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历代赋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 >
- 宋金元
苏 轼
【作者小传】
(1037—1101) 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长子。嘉祐二年(1057)进士。累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曾通判杭州,知密州、徐州、湖州、颍州等。元丰三年(1080)以谤新法贬谪黄州。绍圣初,又贬惠州、儋州。徽宗立,赦还。卒于常州。追谥文忠。博学多才,善文,工诗词,书画佳。有《东坡七集》《东坡词》。
前赤壁赋
苏 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1]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2] 。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 [3] 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 [4] 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 [5] 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6] 。
苏子愀然 [7] ,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 [8] ,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 [9] 千里,旌旗蔽空,酾 [10] 酒临江,横槊 [11] 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 [12] 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 [13]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 [14] 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15] 。”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 [16] 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17] 。
苏轼善处逆境,以理性和智慧来观照现实,常常能得出与众不同的结论,进入超妙的人生境界。元丰五年(1082)是苏轼贬官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的第四个年头,“乌台诗案”带给他的消极影响仍未散去,但政治上的苦闷期也是文学创作上的丰收期。这一年的秋天,苏轼游玩黄州城外的赤鼻矶,联想到三国时的赤壁之战,因此写下了《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依照时间顺序,将叙事、写景、议论、抒情融为一体,以情感变化总领全篇,清新灵动,毫无尘滓,为“赋”这一文体开辟了全新的境界。
开篇叙事自然,点出时、地、人,然后进入写景。写景以时间为顺序,由清风与水波过渡到明月与山峦,再过渡到水天之际,视角从下往上,由近至远,历历如绘。白露横江可见夜色已深,游玩至此,作者进入想象之境,幻想能如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又或者如列御寇御风而行,苏世独立,羽化登仙。苏轼受佛道思想的影响较深,从这段想象中就可以看出来。良辰美景不能没有歌诗,无论是来自《诗经》的“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还是模拟楚辞的“望美人兮天一方”,都抒发了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绵邈哀愁的情思。
同行的道士感动于作者的吟诵,吹箫以和,箫声更是哀愁如诉,并且发出了“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慨。作者却并没有沉溺于客人的感伤之中,而是通过“变”与“不变”的哲理性思考消解了物是人非的悲哀。就时间的无限性来说,即使是天地也不能永存,而就时间的现时性来说,此刻之物与此刻之我都属无穷,又何必羡慕滔滔江水呢?作者巧妙置换了时间的无限性和现时性,将它们融合在形象化的思考中。江水长流而“水”本身不变,明月圆缺而“月”始终如故,人亦是如此,时时在变而此刻永存,是欢喜还是悲哀取决于理解事物的角度。倘若能消除主观与客观、人生与自然间的界限,那么人本身就如同清风明月一般永恒存在,还有什么不能释怀、不能解脱的呢?道士“喜而笑”,二人痛饮达旦,“相与枕藉”,犹如李白的《襄阳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这一段是全文的核心,与其说这是作者与道士杨世昌的辩论,不如说是作者本人化身为“主”与“客”的思索与内省,是作者的自然悲感与天生豁达之间的对话。将自然与人生视为一体,合人道于天道,以人生来观照自然的变迁,以自然来消解、慰藉人生的悲痛,这是苏轼诗文中一个经常出现的主题。苏轼感性敏锐,常常能从日常之景、日常之事中捕捉到自然的细微变动和人世的悲欢无常,譬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句,即是对微风拂过江水的一种十分细腻的感受。连至柔之水都不曾吹动,可见那缕微风是何等细弱,若有若无。常人会因为水波粼粼而注意到起风,却不会因为水面平静而注意到同样的东西。要体察到“清风徐来”和“水波不兴”之间的因果关系,非得有十分细腻的感受能力不可。苏轼能捕捉到这样一缕微风,那么赤壁这一地点所暗示的沧桑之感只会更加撼动他的心灵。事实上和《前赤壁赋》同样久负盛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已经完全表达出了他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一事实的强烈感慨和难以承受的无常幻灭之感,与此相比,《前赤壁赋》中杨世昌所感受到的“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和“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情感力度要虚弱得多、间接得多。作者之所以将这种感情弱化,也是为下文克服这种情感做铺垫。如果说《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作者的情感压倒了理性的话,那么《前赤壁赋》中恰好相反,是理性对于感性的冲淡。作者感性敏锐却注重节制,不愿一味沉溺于感伤和悲哀,而是用宏观的眼光来加以超越,赋予了文章超妙的哲理意蕴和自由旷达之意、超然洒脱之情。
事实上苏轼并不确定赤鼻矶就是火烧赤壁之处,“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与范子丰》)。“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念奴娇·赤壁怀古》)既有“或曰非”,又有“人道是”,作者并不打算考察事实的真相。“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说的是时间,就空间来说,如果过于强调事物的变化,那么近千年沧海桑田,今日之赤壁本就非昔日之赤壁,如果“自其不变者而观之”,那么赤鼻矶亦是曹操顺江东下所过之处,又何必非得到真正的赤壁才能凭悼其“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呢?时间与空间如此,人生境遇也是如此。譬如苏轼《定风波》中所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的危机与逆境,如果用宏观的眼光来超越,正像雨停后回首一样,也无风雨也无晴。顺境不必欣喜若狂,逆境也不必懊丧、狼狈、失态、悲伤。生命的价值本来就有一部分存在于自我认识之中,如果能够善处逆境,那么心灵就获得了解脱。
《前赤壁赋》虽然是赋体,也借鉴了传统的主客问答手法,但是和唐宋以来流行的律赋并不相同,不仅完全摆脱了板滞的形式与结构,也改变了严谨刻板的用韵和语言风格。骈散相间,要言不烦,句与句、段与段之间的衔接过渡非常自然,但自然之中又蕴含着精巧的艺术手法。譬如文章一开始就点明时间是“七月既望”,七月下旬已是白露节气,既望之日的月光也往往比望日更亮,其中已经隐含了“露”和“月”。接下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能在夜间看清江水波平如镜,可见夜光何其明亮,其中又隐含着“光”和“江”。如此再经由诵“明月”之诗而过渡到“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可谓自然而然,完全泯灭了斧凿之痕。苏轼在《文说》中谈及自己的文章:“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所谓“滔滔汩汩”“一日千里”,指的是文章的自由挥洒,而“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则指的是文章的规矩法度。苏轼的文章正是在自由挥洒与规矩法度之间。又如《前赤壁赋》的节奏与音调。以“客曰”一段为例:“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四个四字句整齐铿锵,复接一散句,然后以“方其”领起两个三字句,再接四个四字句,最后以散句结尾,疏密有致,一气呵成,节奏感非常优美。而“者乎”之前的“郎”字与“昌”“苍”押韵;“也”字之前的“东”“雄”与“空”押韵,韵脚在若有若无之间,看之不察,诵之必得。明人徐师曾在《文体明辨》中认为“文赋尚理,而失于辞,故读之者无咏歌之遗音,不可以言俪矣”,实属偏见。《前赤壁赋》作为文赋的代表之作,其实是极富诵读之美的。作者行文犹如行云流水,自然中却有法度,自信中而有节制,历经千年而光彩如旧。
可以说,无论是意蕴境界还是语言文字,《前赤壁赋》的艺术魅力都和苏轼的人格魅力息息相关。人们把黄州赤鼻矶命名为“东坡赤壁”,正是对苏轼本人的喜爱与欣赏。千百年来,人们重访东坡赤壁,恐怕会如当年苏轼感叹曹孟德一般来感叹苏轼“而今安在哉”?也许能够体味到“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也许依然感伤“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但无论是解脱还是感伤,都已经进入了作者为我们创造的不朽的艺术境界之中。
(孔燕妮)
注 释
[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既望:阴历十六。
[2].“明月”之诗:《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即窈窕之意。
[3].斗牛:南斗星和牵牛星。
[4].冯虚:凌空。冯通“凭”。
[5].客:据清人赵翼《陔余丛考》考证,客即绵竹道士杨世昌。
[6].嫠(lí)妇:寡妇。
[7].愀(qiǎo)然:忧愁。
[8].缪:通“缭”,盘绕。
[9].舳(zhú)舻(lú):战船。
[10].酾(shī):斟酒。
[11].横槊(shùo):横执长矛。
[12].匏(páo)樽:葫芦做的酒器。
[13].盖将:大概。
[14].曾:乃。
[15].共适:共享。
[16].枕藉:互相枕垫。藉:垫。
[17].既白:已白。
后赤壁赋
苏 轼
是岁十月之望 [1] ,步自雪堂 [2] ,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 [3]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 [4]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 [5] 。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 [6] ,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 [7] ,履巉岩,披蒙茸 [8] ,踞虎豹 [9] ,登虬龙 [10] ,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11] 。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 [12] ,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 [13] ,戛然长鸣 [14] ,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前赤壁赋》写于壬戌年七月十六日,《后赤壁赋》写于同年的十月十五日。时间从初秋过渡到了初冬。清代古文家方苞在评论《前赤壁赋》时说:“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藐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调适而鬯遂也。”(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引)苏轼是不是真的“身闲地旷,胸无杂物”尚可一论,但《后赤壁赋》的写作时间离前者只隔三个月,然而风格、情怀都已大为不同,确实如此。
《后赤壁赋》分为三段,前段叙事,作者因为冬夜散步而触发游兴,而客人和妻子又分别为他提供了“松江之鲈”和“斗酒”,于是作者兴致勃勃,决定再游赤壁;中段写景,作者独自登上江岸的山石与高坡,俯瞰江水,感于荒草空山之萧瑟寒冽,然后返回舟中,见一孤鹤横江而去。后段记梦,作者回到家中,梦到孤鹤化一道士,惊醒而不见其人。
作者写景依然是历历如绘,“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景色于萧瑟之中蕴含着明净高洁,语言精纯,手法细腻。因为“木叶尽脱”,所以作者才能看见地上的人影,因为人影的清晰,又从而仰头看月,一系列心理过程丝丝入扣。
《前赤壁赋》的地点固定在舟中,《后赤壁赋》则是从雪堂到临皋亭,到江岸,然后到舟中,最后回到临皋亭,地点一共变化了四次。作者的情绪也是随着地点的变化而变化。从雪堂回临皋,作者的情绪是“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到了家中,“归而谋诸妇”,作者与妻子默契于心,和乐融融。复至赤壁之后,作者眼中所见之景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情绪则是“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前赤壁赋》中尚是秋水万顷,“水光接天”,而三个月后已是“不可复识”。江水落潮,抨击江岸发出声音,显出断岸千尺,又因为断岸千尺分外显得“山高”,因“山高”而更显出“月小”,一轮明月照在岸边露出的乱石之上,其境之幽峭冷冽,如在目前。李贺诗云:“夜峰何离离,明月落石底。裴回沿石寻,照出高峰外。”(《长歌续短歌》)描写诗人沿着石间月光一路追寻,却最终发现明月远在高峰之上。作者的心境与李贺暗合,追寻的冲动促使他不顾一切,“摄衣而上”,踏过险峻的山石,拨开低矮的灌木,攀岩登树,最终来到高处,俯瞰江水。二客在中途已经离去,作者此时独立于天地之间、江崖之上,回首来处,石如虎豹,树似虬龙;放眼目前,只见冯夷之幽宫。过往的历程如同龙潭虎穴,而眼前的景象更是幽深难测、晦暗不明,唯一在作者身边,可以依靠攀附的只有栖鹘之危巢。所谓“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李商隐《行次昭应县道上》),作者所处之境况何其险恶!李贺追寻月光,是将月光比喻为人生理想,而作者追寻的却并不是理想,而是生存的出路。联系到作者因乌台诗案而死里逃生,在黄州蹉跎岁月的现实境遇,这远远不仅是写景而已,而是借景抒情,以外在景色象征作者内心的郁闷和恐惧,更象征着作者的现实遭遇和人生困境。
作者“划然长啸”,发泄心中积郁,引起“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情能动物,物能感人,作者的感情突破了理性的限制,喷涌出强大的力量,乃至于和大自然相对抗。如果说《前赤壁赋》中的人与自然是一种透彻玲珑的交融关系,那么《后赤壁赋》中截然相反,二者互相对立、互相争斗,乃至互相威胁。作者为自然的力量所震慑,“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作者崇尚理性与节制的性格使他不会无限制地释放情感,不会长久地沉溺于沮丧、愤怒或者悲痛之中。作者最终回到舟中,“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类似《前赤壁赋》中超脱冷静的情绪再次在文中浮现出来。然而这并非真正的宁静,“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一句,不可复识的何止是江山?更是《前赤壁赋》那种旷达洒脱的乐观精神。
短短三个月,作者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这并不奇怪。人的情绪本来就处在不断变化之中。何况苏轼以敏锐的内心、丰富的情感而遭逢如此,他心中所起的震荡比常人更为久远、更为深刻。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始终存在,感性与理性始终处在一个不稳定的平衡之中,使得作者即使写于同一时期的诗文也面貌不同。《前赤壁赋》潇洒豁达,《后赤壁赋》忧惧凄怆,《念奴娇·赤壁怀古》感慨深沉,这都是苏轼内心不同侧面的真实写照。所谓明澈朗畅的境界与潇洒豁达的襟怀都不是天然存在的,苏轼获得它们的过程是不断和内心的消极、悲观、愤怒、沮丧、怅惘、恐惧相对抗的过程,而且再宏观的眼光也无法一劳永逸地消解悲哀。主观与客观、人与自然圆融无碍的境界是珍贵的,因为它不稳定,不可能长久存在。现实的巨大阴影永远笼罩着作者的心灵,他必须依靠自己来完成心灵的救赎,这一过程孤独、痛苦,无人可以相助。以“松江之鲈”相奉的二客不可谓非挚友,藏酒以待作者不时之需的妻子不可谓非贤妻,然而即使有这样的挚友和贤妻,仍然不能帮助作者解脱内心的痛苦。作者寄托于梦,也不过是“庄生晓梦迷蝴蝶”而已,梦中道士所化孤鹤渺然无踪。作者的片刻宁静只存在于短暂的梦中,而且像梦一样无影无踪。《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两相对照,才能明白作者真正的心路历程。心灵承受的痛苦愈深重,自我挣扎的力度愈大,感情释放的强度愈激烈,迸发出的“人”的光辉也就愈加耀眼,而最终完成的自我超越也就愈加伟大。从这个角度讲,《后赤壁赋》是理解《前赤壁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孔燕妮)
注 释
[1].是岁:即《前赤壁赋》之壬戌年。望:农历月十五称望。
[2].雪堂:苏轼在黄州寓居临皋亭,就东坡筑雪堂,绘雪景于四壁,故名。故址在今湖北省黄州市东。
[3].黄泥之坂:黄冈东面一处山坡。
[4].已而:过了一会儿。
[5].松江之鲈:松江鲈鱼又名四鳃鲈,是著名的美味。
[6].曾日月之几何:才过去几天啊。曾:竟,简直。
[7].摄衣:提衣。
[8].披:拨开。蒙茸:形容草木繁盛。
[9].虎豹:像虎豹一样的山石。
[10].虬龙:粗壮弯曲如虬龙的树枝。
[11].冯夷:水神。
[12].划然:象声词,形容长啸。
[13].缟:白色。
[14].戛(jiá)然:象声词,形容嘹亮的鸟鸣。
滟滪堆赋并序
苏 轼
世以瞿塘峡口滟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汗 [1] ,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小大,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于其间 [2] ,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则其崄悍可畏,当不啻于今耳 [3] 。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 [4] ,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掀腾勃怒 [5] ,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余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观乎滟滪之崔嵬 [6] ,然后知其所以开峡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
方其未知有峡也,而战乎滟滪之下,喧豗震掉 [7] ,尽力以与石斗,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 [8] 。于是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滟滪堆赋》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这年,作者刚登进士不久,年方二十四岁的苏轼告别故乡,与父亲、弟弟取道长江水道北赴京师(开封)。一路上,他们对沿途山川风物多有游历。昔日所读,所闻诗文、掌故,与此时亲眼见识相互印证。其间的新鲜事物与新奇感受父子三人均记之笔端。《滟滪堆赋》应该就是苏轼在这样的情境下创作的。
滟滪堆,又名淫滪堆,曾是对准长江瞿塘峡口的一堆黑色巨礁。郦道元《水经注·江水》载云:“(白帝城西)江中有孤石,为淫滪堆,冬出水二十馀丈,夏则没。”1959年整治航道时已被炸平,但古来一直“为天下之至险”。苏轼以前的诗文都如此形容其“险”:“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流。滟滪大如璞,瞿塘不可触。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滩头白浡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这是北魏时期的《滟滪歌》:“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瞿塘呀直泻,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这是白居易《初入峡有感》中的诗句;就连苏轼本人在其《滟滪堆》诗中也称:“江中石屏滟滪堆,鳖灵夏禹不能摧。深根百丈不敢近,落日纷纷凫雁来。”可见,滟滪堆的确是长江三峡中的至险。因此,船行至此,稍差分毫就会触礁沉没。
但是,在《滟滪堆赋》中苏轼却不同意前人“凡覆舟者,皆归咎此石”的看法,而是提出一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也。”故为滟滪堆正名,论滟滪堆的功劳,就成了全赋的主旨。在序文中,苏轼讲述了滟滪堆有功于人的理由。他认为此石横于峡口江心,恰能使江水奔腾迅快之势得到缓冲而减少风险;若无此石,则江水更加险悍可畏,危害更大。
赋文紧紧围绕序文观点展开。苏轼先不从描写滟滪堆的险、怪着笔而是从水的特性谈起。众所周知,老子对水早有高论,诸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等等,几乎使后来者难出其右。而苏轼却能从江海之潮定时涨落,从水不定其形而千变万化中悟出水“至信”和“因物赋形”的“必然之理”。这体现了苏轼对自然现象高度的感悟力和概括力,从而使赋极具理趣性。
水,既有如此特性,故随峡而赋形。当汹涌澎湃的江水奔腾至因两山隔江相峙、高入云端而极似一扇石门的瞿塘峡时,便会被这扇欲合未合的石门束为一线。这情形真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而凶险万分!在这里,江水是主角。它“浩漫漫”远道而来,“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其意骄逞而不可摧”,恰如一支不可一世的常胜雄师。滟滪堆反倒成了配角,它到底是何状貌?赋文惜墨如金,仅用了两个字———“崔嵬”来形容。至于其他则全由读者自己去揣测和想象了。
赋家接下来以绝妙之笔描绘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水石大战。作为攻战方,激流澎湃、涛如雷鸣的江水好像是从西而来的千军万马。作为坚守方的滟滪堆,则如横挡其去路的一座孤城。汹涌而上的千军万马以各种方式试图攻拔此城,却矢尽剑折,损兵折将,只好狼狈逃窜,循城而东去。先前的骄逞意气丧失殆尽,只得“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这段八十余字的描写,姿态横生,笔势流走,为全赋最为精彩的部分。滟滪堆以一片之石而杀水之怒,这种以龃龉挫快锐所包含的世情物理,又使赋家由论滟滪堆之功,进而推出“安而生变”“危而求安”的为人处世之道。赋文至此戛然而止,但余味深长。
苏轼论滟滪堆“有功于斯人”的观点,得到了后世赋家的认同与发挥。如南宋薛绂在《滟滪堆赋》中肯定了滟滪堆存在的价值,认为长江之滟滪堆与黄河之砥柱石,都包含着圣人的寓意。明代陆深在《后滟滪赋》序中除了赞同苏轼的观点外,还探究了苏公作赋之旨,认为苏赋是赞扬那些像滟滪堆一样拨正风靡波荡之俗以救末流的正人法家。明代郭棐在《滟滪堆赋》中更是为滟滪堆大唱赞歌,称“伟片石之为功,洵亘古而莫尚”,而且由堆之坚、植、壮、挺、固、严、正七个品性推及于人,赞颂历史上具有相应品格且气节嵯峨的人物。由此可见,苏轼此赋在赋史上是颇具影响力的。
在艺术上,此赋也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评苏轼文云:“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辩痛快,无复滞碍。”苏轼之文“如海”,具有滔滔雄辩的气势,此赋也体现了这一特色。赋序以峻利之辞,反驳世人之见,提出己见。正文则以散文笔法行文,虽杂骚体句式,但笔力雄健,笔势飞动,随物赋形,自然畅达。南宋李涂《文章精义》说:“子瞻《滟滪堆赋》辞到,《天庆观乳泉赋》理到。”实际上,此赋“辞”“理”均佳,不独辞精而准,有气势和力度,而且理趣横生,引人思考。
(彭安湘 何新文)
注 释
[1].弥漫浩汗:广阔无际的样子。
[2].龃(jǔ)龉(yǔ):上下牙齿排列不齐。此喻抵触,不通畅。
[3].不啻(chì):不只,不止。
[4].信:江海之潮定时涨落,故称潮信。
[5].掀腾勃怒:汹涌澎湃,不可阻挡的样子。
[6].崔(cuī)嵬(wéi):高大的样子。
[7].喧豗(huī):轰响的声音。
[8].迤(yǐ)逦(lǐ):曲折而连接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