯，这个词汇是作者杜撰的。

[45].闻乌而唾，闻鹊而喜：陆佃《埤雅·释鸟》：“今人闻鹊噪则喜，闻乌噪则唾，以乌见异则噪，故辄唾其凶也。”

[46].子规：《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三十七引程演注坡诗：“或言杜鹃一名子规，非也。今春夏有鸟声若云‘不如归去’者乃子规也。”

[47].闻邻鸡而思起：《晋书·祖逖传》：“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

[48].羲经：《周易》的别称，相传伏羲始作八卦，故名。渐陆：《周易·渐》：“九三，鸿渐于陆。”谓鸿鹄由低到高，逐渐从水中飞到陆地，喻指做事循序渐进。

[49].集泽：《诗经·小雅·鸿雁》：“鸿雁于飞，集于中泽。”

[50].还定：《毛诗序》：“《鸿雁》，美宣王也。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

[51].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后用来比喻庸俗的人不能理解志向远大者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