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表元

【作者小传】

（1244—1310） 字帅初，一字曾伯，号剡源先生。剡源榆林（今属浙江）人。学识渊博，力主改革宋末学者萎敝风气，能诗工文，“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元史》）。其文清深雅洁，蓄而始发，四方人士争相师法，为至元、大德年间东南文章大家第一人，人称江南夫子。有《剡源集》《剡源佚文》《剡源佚诗》等。

观渔赋

戴表元

秋潦既退 [1] ，河归故痕。童子六七，携畚出门 [2] 。载奔载呼，集于河堧 [3] 。先生异之，往蹑而观 [4] 。乃见群童，脱衣倮足。断渠起塍，翻水使涸 [5] 。或运淖没漆，或扬泥沾膊；或倾畚拄箕，或布韦行筏；或群蹴鼓欢，或独仆发谑 [6] 。并力竞劳，有类竭作 [7] 。

先生曰：“唉，尔何为乎？”有叟在傍，倚策而吁。曰：“童子之知尔，将取鱼。每岁八月，大水渺漫。滨河之陆，涌浪如山。常有大鱼，随潮往还。彼一童子，及潮未汐 [8] 。往渔于河，得鱼盈尺。今此巨浸，与秋俱退。渠居平陆，不绝如带。众童惑焉，求鱼于渠。曾是区区，鱼得而归？且虽有鱼，其获几何？

常闻渔人，日渔于河。出市售之，味薄少甘。得不偿劳，甚尠而纤 [9] 。一网出海，百夫属厌 [10] 。视河之获，力减功兼。我求其说，渔何尔殊。海劳而苦，河逸而腴。苦厚腴薄，劳成逸败。所以论渔，河卑于海。蛟鳄之宅 [11] ，风涛之渊。健者以奋，弱者以迁。亦若吾人，随乡论贤。故瘠土者材，而沃壤愧焉。议河于海，无所取旃 [12] 。曾是沮洳 [13] ，虾翔蛤奔。升勺之水，可得而言。”

先生闻之，忽然而惭，怃然不悦，问叟姓名，俯首不答，顾谓童子：“汝渔且止。吾闻是邦有隐君子 [14] ，汝往问之，叟宁非是耶？”

《观渔赋》是戴表元为数不多的赋作之一，笔调清新流畅，文辞简洁传神，深得其文之精髓。此赋是一篇对话体的哲理赋，写河滨童子捕鱼的情形与作者的观感，以类似寓言的方式比喻说理，向人们阐释了这样一个真理：只有经过一番艰辛的探索，在艰苦的环境中不断锻炼自我，才能最终取得伟大的成就。运用类比论证，摆脱了赋体惯有的堂皇的议论，而完全立足于人生的真实体验，发人深省。

开篇即以工笔细细描绘出一幅童子捕鱼图：落潮之后，河岸边的沟渠中可以寻找到一些涨潮时搁浅的鱼，孩童们奔走相告、竞相捕捞，一番热闹的景象。铺叙纤细，状物写人，语尽其妙。“携畚出门”“载奔载呼”“脱衣倮足”以及六个“或”字句的连用，使此段描写充满动感与童趣。此情此境让人不禁联想到宋代诗词中一些涉及儿童的佳句，诸如“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清平乐·茅檐低小》）之类，都是拿儿童的顽皮天真作点睛之笔，且趣味正在于童心的可羡。然此赋并未止于抒写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心，而是借写孩童来引发下文的议论，作者手挥目送，注此写彼，使结构颇具曲径通幽之妙。

第二段是全赋的中心，借鉴汉大赋“假问答之辞”的主客对话体，虚构了先生与老叟两个人物，以一问一答的行文方式，通过老叟的论说逐层彰显作品主旨。先是运用对比手法，指出“渔于海”与“渔于河”的不同：“海劳而苦，河逸而腴。苦厚腴薄，劳成逸败。”河中之鱼虽易于捕捞，然而“味薄少甘”，滋味平淡，所得之利其实甚微。而“蛟鳄之宅，风涛之渊”的大海中，充满重重危机，要经历非常的艰难险阻才能有所获得。一般的渔人因为贪图易于取得的眼前利益，固守河中，所以只能凭着微薄的收获度日。勇于拼搏的“健者”，纵横于大海之中，历经千难万险，能有丰厚的收获：“一网出海，百夫属厌。视河之获，力减功兼。”而那些惧怕困难，经不起风浪的“弱者”，都到容易捕捞的河中去打鱼了。接着笔锋一转，由论渔巧妙地过渡到论人，不留痕迹地点明主旨，“亦若吾人，随乡论贤。故瘠土者材，而沃壤愧焉”，真正有才能的贤德之人，往往都诞生在贫瘠的土地上，因为艰苦的生活能够磨炼人的意志，锻炼出坚韧不拔的精神；而那些贪图安逸，不适应恶劣生存环境而迁往肥沃富饶的地方的人，必定不会有大的成就。如此行文，既升华了主题，又避免了说理的枯燥板滞。

最后一段“曲终奏雅”，以先生臣服老叟作结，此乃汉大赋结尾之常套，由此也可见元代古赋“祖骚而宗汉”的特点。

此赋视角独特，寓意深刻。作者由观渔联想到论人，使作品不落窠臼，富有变化之美。全赋语言准确生动，平实质朴，主要采用传统的四言形式，韵散兼行，参差错落，采用夹叙夹议的方法，借对话说理，论说逻辑清晰，真可谓“文质彬彬”，是一篇极具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佳作。

（李占鹏 金艳霞）

注　释

[1].潦（lǎo）：雨后的积水。

[2].畚（běn）：用草绳或竹篾编织的盛物器具。

[3].堧（ruán）：河边的空地。

[4].先生：作者自指。异之，以之为异。蹑（niè）：紧随其后。

[5].塍（chéng）：田间的土埂。翻水：用翻车车水。

[6].淖（nào）：烂泥，泥沼。箕：簸箕。布韦行筏：驾驶着以芦苇制成的筏子。韦，通苇。蹴（cù）：践踏。鼓欢：鼓噪。仆：向前倒下。发谑：引人发笑。

[7].竞劳：竞相劳动。竭作：尽力劳作。

[8].汐（xī）：晚潮。

[9].尠（xiǎn）：同“鲜”，少。

[10].属厌：饱足。

[11].蛟：传说中的一种类似龙的动物。鳄：鳄鱼。

[12].旃（zhān）：助词，相当于“之”或“之焉”。

[13].沮（jù）洳（rù）：指地低湿。

[14].隐君子：隐居而品行高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