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翚

【作者小传】

（1101—1147） 字彦冲，号屏山。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以荫授承务郎，通判兴化军。父死靖康之难，遂辞归武夷山，隐居十七年。讲学不倦，所与游者，皆海内知名人士。高宗绍兴十七年卒。谥文靖。子翚学问精深，于《周易》尤有心得，朱熹曾从之学《易》。诗文俱佳。有《屏山集》传世。

溽暑赋

刘子翚

病翁筋骨支离 [1] ，当暑弥剧 [2] 。望雨于南斋之上 [3] ，拊槛而歌曰 [4] ：“使天霣珠 [5] ，不可以清烦裾 [6] ；使天霣玉 [7] ，不可以消炎酷 [8] 。想墨蜧之跃渊 [9] ，快商羊之舞陆 [10] 。”已而飞霾断野 [11] ，紫电摇岳 [12] ，帘绡蛰润 [13] ，柱础流渥 [14] 。心烦冤而若纠 [15] ，思淫裔而增浊 [16] 。疑环居乎曲突 [17] ，乍窘迹乎重橐 [18] 。

客有问曰：“溽暑何气哉 [19] ？”翁曰：“阴阳之争气也 [20] 。席威者穷而未沮 [21] ，鼎盛者出而见闭也 [22] 。阴出为姤 [23] ，阳来为复 [24] 。自一卦推之 [25] ，消长盈虚 [26] ，曾不离乎六也 [27] 。蕤宾之日 [28] ，阴一在内，阳五在外 [29] ，而六者之运 [30] ，如星循于次 [31] ，如辐旋于毂 [32] 。向之微者益大，大者日益蹙也 [33] 。肇于豕蹢 [34] ，极于龙战 [35] ，贯鱼以柔顺 [36] ，履虎而骄僭 [37] 。盖弱则随 [38] ，强则睽 [39] ，随则睦而安，睽则竞而危 [40] 。两雄不并居 [41] ，终必为之变也。

方其争也 [42] ，奇耦互生 [43] ，刚柔杂袭 [44] 。崩腾海逝 [45] ，蹇嵼山立 [46] 。势均力等，屹若勍敌 [47] 。初如秦晋交绥而近旆 [48] ，又似楚汉相持而坚壁 [49] 。彼瀜瀜溃溃者 [50] ，铄为大焦 [51] ；熙熙曜曜者，煦为蒸湿也 [52] 。其气烟煴滃濛 [53] ，底滞胶&?楉A@ [54] ，淟淰油湙 [55] ，濡汩污浥 [56] 。被金石而销暖 [57] ，袭草木而萎薾 [58] 。天地汩其清明 [59] ，日月沫其晶晔 [60] 。薄而为雷 [61] ，则隐辚呼碌 [62] ，喑噫嗢咽 [63] ，旋空欲震 [64] ，郁而不渫 [65] 。激而为风 [66] ，则&GF8B0&GF8B1蓬勃 [67] ，燥冒翕忽 [68] ，扬污发秽 [69] ，原谷呀呷 [70] 。历庚而伏 [71] ，凡四五旬，时犹未歇也 [72] 。”

客曰：“然则气之为沴厉者邪 [73] ？”翁曰：“不然。夫惟争也，四时之序乎 [74] ？万化之机行也 [75] 。子独不闻烹饪之事乎？实水以釜 [76] ，传火以薪 [77] 。熚炥烜烈兮滋炽 [78] ，汹涌潏溢兮骤惊 [79] 。既山鸣而涧吼 [80] ，亦雾蓊而云蒸 [81] 。靡坚革熟 [82] ，鼎俎之味成焉 [83] 。故水火不争，为爨者怠 [84] ；曲蘖不争 [85] ，为醪者坏 [86] ；辅弼不争，为国者败 [87] 。斯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88] 。”

客曰：“问一得三，蒙昧晓然 [89] 。惟清论之慰沃 [90] ，斯烦歊之可捐者耶 [91] 。”

刘子翚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一代尊师朱熹的启蒙老师。刘子翚的诗文赋具有鲜明的理学色彩，但又不堕于理窟而流于枯涩，尤其散文、辞赋，无论叙事，抑或论理，常常采用比喻、寓言等艺术手法，化抽象为具体，化深奥于明晓，借此充实其文章之艺术美感。钱锺书曾在《宋诗选注》中赞扬刘子翚是宋代“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并非只在道学家里充个诗人”的人，“他沾染‘讲义语录’的习气最少，就是讲心理学、伦理学的时候，也能够用鲜明的比喻，使抽象的东西有了形象”。《溽暑赋》恰恰体现了刘子翚散文、辞赋充满形象的艺术特色。

《溽暑赋》是一篇以描写为外表，以议论为主，借物喻理的文学作品，文章的主题在于借助炎热的天气，解释自然现象所蕴含的阴阳观念，阐释他的《易》学理念，表达事物只有竞争才能不断发展变化的进化论思想。尽管作者大量铺陈描写云、雨、雷、电的惊心动魄的形成过程及其状态，但状物达情的目的不在于写景，而在于说理。

文章采用汉代散体大赋主客问答的形式，以层层递进的铺陈方法、步步深入的说理思维，以相成、相生、相灭的矛盾统一关系作为文章的内在逻辑秩序，通过解释大自然溽暑现象的形成过程，揭示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从矛盾对立开始，最终趋于统一，又由统一再次趋向矛盾对立的递进变化规律，体现了中国古代辩证法的哲学思想理论。

文章巧妙地运用《周易》卦体的阴爻、阳爻位置的变化为比喻，加强论证的形象性、生动性、感知性，以浅显的比喻解说深奥难懂的哲理。但文章的中心并不在论证阴阳关系的矛盾统一性，而在于揭示“争斗”的意义，尤其强调出于弱势的“阴”的一方在“争斗”中不断走向强大的意义。他认为自然界的“争”促成了万事万物的变化，使事物由一强一弱的失衡状态达到针锋相对的短暂平衡，事物在尖锐对抗的状态下，矛盾双方如秦晋交绥、楚汉相持，“势均力等，屹若勍敌”。此时对立双方再次激化矛盾，进而演变到水火不容的境界，从而引起事物质的变化。争斗的过程推进了事物不断的向前发展迈进，“争”也就具有了前进的实际意义。万事万物假若强弱悬殊，就会导致“弱则随，强则睽，随则睦而安”的相对静止状态，也就失去了“争”的先决条件，不可能引起质的变化和向前发展。因此长期静止的稳定，必然导致事物的衰亡。

刘子翚的阴阳变化、矛盾对立、竞争发展的思想理论具有深厚的社会文化背景，反映了他对整个北宋政治结构、社会现象的深刻认识。宋朝初立，赵匡胤即采取种种手段方法，并建立一套刚性制度措施，削弱宰相等重臣的权力，制约了官员及机构的行政效能。朱熹曾感叹朝臣无权时说：“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朱子语类》一二八卷）尤其靖康之乱，南宋偏安，君主昏庸无能而大权在握，大臣的智慧和才华无法得到展现。

刘子翚从过去的历史教训中，清醒地认识到由于北宋权力的严重失衡，最终导致人浮于事，国家行政能力低下，国力衰弱，丧权辱国。刘子翚慷慨愤词，他出于“辅弼不争，为国者败”的思想认识，写成了这篇以自然现象解析阴阳变化，影射君主与臣子权力失衡，进而分析宋朝国力衰败的深层原因，期望南宋统治者能够引以为戒，赋予大臣应有的权力，奋发图强，振兴国家。

《溽暑赋》虽是以赋释理，但作者娴熟地运用赋体铺排、描写、比喻、用典的种种艺术手法，将抽象的哲理转化为具体生动的形象。如开篇“使天霣珠，不可以清烦裾；使天霣玉，不可以消炎酷”，点化苏轼的《喜雨亭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强化了文章的典雅与简约的美感。又如描写阴阳二气争斗，喻比二气为两雄、勍敌，并以“初如秦晋交绥而近旆，又以楚汉相持而坚壁”，解析二气争斗的义理。作者运用迭字、双声、迭韵，从感觉、视觉、听觉等不同方位对阴阳争气的色采、声音、气势、形态进行了描绘论辩，加之句式长短交错、整散相间，强化了句子表情达意的审美效果。

作者为了加强文字的感知性，凸显文中水火对抗的矛盾冲突，烘托文章表现矛盾双方争斗的内在张力，大量运用与水、雨、火有关的字词，以字词的丰富，表现自然的变化，同时也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如水字符的字词：清、消、渊、润、淫、浊、溽、沮、海、汉、湿、滃濛、滞、6、汩、沫、渫、激、污、沴、滋、涧、沃；流渥、瀜瀜溃溃、淟淰油湙、濡汩污浥、汹涌潏溢等。如雨字符的字：霣、霾、雷、震、雾。如火、日字符的字词：烦、炎、煗、燥、薪、炽、熟、爨、然，烟煴、熚炥烜烈；暑、明、晶、晔，等等。

（漆子扬）

注　释

[1].病翁：作者自号病翁。支离：衰残瘦弱，疲惫不堪。

[2].当暑：到暑热时节。弥剧：更加严重。

[3].望雨：抬头看雨。南斋：居室南边的书斋。

[4].拊（fǔ）槛：拍打着栏杆。歌：歌咏。

[5].使：假使。霣（yǔn）：通“陨”，坠落。珠：玉珠，非指雨珠也。玉性清凉，常用来消暑。

[6].清：消除。烦裾：烦闷郁结的心胸。裾：衣服的前襟，此处代指胸襟。

[7].霣玉：天降美玉。

[8].炎酷：炎热的酷暑。

[9].墨蜧（lì）：传说中黑色的神蛇，常潜于深渊，能兴云降雨。跃渊：在潭水中翻腾踊跃。

[10].快：以为快乐。商羊：传说中的神鸟，单足，能预知云雨。下雨前，商羊展翅屈其一足，翩然而舞。舞：起舞。陆：云中之路。

[11].已而：不久。飞霾（mái）断野：飙飞的黄尘隔断了视野。霾：狂风裹挟尘土。

[12].紫电：闪电的紫色光线。摇岳：震撼山岳。

[13].帘绡（xiāo）：生丝织成的门帘。绡：生丝织成的薄纱。蛰润：变得湿润。

[14].柱础：柱子下面的基石。渥（wò）：水。本指湿润，借指流水。

[15].烦怨：心中的愁怨。若纠：如同缠绕在一起难以分解的绳索。

[16].淫裔（yì）：淫淫裔裔，流动之貌。增浊：更加紊乱，凝滞不畅。浊：纷乱无序。

[17].疑：通“凝”，指思绪凝结。环居：环绕盘曲，迟滞不畅。曲突：弯曲的烟囱。

[18].乍：通“窄”，空间狭隘。窘迹：困窘难以迈步。迹：行走，移动。重（chóng）橐（tuó）：盛物的多层口袋。

[19].溽（rù）暑：潮湿炎热的气候。

[20].争气：此处指阴与阳争斗产生的自然之气。

[21].席威者：占主导地位而有威仪的一方。穷而未沮：处于窘迫之境，但力量尚未衰竭。沮：止歇、衰败。

[22].出而见闭：盛在鼎中的东西欲出鼎而被鼎盖所关闭。

[23].姤（gòu）：姤卦�瘙�椝�，上乾下巽，谓阴气与阳气相遇，阴气渐盛而阳气渐衰。

[24].复：复卦�瘙�椃�，上坤下震，谓阳气回复，逐渐强盛。

[25].推：推算。

[26].消长：谓力量减弱或增强。盈虚：盈满或虚空。消长、盈虚谓事物强弱的发展变化。

[27].离：超出。六：《易》凡六十四卦，每卦六爻，故以六代称每卦之六爻。

[28].蕤（ruì）宾：古乐十二律之一，位于午，夏历建寅，正月为寅，五月为午，故称农历五月为蕤宾。

[29].阴一在内，阳五在外：谓姤卦�瘙�椝�乾上而巽下，即五阳压一阴，可知阳盛阴衰，阴阳失调。此处以姤卦比喻五月气候的闷热与压抑。

[30].六者之运：六爻的运行规则。

[31].循：按规律运行。次：星辰在天体黄道带运行的分次。

[32].毂（gǔ）：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有孔与辐相接。

[33].“向之微者”二句：过去弱小衰微的，今天会变得日益强盛；过去强盛的，今天会变得日益衰微。向之：过去，往昔。蹙（cù）：迫促缩小。

[34].豕蹢（dí）：猪蹄，指卦之初爻。蹢：蹄子。

[35].极：顶端，终极。龙战：谓阴阳二气交互和合，有龙交之象。《周易·坤卦》曰：“龙战于野。”龙：比喻阳刚之气。战：交合。阴气达到鼎盛的上六之位，阴极阳来，故由坤卦�瘙�棥�六阴，到剥卦�瘙�椂�而生一阳。

[36].贯鱼：成串之鱼，此处指卦之六五爻位，比喻后妃引领众宫女承宠于君王，柔顺而有次序。

[37].履虎：踩老虎的尾巴，指卦之六三爻位。僭（jiàn）：超越本位。豕蹢、龙战、贯鱼、履虎在文中用以说明阴爻在卦体中运行变化的态势，借此阐释自然、社会矛盾的演进邅变之理。

[38].随：《周易》随卦名，卦形�瘙�棸�，下震�瘙�椻�上兑�瘙�楃�，谓在内以德感动，在外以言劝说，阳刚随阴柔，物皆随从也。

[39].强：力量强盛。睽：《周易》睽卦名，卦形�瘙�椗�，下兑�瘙�楃�上离�瘙�楀�，兑为泽，离为火。故《彖辞》曰：“火动而上，泽动而下。”谓水火不容，相互背离。此二句是说矛盾双方，一方强一方弱时，弱随强，方向一致，矛盾并不明显。当两方力量相当时，则矛盾尖锐，互不相容，面临分裂。

[40].“随则”二句：阴阳双方一方随顺另一方，则矛盾缓和，就和睦稳定，处静不变；双方互相背离争斗时，事物就能向前发展变化。

[41].两雄：力量都很强盛的双方。并居：对立双方共处也。

[42].方：正当。其：阴阳双方。

[43].奇（jī）耦（ǒu）：奇数和偶数，指六爻中的阳爻九与阴爻六。耦：同“偶”。生：生发，发展。

[44].刚柔：阳与阴。杂袭：错杂纷乱。

[45].崩腾海逝：汹涌奔腾的海浪。崩：同奔。

[46].蹇（jiǎn）嵼（chǎn）山立：突兀曲凹如大山耸立。蹇嵼：通常作&?柟?@嵼或蹇产。

[47].屹：阴阳双方如对峙的山峰一样并立相对。勍（qíng）敌：劲敌。

[48].秦晋交绥而近旆（pèi）：秦晋两国军队交战，军旗相互靠近。《左传·文公十二年》：“秦以胜归，我何以报。乃皆出战，交绥。”晋杜预注：“秦晋志未能坚战，短兵未至，争而两退，故曰交绥。”此反其意而用之，比喻阴阳二气争斗之初如同秦晋两军短兵交接一样，处于胶着状态。绥、旆皆指军旗，交绥、近旆谓两军混战，旗帜交错。

[49].楚汉相持：刘邦、项羽入关后，项羽拥兵四十万，驻鸿门，刘邦拥兵十万，驻霸上。此句比喻阴阳二气之争如同楚汉二军对垒相持，互有坚固的军事壁垒，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50].瀜（róng）瀜溃溃：水流动的样子。

[51].铄（shuò）：熔化。大焦：彻底焦化变得枯燥。

[52].熙熙曜（yào）曜：光明鲜耀。煦：蒸发。蒸湿：闷热潮湿。

[53].烟（yīn）煴（yūn）：同&?殺(@缊、氤氲，混和激荡。滃（wěng）滃濛濛：云气迷漫翻卷。滃：云气腾涌。

[54].底滞：停滞。底：凝滞。胶&?楉A@：纠结滞缓而不畅。

[55].淟（tián）淰（niǎn）：污浊。油湙（yì）：水流动貌。又作浟湙。

[56].濡（rú）汩（gǔ）污浥（yì）：湿润流动。

[57].“被金石”句：阴阳之气即使遇到金石也能将其销熔为流水。

[58].袭：碰到、触及。萎薾（ěr）：萎缩枯烂。

[59].汩：埋没。清明：清晰明亮。

[60].沫：同没，掩没。晶晔：光明，明亮。

[61].薄：迫近撞击。

[62].隐辚呼碌：雷鸣之声，象声词。呼碌：同轰隆。

[63].喑噫（yī）：哑然无声。嗢（wà）咽：吞咽，形容雷声忽然隐没，寂然无声。

[64].旋空：盘旋在空中。震：打雷。

[65].郁而不渫（xiè）：雷声喑哑郁结于空而难以消散。

[66].激：激荡，激扬。谓阴阳二气激奋越扬时则成为风。

[67].&GF8B0（guó）&GF8B1（huò）：带有暑气的热风。蓬勃：热风飙飞漫卷。

[68].燥冒：赤热。翕忽：迅疾飞动的样子。

[69].扬污发秽：席卷污秽之物而飘飞。

[70].原谷：原野的山谷。呀（yā）呷（xiā）：吞吐吸饮，谓狂风在山谷中飙飞的情状。

[71].历庚而伏：夏至后第三个庚日入伏，为初伏；第四个庚日为入中伏；立秋后第一个庚日为入末伏。初伏、末伏各十天，中伏或十天，或二十天，加起来大约四旬左右。

[72].时：指溽热的时间。歇：停止，歇息。

[73].沴（lì）厉：灾害，祸害。

[74].四时：一年四季。序：次序，规律。平：平衡有节。二气相争，四时变换有序。

[75].万化：万物。机：事物变化的缘由和动力。行：启动，运行。

[76].实：盛（chéng）装。

[77].传火以薪：用木柴传送火种。

[78].熚（bì）炥（fú）：火盛之貌。烜（xuān）烈：旺盛。滋炽：更加旺盛。

[79].汹涌：火旺则釜中之水沸腾。潏（yù）溢：水沸腾从釜中溢出。骤惊：形容水溢出时的喷涌状态如同人猛然受惊一样。

[80].山鸣而涧吼：比喻水沸滚时的声响如同山涧之吼声一样强烈。

[81].雾蓊而云蒸：釜中的水蒸气如同云雾一样浓郁蒸腾。蓊（wěng）：茂盛。

[82].麋（mǐ）坚革熟：将坚硬的麋鹿肉煮烂。革：麋皮。

[83].鼎俎：古代盛放熟肉的器皿。牲体之肠、胃、肺、心、舌、肝、肤及鱼腊均烹于镬，升于鼎，载于俎。

[84].为爨（cuàn）者：烧火的人。怠：懈怠懒惰。

[85].曲（qū）蘖（niè）：酒母。比喻风雷。

[86].为醪（láo）者：造酒母者。坏：失误过错。

[87].辅弼：辅佐国君的大臣。争：进谏，谏诤。同诤。为国者败：国君策略失误。

[88].喻大：比喻说明大事。

[89].蒙昧晓然：使蒙昧的认识变得清楚明白。

[90].惟：只有。清论：高论。慰沃：安慰和抚慰。

[91].烦歊（xiāo）：燥热导致的烦闷苦恼。捐：抛弃。

哀马赋并序

刘子翚

叛军继踵入闽 [1] ，驱窃战骑 [2] ，过山岭，悉多殒败 [3] 。余感之，作《哀马赋》。

嗟哉 [4] ！何闽山之险绝乎 [5] ！方井陉而旷赵 [6] ，视剑阁而夷蜀 [7] 。峻岭标树 [8] ，横峦挂瀑 [9] 。岧峣嵂屼 [10] ，萦纡阻复 [11] 。势将平而骤起，涂稍顺而仍曲 [12] 。穴壁寄栈 [13] ，沿崖转躅 [14] 。昼倚石以传飧 [15] ，暮扪萝而假宿 [16] 。非恋土之邦人 [17] ，嗟此来而何欲 [18] ？

栖危走险 [19] ，禽疲兽伏 [20] 。堕峻木之升猱 [21] ，碍层霄之飞鹄 [22] 。矧万马之南奔 [23] ，列长镳而竞逐 [24] 。讶四达之通逵 [25] ，忽丝连而线属 [26] 。抢攘迫塞 [27] ，互相挤触 [28] 。前颠后升 [29] ，平坑翳渎 [30] 。衔哀结愤 [31] ，而丛徂萃萎者十几五六焉 [32] 。幸而生者，皆垂头顾影 [33] ，低摧局促 [34] ，鹿骇麏惊 [35] ，鸱蹲猬缩 [36] 。脊伶俜而卦露 [37] ，尾焦萧而帚秃 [38] 。鼻咯干埃 [39] ，肺伤芒谷 [40] 。望长坂以悲嘶 [41] ，想清波而浮浴 [42] 。癣痒疮烦 [43] ，揩墙摅木 [44] 。

集彼蚊蝇，纷纭缘扑 [45] 。竞咂秽而吞腥 [46] ，肆唇刀而饮镞 [47] 。忽振体而惊飞 [48] ，去来遥而旋复 [49] 。慰己贪婪，忘余楚毒 [50] 。当附骥而乞怜 [51] ，知汝曹之碌碌 [52] 。困甚&GF8CD豗 [53] ，忧同觳觫 [54] 。驾盐车则蹑迹于黔中之步 [55] ，售屠肆则比价于辽东之肉 [56] 。

悲夫！吾闻之，秦赵亘野，燕齐迥陆 [57] ，数骑风驰，万夫鳞蹙 [58] 。旝影动兮锋已交 [59] ，鼓声酣兮战方熟 [60] 。莫不虎态龙姿，云鬃电目 [61] 。负甲士之千钧 [62] ，望沙河而一蹴 [63] 。既却锐以摧坚 [64] ，咸蹂都而践国 [65] 。盖时清则龟龙麟凤呈祥表瑞，献图负箓 [66] ，俾之排难济艰 [67] ，虽获千角而网万翎 [68] ，曾不及夫一骥之足 [69] 。

噫！今日治耶乱耶 [70] ？胡弃兹而弗畜 [71] ？彼踶啮恃性 [72] ，驽骀共族 [73] 。渴饮天河之浪 [74] ，饥耗太仓之粟 [75] 。徒鞯饰文绣，辔摇金玉 [76] 。偶备数于六闲 [77] ，气骄矜而动俗 [78] 。责致远之奇功 [79] ，必舆倾而载覆 [80] 。事既失而惩愆 [81] ，亦何劳于鞭扑 [82] ？悼汗血之云亡 [83] ，捐百躯而安赎 [84] ？舟临川而坠楫，车向涂而裂轴 [85] 。激壮士之兴，嗟诚可悲而可哭 [86] 。

夫子曰：“伤人乎？”不问马 [87] 。余何眷眷于此哉 [88] ？恐国威之未振，骄虏之南牧也 [89] 。

《哀马赋》属于寄托作者思想寓意的咏物抒情大赋。据作者《送张当世序》记载，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绍兴元年（1131）、绍兴二年，福建泉州杨勍叛军多次侵袭莆田，作者参加平叛。并于绍兴二年春，平息叛乱。因此，该赋应作于绍兴二年春夏。

作者亲眼目睹了官养的战马翻越山岭时“悉多殒败”的狼狈情形，痛心疾首之余，触动了他对爆发战乱的思考，对国政的思考。通过哀叹耻笑战马的懦弱胆怯、贪生怕死，表达对统治集团的苟且偷生、消极抗金政策的无比激愤，表示对军队将帅软弱无能、无力抗金的深深忧虑。

文章着笔中心并不在描写战争，着眼点在于对战争背景下，驽马面对险境的惊惶恐惧的丑相的描绘，揭示驽马平素的好逸恶劳、高傲自负，以此表述作者对尸位素餐、贪图享乐的腐化官吏的憎恨与愤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作者通过述写国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养殖的所谓军马经历具体战争的考验，以此唤醒世人对国家腐朽体制的思考，借此引起人们对国家命运的关注。作者的笔触虽然着眼于描写驽马的可怜狼狈，但并无怜悯与同情，相反给予了寄生在腐朽体制上的驽马以强烈的呵斥和辛辣的讽刺。

文章运用大量四字句，以铿锵急促的音节讥讽平素养尊处优、饱食终日的官养军马，习惯了通衢平坦的大道，习惯于悠闲的蹓跶，不仅没有经历过惨烈的战争场面，即使常规的军事训练也从未经见。其中包含着对国家体制的批判。当战争来临，它们被迫行进在崎岖的栈道时，它们“抢攘迫塞，互相挤触。前颠后升，平坑翳渎”，大多惊惧恐慌，坠崖而亡。幸存者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个个“垂头顾影，低摧局促，鹿骇麏惊，鸱蹲猬缩”，垂头丧气，悲观绝望。只能怅望迢遥的崇山峻岭，徒然的哀鸣悲号，想要到清水中一洗污臭也只不过是幻想而已。面对飞蝇的叮咬，纵使疼痛难忍，却也无可奈何。作者在描摹嘲讽驽马的丑态之后，批判的锋芒直指贪官污吏，作者以为驽马固然可恶，但比驽马更可恨的是那些在体制庇护下投机钻营、吸食人民血汗的昏庸官吏。

作者选择了战争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景作为论说的背景，拉开自己议论的序幕，并运用譬喻的手法，以无能可悲的劣马象征那些平日不可一世，战时一味求和、坐以待毙的朝中大员；以咂秽吮腥，依附骥尾的苍蝇象征那些谗害忠良、唇枪舌剑、搬弄是非的奸佞小人。在作者思想意识中，正是诸如劣马、蚊蝇之类的政府官员损坏了国家的基础，导致了国家的衰亡、民族灾难。作者亲眼目睹了北宋末年“靖康之乱”的历史悲剧，清醒地认识到酿成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国家的用人制度，因而涌动在作品中的愤懑与怨恨所产生的思想认识的光芒，也就格外具有历史的穿透力。

作者巧妙运用对比描写的手法，升华文章批判的艺术效果，在讽刺批判劣马、蚊蝇的同时，对驰骋疆场的秦赵燕齐的骏马则倾注了热烈的赞美之情。刘子翚笔下的骏马如同勇猛的武士、刚烈的英雄、鞠躬尽瘁的国家忠臣一样，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它们不畏艰险、冲锋陷阵的战斗勇气，剽悍的龙姿虎态，都与畏葸不前的驽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文章熔说理、议论、描写、抒情于一炉，互为表里，相与阐发，简劲而富有气势。

文章的语言颇具艺术特色，显示了作者驾驭语言的高超技巧。以骈体文的四、六句为主的句子形式，讲究音韵与对仗，尤其大量双声叠韵连绵词的运用，不仅增强了文章韵律的美感，而且增强了文章说理的澎湃气势，增强了文章描写、叙事、抒情的形象性和艺术表现张力。如双声词语：7 豗、萦纡、寄栈、沿崖、转躅、局促、济艰、骄矜；如叠韵词语：岧峣、嵂屼、丛徂、阻复、萃萎、伶俜、浮浴、贪婪、楚毒、觳觫、负箓等。

（漆子扬）

注　释

[1].叛军：这里指福建泉州人杨勍的反叛部队。据作者《送张当世序》记载：“庚戌张侯来守莆田，余佐郡事，后两月至。时逸寇杨勍犯闽，官军缀之，鏖演山下，声摇四境。已而回源盗作。辛亥，其徒益炽。……壬子春，灵旗大伐，冲逐荡拓，寇乃平。又一月，天子召侯为郎，余亦及瓜焉。”庚戌，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辛亥，高宗绍兴元年（1131）。壬子，高宗绍兴二年（1132）。继踵：接踵，接二连三赶来。

[2].驱窃：驱赶偷来的战马。战骑：闽地官府所养的战马。

[3].悉多：大多数。殒（yǔn）败：死伤。

[4].嗟哉：感叹语气词。

[5].何：为何，疑问语气词。闽山：在今福建闽侯县境。险绝：险要奇绝。

[6].方：占据，占有。井陉：井陉关。据晋郭缘生《述征记》载，井陉关四周高，中央低，形似井，故曰井陉。在今河北井陉县北，向东进入战国之中山国，向西即赵国。前204年，汉王刘邦遣大将韩信在井陉口背水一战，大破代王陈余20万军队，陈余也被张耳所杀。旷赵：以赵地为空旷。此句与下句互文见义，谓占据了井陉关，瞭望赵地，地势空旷。

[7].剑阁：剑门关，唐置，地势险要，在四川剑阁东北，剑山峰峦连绵，下有隘路如门，故名。此句谓占据了剑阁，瞭望四方，只见蜀国，地势平坦。

[8].标树：标举树木，形容树木生长在峻峭的山峦之上，如同用手举着一样。

[9].横峦挂瀑：纵横交错的山峦垂挂着瀑布。

[10].岧（tiáo）峣（yáo）嵂（lǜ）屼（wū）：形容山峰耸峭陡峻。

[11].萦纡阻复：形象山峰回环曲折。

[12].涂：同途，道路。顺：平坦通畅。

[13].穴壁寄栈：在悬崖上凿孔架木，修成栈道。寄：悬空而建。

[14].转躅（zhuó）：移动脚步。躅：足迹，引申为脚步。

[15].传飧（sūn）：互相传递饭食。

[16].扪萝：手抓藤萝。假宿：假寐，和衣坐着打盹。

[17].恋土之邦人：留恋故土的本地人。

[18].何欲：欲何，将要去何处。

[19].栖危走险：不论停留还是行走都非常危险。栖：停留。

[20].禽疲兽伏：禽兽经过此处都会感到疲累而伏卧于地。

[21].堕峻木之升猱：使高树上善攀的猴子堕于树下。堕：使坠落。升猱：善于攀援的猴子。

[22].碍层霄之飞鹄：使翱翔在云霄中的飞鹄受阻而不能通过。前句形容闽山峭险，竟使猿猴因恐惧而从树上掉了下来。后句形容闽山高耸，使飞鹄受阻难以飞越。

[23].矧：何况。南奔：向南奔走。

[24].列长镳（biāo）而竞逐：万马排列着长长的队伍竞相奔逐。镳：马嚼子，此处借指马匹。

[25].讶：迎，逢。通逵：通衢大路。

[26].忽：忽略，忘记。丝连而线属：比喻道路像丝线一样细狭而危险。这两句是说，昔日官马总是行走在通衢大道上，就根本没有想到今日必须要经过羊肠小道。

[27].抢攘：纷乱。迫塞：逼促拥塞。

[28].挤触：拥挤碰撞。

[29].前颠后升：前面的马被挤倒了，后面的又被拥挤着向前。升：前行。

[30].平坑：埴平土坑。翳（yì）渎：弃于沟渎。翳：摒弃。

[31].衔哀：满含哀伤。结愤：满怀悲愤。

[32].丛徂（cú）萃萎：成群而死。丛、萃，言其众多。十几五六：十分之五六。

[33].顾：眷顾，怜惜。

[34].低摧：低眉悲伤，萎靡不振。局促：惶恐不安。

[35].麏（jūn）：獐之属类。

[36].鸱蹲猬缩：像猫头鹰一样蹲着，像刺猬一样蜷缩起来。

[37].脊伶俜而卦露：脊骨孤零零的像卦体一样凸显在外。谓马匹瘦骨嶙峋。

[38].尾焦萧而帚秃：尾巴焦枯如同光秃秃的扫帚。焦萧：焦黄稀疏。

[39].鼻咯干埃：鼻孔因沾染干尘而咯血。

[40].肺伤芒谷：肺部像被尖锐的谷芒刺伤一样剧疼。芒谷，即有芒壳的谷物。

[41].长坂：漫长的山坡。悲嘶：悲伤地嘶鸣。

[42].清波：清清的河水。浮浴：沐浴。浮：通沐。

[43].疮烦：身体上的痈疮使人心烦。

[44].揩墙：因癣痒在墙上磨擦。摅（shū）木：撕咬树木。

[45].缘扑：谓蚊蝇旋绕而扑。缘：旋绕、盘旋。

[46].咂秽：用嘴吸污血。

[47].肆：肆虐，放纵。唇刀：唇似刀。饮镞（zú）：舌似箭头。谓蚊蝇的唇舌如刀剑一样厉害。

[48].振体而惊飞：摇动自己的躯体像受惊了一样飞离马体。

[49].去来：离去。去，语气词。遥：逍遥。旋复：回复，返回。

[50].忘余楚毒：不顾别人的痛苦。楚毒：痛苦。

[51].附骥：依附在马尾上。

[52].汝曹：尔辈，谓蝇蚊之流。碌碌：平庸无能。

[53].&?毝1@（tuí）豗（huī）：叠韵连绵词，同虺&GF8CD，指马疲惫不能登山。

[54].觳（hú）觫（sù）：叠韵连绵词，此处谓马临死时因恐惧而战栗。

[55].驾盐车：即服盐车，拉着运盐的车子，比喻遭遇不幸而服苦役。蹑迹：步履蹒跚。黔中：秦、唐置黔中郡，治所分别在临沅（今湖南常德）和黔州（今四川彭水县）。

[56].屠肆：屠宰市场。比价：价钱相当。辽东之肉：辽东猪。

[57].“秦赵”二句：秦赵两地相接，燕齐两地相连，幅员辽阔，地域旷远。亘野、迥陆：辽阔空旷的原野。此二句互文见义。

[58].数骑风驰，万夫鳞蹙：数匹骏马在空旷的原野上风驰电掣般奔驰，其剽悍的气势令万夫惊讶而畏缩。鳞蹙：像鳞甲一样收缩。

[59].旝（kuài）：战旗。锋已交：前锋部队已短兵相交。

[60].酣：紧急。熟：激烈。

[61].虎态龙姿、云鬃电目：谓战马摆开龙虎搏斗的架势，鬃毛如云，目光如电，斗志饱满。

[62].甲士：穿着铠甲的战士。

[63].沙河：唐代以前关于罗布泊一带沙漠或盐层的称谓，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重要通道，无水草，少鸟兽。本句是说好马即使遇到像沙河这样艰难的地域，也能一蹴而过。

[64].却锐以摧坚：打败敌人的精锐之兵并摧毁坚固的阵营。锐：精锐之兵。

[65].咸：一并。蹂都而践国：踏破国都，扫平全国。

[66].献图负箓（lù）：传说龙马曾出河中献《河图》《洛书》于伏羲，又说献于大禹。箓：符命之书。本句以龟龙鳞凤四灵之物比喻政治清明时期贤能的大臣，以献图负箓比喻大臣向明君进献治国策略。

[67].俾：假使。排难济艰：排出危难，解除忧虑。

[68].千角、万翎：谓以上四灵龟龙鳞凤之多。

[69].骥：上文中秦赵燕齐之地的良马。此处以四灵衬托良骥，赞美其功可盖世。

[70].治耶乱耶：天下太平吗？天下混乱吗？

[71].胡弃兹而弗畜：为何抛弃于此而不畜养它们呢？

[72].彼：过去。踶（dì）啮（niè）：踢踏撕咬。恃性：同嗜性，成性也。

[73].驽骀（tái）：劣马。《楚辞·九辩》：“却骐骥布满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南宋洪兴祖补注引五臣云：“骐骥、良马，喻贤才也。驽骀，喻不肖。”族：群类。

[74].天河：天汉，在箕斗二星之间，传说与海相通，此处借指水质很好的大河。

[75].太仓：京都中的国家粮仓。

[76].徒：白白地，空自地。鞯（jiān）：马鞍的衬垫。辔：马缰。此二句谓马鞍、马缰装饰文绣、缀满金玉都毫无意义。

[77].偶：偶尔。备数：充数。六闲：古代宫廷中养马的地方。

[78].气骄矜而动俗：心气骄狂矜持，行动庸俗卑粗。

[79].责：责成，依靠。致远：到达很远的地方。奇功：建立奇功。

[80].舆倾、载覆：翻车。

[81].惩愆（qiān）：惩处罪过。

[82].何劳于鞭扑：有什么必要再费力气鞭打它们。

[83].悼：念也。汗血：西汉时大宛国所产的汗血马。李广利发兵获大宛血马，后遂有天马行空之说。云亡：像云彩一样消失。

[84].捐百躯而安赎：即使用劣马百匹也难换回一匹汗血马。

[85].“舟临”二句：比喻劣马在紧要关头耽误大事，如同划船渡河坠失船桨，车上路断了车轴一样。向涂：上路。涂：同途。

[86].激：激愤。兴嗟：发感叹。

[87].夫子：对孔子的尊称。

[88].眷眷：眷念，眷恋。此处谓骏马消逝，比喻朝中没有栋梁之才。

[89].骄虏：指杨勍叛军。南牧：南犯，南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