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周翰

【作者小传】

（929—1009） 字元褒，郑州管城（今属河南）人。后周广顺进士。入宋，历任直史馆、翰林学士，官至工部侍郎。淳化五年（994）兼起居郎，创起居注每月先呈皇帝、后付史馆之例。著作有《翰苑制草集》。

五凤楼赋

梁周翰

伊京师之权舆也 [1] ，遐哉邈乎！验河图之象，按舆地之书，宅《禹贡》豫州之域，距天文辰马之墟 [2] ，因四履建侯之地，为六代兴王之居 [3] 。城浚而都，派河而渠，结坤之络，振乾之枢。星薨栉堵，我民之庐；海漕山廥，我田之租。势雄跨胡，气王吞吴，茫茫万国，鱼贯而趋。

惟圣皇之受命 [4] ，应期运而握符。光潜跃于龙德，践元亨于帝衢。道德何师？尊庐赫胥 [5] ；揖让何比？陶唐有虞。英略神武，威惮八区。封豕必诛，长鲸尽刳。虎皮包刃，鹄板搜儒。坠典皆索，阙政咸铺。成天下之大务，若雷奋而风驱。

乃顾京室，时行圣谟，陋宸极之非制，稽紫垣之旧图 [6] 。且曰：“不壮不丽，岂传万世？禹之卑宫，盖勿暇之计；尧之茅茨，非经久之制。矧象魏之悬法，伊亿兆之所视。况我力如天，我资如地，不渔尔民，不谋尔利，一毫之费，差足为易。”

乃召共工，度景之中 [7] ，因旧谋新，庀徒僝功。台卑者崇，屋卑者丰，栋易而隆，椽斫而砻。去地百丈，在天半空。五风翘翼，若鹏运风；双龙蟠首，若鳌戴宫。丹楯霞绕，神光何融，朱楹虹植，晴文始烘。绣楣焜耀，雕栱玲珑，椒壁涂赭，绮窗晕红。双阙偶立，突然如峰，平见千里，深映九重。奔星坠而交触，灵景互而相逢。门呀洞缺，若天之裂。纵举百武，横驾六辙。金铺烁人，光景明灭。舞阳之力，莫得而排；叔梁之力，胡可以抉 [8] ？其下则冠盖葳蕤，剑佩陆离，车如流水，待漏而驰。驾肩排踵，兼蛮混夷，万众纷错，鱼龙尊卑。咸去来之由此，竞奔凑于玉墀。亶皇风之无外，岂朝盈之有时。

三事庶尹 [9] ，乃拜表萧墙，竭帝未央，以落大壮，登歌永昌。曰：“元圣明兮帝道昌，威四海兮君四方。峙高阙兮冠百常，赫宋德兮垂无疆。瞻天颜兮献寿觞，愿君王兮长乐康。”帝曰：“俞哉 [10] ！而觞且置，当听朕言，庶晓朕意。顷于戎马之暇，详窥历代之纪，乃知乎夏德之衰，璇室自庇；商政之坏，琼宫大侈。楚王章华，一身何寄；秦皇阿房 [11] ，二世而弃。汉武柏梁 [12] ，孽火随炽；陈后三阁 [13] ，义师寻至。岂非乎祸生于渐，欲起于恣？亦如崇饮不已，必至昏醉；嗜色不已，必至乏瘁；迁怒不已，必绝人纪；穷兵不已，必暴人胔；甘谀不已，必杜忠义；溺谗不已，必斥贤智。亡国之君，未尝不尔，朕皆知之，得以趋避。淫于土木，雅不如是，美其成功，良以为愧。不举君觞，恐骄朕志。其大者天地，所重者神器。尾虎足冰，终日惴惴。当共重之，勿使颠坠。谨谢公卿，无忌纳诲。”群臣乃退，咸呼万岁。

“五凤”之名，始见于汉代。汉宣帝刘恂曾以“五凤”为年号，即凤凰五至之意。而“五凤楼”之名，最早见于唐玄宗开元年间。《新唐书·元德秀传》载：“玄宗在东都，酺五凤楼下，命三百里县令、刺史各以声乐集。”《资治通鉴》载，开元二十三年（735）正月“上御五凤楼酺宴”。诗人白居易作《五凤楼晚望》一诗。五代时，后梁太祖朱温重修五凤楼。《旧五代史·梁书·罗绍威传》载：“（朱温）及登极……车驾将入洛，（罗绍威）奉诏重修五凤楼、朝元殿，巨木良匠非当时所有，倏立于地沂流西立于旧地之上，张设娣绣皆有副焉，太祖甚喜。”关于五凤楼的地址，萧默《五凤楼名实考》说：“唐开元至五代大约二百多年间，五凤楼一直是洛阳宫城正门。”宋太祖赵匡胤又在朱温重修的基础上重修了一次。重修后的五凤楼华丽壮观，盖世无双，并以其高超的建筑艺术，名闻天下，赢得了人们的赞誉，以至时人形容文章精彩奇妙，有“造五凤楼手”（孔平仲《谈苑》）之语。

这是一篇咏物赋，据《宋史》本传记载，大约作于乾德三年（965）前后。在我国古代辞赋写作中，描绘宫廷建筑是一个重要的内容。两汉时的枚皋、王褒都专门写过这类题材，可惜没有作品流传下来。扬雄的《甘泉赋》，虽然主要描述了汉成帝在甘泉宫的祭祀，但却用了很大的篇幅描述了甘泉宫的壮丽。东汉中期的王延寿撰写的《鲁灵光殿赋》，名传千古，可以说是描写宫廷建筑题材的代表作。魏国何晏的《景福殿赋》，也是传世名作。但这些赋作，主要是描写宫廷的壮丽雄伟，借以宣扬声威，歌颂功德。晚唐杜牧《阿房宫赋》和孙樵《大名宫赋》，才以写宫殿而影射现实，批判朝政。两宋是宫殿题材写作大发展的时期，仅清人陈元龙《历代赋汇》“室宇”类选入的154篇赋作中，宋赋就占有了53篇，而唐以前只有15篇。在宋人的有关宫殿的辞赋中，梁周翰的《五凤楼赋》无论思想内容上还是从写作体制上都是具有开创意义的。它既汲取了前人描写宫殿建筑的表现技巧，又开创了此类赋作“以论入赋”的先河。所以，它一出现，就受到了人们的喜爱，“人多传诵之”，南宋吕祖谦选编《皇朝文鉴》，将此赋冠其首，以为开卷之作。此赋继承了汉赋的一些特点。先从汴京历史悠久、地势险要写起，接着描述了北宋建国的声势和宋太祖的圣德。对照末段，这里好像是虚晃一枪，言不由衷，或许正是为了维护北宋的国威才在最后以宋太祖之口而提出“淫于土木”“良以为愧”的。赋文从第三自然段起才接触到本题。先说北宋建国，“陋宸极之非制”，禹的卑宫，尧的茅茨，既是“勿暇之计”，亦非“经久之制”，于是在旧宫殿的基础上增制加修，以使它又壮又丽、传之万世。文末特别强调说，增修五凤楼，是宋王朝财力富足的结果，并没有“渔民谋利”，增加人民的负担。从表达主题思想上说，这里作者采取了“欲抑先扬”的手法。“乃召共工”之后，集中描写了宫室建筑。作者用了很多描述、比喻、夸张、衬托的手法，突现它的高大、雄伟和壮丽，并特别突出了万国来集的声威和盛况。应该说，这是本赋的主体部分，但比起《鲁灵光殿赋》和《景福殿赋》来，它的笔墨可以说简洁多了。因为作者的写作意图，并不在这里。最后一段是作者的真正意图所在。在三公百官热烈祝贺宫殿落成、歌颂太祖圣明威德的时候，作者忽然加入了一大段“帝曰”。表面上是颂扬宋太祖的英明灼见，实际是借皇帝之口，提出了他的讽谏。他历陈前代许多君王因豪奢淫逸亡国的史实，表达讽喻之意，达到了以“祸生于渐，欲起于恣”为戒的目的，并用了六个排比句，说出了“所重者神器”的道理，号召群臣“恐骄朕志”“无忌纳诲”。在北宋建国初期，作者能写出这样“以论入赋”的亡国警诫，不仅是大胆的，而且是极有现实意义的。这与两汉事类大赋的那种“讽一而劝百”的作风，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此赋是宋代辞赋的代表作品，与汉赋的铺叙体物以及魏晋六朝赋的抒情不同，以长于议论说理见称。同时，全赋平易通畅，淳厚古朴，简练中有文采，骈俪中有气势，叙事、描写、议论熔于一炉，使赋文颇显新颖而又活脱，在宋初重形式、轻内容的不良风气中，它具有振起文风的作用。

（霍旭东 张毓洲）

注　释

[1].京师：京都，这里是“建为京都”的意思。权舆：初建，开始。

[2].辰马：星名，辰为东方苍龙七宿中的心宿，马指房宿。房宿一名天驷，故合称辰马。

[3].四履：犹言四境，四周的边界。六代：开封先后有战国魏、五代梁、晋、汉、周及北宋六个王国在此建都。

[4].圣皇：指宋太祖赵匡胤。

[5].尊庐、赫胥：皆为传说的古代帝王。

[6].宸（chén）极：北极星，借指皇王、帝位、皇宫。紫垣：星座名，借指皇宫。

[7].共工：古代官名，总理百工之事。《史记·五帝本记》：“舜曰：‘谁能驯予工？’皆曰垂可。于是以垂为共工。”

[8].舞阳：秦舞阳，战国时秦国武士，随荆轲入秦者，见《史记·刺客列传》。叔梁：叔梁纥，春秋时鲁人，孔子之父，有勇力，见《左传·襄公十年》《孔子家语》。

[9].三事：三公，指高级官吏。《诗经·小雅·雨无正》：“三事大夫，莫肯夙夜。”孔颖达疏：“三事大夫为三公耳。”庶尹：百官。《尚书·益稷》：“百兽率舞，庶尹允谐。”蔡沈集传：“庶尹者，众百官府之长也。”

[10].俞：犹言“对”“是”“好”，表示应答的语气。

[11].阿房（páng）：阿房宫，秦始皇时开始建造的华丽宫殿。二世而弃：指秦王子婴灭国事，见《史记·秦世家》及《高祖本纪》。

[12].柏梁：柏梁台，汉武帝所建，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史记·孝武本纪》：“（元封六年）十一月乙酉，柏梁烖（灾）。”

[13].三阁：临春阁、结绮阁、望仙阁，陈后主陈叔宝所建。义师：指隋军。陈祯明三年（589）初，隋军入建康，陈后主被俘，张贵妃被杀，陈亡，见《陈书·后主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