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俱

【作者小传】

（1078—1144） 字致道，号北山，衢州开化（今属浙江）人，以外祖恩荫补官。宣和二年，进颂，赐上舍出身，官至礼部员外郎。为人刚介自信，直言敢谏。能以儒术世其家，长于撰著，文辞典雅闳奥。有《北山小集》。

采石赋并序

程 俱

建中靖国元年 [1] ，以修奉景灵西室，下吴兴、吴郡采太湖石四千六百枚。而吴郡实采于包山。某获目此瑰奇之产，谨为赋云：

吴吏采石于包山也，洞庭乡三老趋而进，揖而言曰：“惟古浑浑，物全其天。金藏于穴，珠安于渊。机械既发，剖蚌椎矿。不翼而飞，无胫而骋 [2] 。刳山探海 [3] ，阶世之竞 [4] 。乃若富媪，赘瘤则为山岳，茂草木于毛肤。包崭岩于骨骼 [5] ，与瓦甓其无间 [6] ，何于焉而是索？今使者窥复穴，荡沉沙，搜奇礓于洞脚 [7] ，劂巧势于丘阿 [8] 。呼灵匠以运斤，指阳侯使息波。竖江山之崿崿 [9] ，续剑阁之峩峩 [10] 。莫不剔山骨，拔云根。贞女屹立，伏虎昼奔。督邮攘袂以相睨 [11] ，令史临江而抗尊。虽不遭于醯沃 [12] ，岂有恨于苔痕？嗟主人之不见，似羊牧之犹存。何一拳之足取，笑九仞之徒勤。既而山户蛾集，篙师云屯，输万金之重载，走千里于通津。使山以为骨，则土将圮 [13] ；使玉以为璞，则山将贫。煮粮之客，叹终年之无饱；谈玄之老，持一法其谁论？尝闻不为无益，则用之所以足；惟土物爱，则民之所以淳。怪斯取之安用，非野夫之乐闻，敢请使者？”

吏呼而语曰：“醯鸡不可与语天 [14] ，蟪蛄不可与论年 [15] 。矧齐侯之读书 [16] ，岂轮人之得言？”三老曰：“极治之世，樵夫笑不谈王道；至圣之门，鄙夫问而竭两端 [17] 。野人固愿知之。”对曰：“上德光大，孝通神明。阐原庙之制 [18] ，妥在天之灵，以谓物不盛则礼不备，意不尽则享不精，故金瑰琛琲 [19] ，天不秘其宝；樟楠楩梓 [20] ，地不爱其生。而青州之怪，犹未足于充庭，故于此乎取之。且凿太行之石英，采谷城之文石，以起景阳于芳林者，魏明之侈陋也；菲衣恶食 [21] ，卑宫室以致美乎祭祀者，夏禹之勤俭也。上方戒后苑之作，缓文思之程 [22] ，示敦朴以正始 [23] ，尽情文而事神 [24] 。此固上德之难名者矣。抑尝闻之：西有未夷之羗，北有久骄之虏。顾蹀血之未艾 [25] ，乍游魂而送死。方将不顿一戈，不驰一羽，殄丑类于烟埃 [26] ，瞰幽荒于掌股。庶黄石之斯在 [27] ，傥素书之可遇 [28] 。抑又闻之：三德虽修 [29] ，不遗指佞之草；万国虽和，犹豢触邪之兽。盖邪佞之蛊 [30] ，心犹膏肓之自腠 [31] ，惟属镂之无知 [32] ，顾尚方之奚捄 [33] ？故将铸采石以为剑，凛竖毛于佞首 [34] 。若是，则在边无汗马之劳，在庭无履霜之咎也 [35] 。抑又闻之：尧不能无九年之灾，汤不能无七年之旱。虽阴阳之或盭 [36] ，岂闭纵之可缓 [37] ？故将放鞭石于宜都 [38] ，回雨晹于咳眄 [39] 。抑又闻之：扶耒之子，有土不毛；抱瓮之老，有茅不薅 [40] 。富者侈而贫者惰，游者逸而居者劳。虽齐导之有素 [41] ，奈狡兔而自逃。故将取嘉石以列坐 [42] ，平罢民于外郊 [43] 。抑又闻之：日不蔽则明，川不阏则清 [44] 。听之广者视必远，基之固者室不倾。方披旒而出黈 [45] ，俾伐鼓而扬旌。盖萧墙之戒 [46] ，坐远于千里；朽索之驭，益危于薄冰。矧四者之无告 [47] ，尤圣人之所矜 [48] 。故将尽九山之赤石，达万寓之穷民 [49] 。”三老悚然而兴，曰：“圣化盖至此乎！”

吏曰：“此犹未也。若其造化掌中 [50] ，宇宙胷次。弥纶两仪而执天衡 [51] ，燮理二气而袭气母 [52] 。此庖牺之妇 [53] ，所以引日星之针缕，方将炼五色以补天，育万生于一府。既无谢于襄城之师，又何惊于藐姑之处。吾亦与汝饮阴阳之和 [54] ，而游万物之祖矣 [55] 。又何帝力之知哉 [56] ？”三老稽首再拜 [57] ，曰：“鄙朴之人，鹿豕其游 [58] 。聋瞽其知 [59] ，窃臆妄议，乃命知之 [60] 。”

本赋沿袭汉大赋传统体式，假洞庭乡三老与吴郡采石吏，设为问答，贯穿首尾，佯颂实讽，颇具新意。

序中交代采石缘由。徽宗即位初，因宰相韩忠彦、曾布奏请，修建景灵西宫，奉安徽宗父神宗、母陈太后御像。所采之石为太湖石，出产太湖一带，多孔而玲珑剔透，供点缀庭院或堆叠假山之用。吴兴，在今浙江湖州市；吴郡，在今江苏苏州市，均处太湖地区。吴郡所采，出自包山，即洞庭西山，在今苏州市西南太湖中。作者亲眼实见，有感而发。

首段借乡三老之口，从上古浑朴、万物犹能保全天性说起。后世机巧心生，采金掘银，争相比斗，致使金玉珠宝，无处藏身。富媪，代指土地。《晏子春秋·内篇·谏上第一》：“灵山固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可见，山岳形势，自然天生，与砖瓦普通之物没什么两样，采石吏找什么呢？设疑自问。灵匠出自《庄子》，有运斤成风神功。阳侯是波涛之神，采石之人驱神使鬼，使出种种出奇手段开采异石。“江山”“剑阁”两句化用江淹《江上之山赋》“嵯峨兮嵒崿”（作者自注作“百里兮崿崿”）、张载《剑阁铭》“岩岩梁山，积石峨峨”成句，写石之高峻。以下连用与石有关的典故描摹异石形状。王韶之《始兴记》：“中宿县有贞女峡，水际有石似女子。”《幽明录》：“宜都建平界有倚石如二人，俗谓二郡督邮争界于此。”《南康记》：“湘源有长濑，其旁石或像人，土人名为令史。”卢仝《赠石诗》：“主人虽不归，长见主人面”；“自惭埋没久，满面苍苔痕。”葛洪《神仙传·皇初平》载，初平好道，入山牧羊，其兄寻访相见，示以叱石现羊神通。作者借势发挥，无情之石顿作有情。接着写长途输送，“蛾集”“云屯”喻输送繁忙。《神仙传》载，白石生煮石为粮。刘荀《明本释》卷中：“吕与叔谓持一法以待物，则物必有穷而人狭矣。”此二句稍作点化，即脱现采石数量巨大，致使山欲倾、土欲竭场面。乡三老用“不为无益，则用之所以足；惟土物爱，则民之所以淳”的古训郑重置疑，引起下文。

次段至末段对答往来，共三个回合。

采石吏先举多个《庄子》典故高调作答：《庄子·田子方》“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庄子·天道》“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为何言邪？’……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乡三老则化用扬雄《长杨赋》“士有不谭王道者，则樵夫笑之”及《论语·子罕》“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二语巧妙揶揄。采石吏占尽地步，语气傲慢；乡三老野人自处，以退为进，是第一回合。

采石吏接着引经据典，从徽宗置原庙奉安父母说起，竭力称颂皇帝孝思。孝通神明，天地竭诚奉献珍秘之宝。《尚书·禹贡·夏书》：“海岱惟青州，……厥贡，……岱畎丝枲铅松怪石。”青州怪石，闻名于世，仍不足为奇，因而使者辗转来到吴地，搜采奇石。《三国志·魏书·高堂隆传》：“帝愈增崇宫殿，雕饰观阁，凿太行之石英，采谷城之文石，起景阳山于芳林之园，建昭阳殿于太极之北”；《论语·泰伯》：“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夏禹、魏明帝各有隆重祭祀之举，当今皇帝则更胜一筹。以下作者用“抑尝闻之”及四个“抑又闻之”分别从靖边事、和内庭、调风雨、化人民、安邦国等五个方面连篇表出，三老猛然惊醒，似有所悟，这是第二回合。

最后一个回合，采石吏接续以上未尽之意，转入玄虚之谈，揭表皇帝举重若轻、治平天下的宏伟抱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秋，颓叔桃子奉大叔，以狄师伐周，大败周师，获周公忌父、原伯、毛伯、富辰。王出适郑处于氾。”杜预注：“郑南汜也，在襄城县南。”据此，“襄城之师”指外敌入侵。“藐姑射之山”是《庄子》设想的神人逍遥自在的居处。《太平御览》卷八十：“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十老人击壤于道，观者叹曰：‘大哉，帝之德也！’老人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徽宗皇帝试图不费一兵一卒，仅凭采石建庙，便天下大治。相传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抟土而造人，化育人民，其初衷原不过此。三老终于心服口服，恭敬唯诺，承认自己浅陋无知、乱发议论而曲解了皇帝的一番苦心。

整个问对一波三折，采石吏态度傲慢，出语高调；乡三老自处卑下，语含机锋。李攸《宋朝事实》卷六《景灵西宫记》载，修造景灵西宫时“行者不闻斧斤之声，居者不见追胥之扰”，与本篇所述劳民伤财之举似有出入。徽宗即位后大兴土木，修造园林，程俱已明显预感到搜刮花石的危害，因而夸张渲染，极尽嘲讽，矛头直指当朝皇帝。次年，即崇宁元年（1102），终于上书，指斥时弊，旋即罢归。作者自述罢归原因，“方权臣立党以锢人，而以谓当两忘元祐、熙丰之别；省檄讲求于遗利，而以谓不如罢明金、花石之纲”，与本篇先后映发，两相合参，正可窥视其思想意旨。

（张徐芳）

注　释

[1].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建中靖国：宋徽宗年号。

[2].胫（jìng）：小腿。

[3].刳（kū）：剖。

[4].阶：增加。

[5].崭岩：高峻的山崖。

[6].瓦甓（pì）：砖瓦。

[7].礓（jiāng）：小石。

[8].劂（jué）：挖取。巧势，形状精巧的石头。

[9].崿（è）崿：高峻貌。

[10].峩（é）峩：同“峨”，高。

[11].攘袂：捋起袖子。睨（nì）：斜眼看人。

[12].醯（xī）：醋。

[13].圮（pǐ）：塌坏，倒塌。

[14].醯（xī）鸡：小虫。

[15].蟪（huì）蛄（gū）：蝉的一种，生命短暂。

[16].矧（shěn）：况且。

[17].鄙夫：浅陋之人。两端：事情的开始和结尾。

[18].原庙：正庙以外别立的宗庙。

[19].琛：一作珠。琲（bèi）：成串的珠子。

[20].楩（pián）：南方大木。

[21].菲：薄。

[22].文思：即文思院，宋代官府手工工场之一。

[23].正始：正其始。

[24].情文：质与文。

[25].蹀（dié）血：踏血而行，形容杀人之多。

[26].殄（tiǎn）：尽。丑类：恶人，对敌人的蔑称。

[27].黄石：黄石公。

[28].素书：《太公兵法》。

[29].三德：三种品德，即正直、刚克、柔克，或有他说。

[30].蛊（gǔ）：蛊惑。

[31].腠（còu）：腠理。

[32].属镂：亦称“属卢”“属娄”，宝剑名。

[33].尚方：宫廷药局。捄（jiù）：同“救”。

[34].竖毛：毛发直竖，形容惊惧。

[35].履霜之咎：灾祸。

[36].盭（lì）：古同“戾”，乖违。

[37].闭纵：调和阴阳。

[38].鞭石：宜都有二石，一阳一阴，旱鞭阳石则雨，雨鞭阴石则晴。

[39].咳眄（miǎn）：瞬间。眄：一作“咳”。

[40].薅（hāo）：拔除。

[41].齐导：劝导。

[42].嘉石：上古于外朝门左立嘉石，命罪人列坐其上示众，使其思善改过。

[43].罢民：不从教化之民。

[44].阏（è）：阻塞。

[45].披旒（liú）：分开遮目组珠。出黈（tǒu）：取出塞耳棉球。

[46].萧墙：萧：肃。墙：屏。借指内部。

[47].四者：以上四点。

[48].矜：慎重。

[49].万寓：万户。

[50].造化：创造化育。

[51].弥纶：弥合。两仪：天地。天衡：天子的威权。

[52].燮理：协和治理。袭气母：合乎自然的本质。

[53].庖牺之妇：女娲。

[54].亦：一本作“其”。阴阳之和：酒。

[55].万物之祖：天地。

[56].知：一本校改作“有”。

[57].稽（qǐ）首：叩头至地。

[58].鹿豕：麋鹿野猪，喻山野无知之物。

[59].瞽（gǔ）：眼瞎。

[60].乃：一本作“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