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

【作者小传】

（1296—1370） 字廉夫，号铁崖，又号铁笛道人，会稽（今属浙江）人。登泰定四年（1327）进士，历任天台尹、钱清场监司令、江浙行省四务提举、建德路推官等职。元末农名起义，避兵于富春山，不久，迁居钱塘，泯迹浙西山水间。又遁匿松江之上，筑室有小蓬壶、草玄阁诸胜。有《东维子集》《铁崖古乐府》《复古诗集》《铁崖文集》。

些马赋 [1] 并序

杨维桢

杨子至钱清之明年 [2] ，旧乘马老而不任 [3] ，遣奴钱塘市壮马 [4] ，奴得贾胡马 [5] 。

济江中流 [6] ，阴雾四合 [7] ，风浪猝作 [8] ，舟如飏箕 [9] ，奴与马几溺 [10] 。幸而济 [11] ，奴归语主曰 [12] ：“主福得良骏 [13] ，良骏几累仆 [14] ！意者西域异种 [15] ，神物所忌 [16] ，恐非主厩中物也 [17] ！”至则格应于图 [18] ，诚良骏也 [19] 。在度为騋 [20] ，在岁为&GF8C1 [21] ，身如织文 [22] ，蹄如截铁 [23] ，首卬渴乌 [24] ，耳插卓锥 [25] ，尾如流彗 [26] ，目如方诸 [27] 。

主人赏其神骏 [28] ，抖其风尘 [29] ，命奴洗马西江之&?椦D@ [30] 。马临流振而嘶 [31] ，嘶而踊 [32] ，已而泳于中流 [33] ，莫知所逝 [34] 。奴告主人，主人蹢躅西江上 [35] ，皇皇焉计无得而挽 [36] 。则自咤曰 [37] ：“鹾官，贱役也 [38] ；良骏，天骨也 [39] 。驾天骨于贱役之地 [40] ，使屈首丧气，若跛牂累狗 [41] ，宜骏之见水泳而去 [42] ，主者不得有也。”主人悲不自已 [43] ，乃辞而些之曰 [44] ：

吁嗟骏乎 [45] ！汝其糜没九渊 [46] ，填于海之空乎 [47] ？抑越景超光 [48] ，以返于房星之宫乎 [49] ？将升昆仑，抑负瑞图化荥河之龙乎 [50] ？其将觐湘累以从其忠乎 [51] ？毋亦皓车白乘，随革尸之愤，忽往忽来于江中乎 [52] ？

又辞曰：灵奇俶傥生渥流 [53] ，肉鬉星尾文龙虬 [54] ，协图特出兮应世求 [55] 。嗟我何幸兮逢沙丘 [56] ，逝八极兮隘九州 [57] ，观阊阖兮历玉台以遨游 [58] 。忽泳水兮为龙为龟，重澜驰逐兮奴不善泅 [59] 。盐车坎壈兮为骏愁 [60] ，逝一跃兮释累而离尤 [61] 。

吁嗟奫沦兮蓄怪幽 [62] ：三角八尾兮狶鬣牛头 [63] ，嵓牙嚃口兮嚪海舟 [64] 。嗟尔骏兮纷逢仇 [65] ，骏不归来乎贻我忧 [66] ，超越倒景兮乘云浮 [67] 。骏兮来归乎，江险不可以久留！

杨维桢的赋大多短小精悍，雄奇瑰丽，舒卷如云，笔力雄健，语言简洁明快，内容以讽刺现实丑象，揭示元朝覆亡前夕尖锐的社会矛盾，在元明之际的文坛独树一帜。杨维桢为人宽厚，乐于奖拔后学，人称长者，敬重才德兼备之人者，蔑视无才无德的王公显贵；但他个性狷直，行为放达，常头戴华阳巾，身披羽衣，酒酣微醉，婆娑起舞，以为神仙中人，号铁崖、铁笛道人、铁心道人、铁冠道人、铁龙道人、梅花道人、老铁，正是他刚正随性性格的真实写照，也是导致他仕途挫折的根本原因，但他并不以此为意。大概在元朝晚期文宗、元顺帝年间，任钱清（在今杭州萧山东）场盐司令，在任期间，《明史·杨维桢传》称他“狷直忤物”，因此“十年不调”。《些马赋》作于担任钱清场盐司令时期。些马之意是悼马。

元代推行种族歧视政策，汉人的社会地位非常低下，汉人知识分子地位更为低贱，有“九儒十丐”之说。尤其到元顺帝时期，社会矛盾日益激化，统治者在右丞相伯颜的纵容下，不仅仇视汉人，更仇杀文化发达地区的江浙“南人”，出生于浙江诸暨的杨维桢恰恰属于元蒙统治者重点限制、打击的对象。作者长期受到政治压制，满腔才华化作一场空梦。因此，该赋设置了一场虚幻的浪漫主义情节，借悼马来写人，以骏马的不幸譬喻自己的怀才不遇，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元代社会真实的历史面貌，抒写了一代知识分子对专制暴政的种族歧视感伤、愤懑、苦闷的情绪。

全篇分为四层来抒写骏马的神奇及遭遇的不幸。第一层，首先记述了骏马来自西域，突出它与众不同的优秀品类，接着描写它“身如织文，蹄如截铁，首卬渴乌，耳插卓锥，尾如流彗，目如方诸”的奇异形象，从形体上表现它不同凡响的天骨体格。

第二层，由骏马沉入深渊展开想象，运用一连串设问，推测骏马的种种去向。作者设想它该不会葬身海吧？不会假借阳光返回天宫吧？莫非腾升于昆仑仙山？莫非化为背负祥瑞图籍的荥泽、黄河之龙？还是追随为国殉身的屈原灵魂而去？抑或跟随被屈而死的忠臣伍子胥穿梭于钱塘江上驱使潮涨潮落？作者联想富有浪漫主义情调，奇异怪诞，设问亦庄亦谐，变幻多端，似乎在询问他人，又似乎在追问自己。

第三层，感慨骏马悲惨的处境。骏马有灵奇之性，卓异不凡，本为济世而生，可以驰骋天地之间，匡世救民。但不幸“逢沙丘”，“隘九州”，“观阊阖”而不得，“历玉台”而无门，既没有伯乐的赏识鞭策，又无宽阔的道路纵情奔驰。更不幸被俗人所得，沦为贱役盐官，服驾盐车，神力得不到展现，整天“屈首丧气，若跛牂累狗”，受尽屈辱，郁郁不得志。于是发誓要摆脱困境，可走出困境又谈何容易。

第四层，追述和描写骏马沉渊后所遭遇的种种险恶，如狶鬉牛头、三角怪兽、牙如岩石的海怪等，无不时时威胁着骏马的生命。作者以水中的怪兽比喻官场心狠手辣、陷害他人的恶小。作者心爱自己的骏马，不忍看到它遭遇不幸，于是劝慰骏马“超越倒景兮乘云浮”归来，“江险不可以久留”！与其说劝慰骏马，不如说在劝慰自己早一点离开险恶的官场，隐居江湖，保全生命。

文章采用了拟人化的抒情手法，以马喻人，借伤悼骏马的不幸表达人才之不幸，深刻反映出元代知识分子对自己前途命运的担忧，以及看不到人生光明时特有的忧伤与迷茫。名为哀马，实哀自己。文中的狶鬉牛头、三角怪兽、海、海怪等，是统治阶级戕害人民的镇压机器和打手的化身。而骏马向往的天宫、仙山则是作者理想中太平盛世的象征。骏马追随屈原，则抒写了作者追求真理的崇高愿望。

全文想象丰富，用夸张的笔墨、深沉的感情，反复运用比喻，通过天马、神马、龙马的传说，衬托渲染骏马的超拔神异。声韵和谐，朗朗上口，错落有致的长短句、整齐匀称的骚体辞句，简练质朴，时而诘问，时而赞叹，时而呼唤，酣畅淋漓地描绘了骏马的“神骏”，甚至时而用第一人称来发泄激愤之情，洋溢着奇幻的浪漫主义色彩。

（漆子扬）

注　释

[1].些：哀悼。文天祥《回刘架阁会孟书》“谨成些章，少纪哀愫，以授挽者。”

[2].杨子：作者自称。钱清：地名，在今浙江萧山东。《明史·杨维桢传》云，其为“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此赋即作于杨维桢任钱清场盐司令时。明年：第二年。

[3].旧：过去，以前。乘马：所骑马匹。不任：不堪驱使。

[4].遣奴：派遣仆人。钱塘：今浙江杭州。市：购买。壮马：强壮的马匹。

[5].得贾（gǔ）：买到。胡马：西域马。胡，泛指西北边地。

[6].济：渡水，过河。中流：河水中心。《汉书·贾谊传》：“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7].阴雾：阴沉的雾气。四合：从四面聚集而来。

[8].风浪猝作：风浪突然涌起。猝（cù），突然。

[9].飏（yáng）箕：上下颠扬的簸箕，比喻船只随风浪起浮。飏，同扬。

[10].几溺（nì）：几乎被淹死。

[11].幸而济：侥幸地渡过江水。

[12].归：回来。语：告诉。主：人主，指作者自己。

[13].福得：幸运的得到。良骏：好马，骏马。

[14].累：连累。仆：奴仆自称。

[15].意：料想，猜想。西域异种：谓此马是西域特异的良种马，不同凡响。

[16].神物：此处指江神。忌：忌恨。西域马为江神所忌恨，为江神所不容。

[17].恐：恐怕。厩（jiù）：马棚。

[18].格应于图：谓此马的体格和相马图上所说良马的特征完全一致。格：体格，骨格。

[19].诚：的确。

[20].在：观察，察看。《尔雅·释诂下》：“在，察也。”度：本指人的风采风度，此处借指马的形体。騋（lái）：高大的骏马。《诗经·鄘风·定之方中》“騋牝三千”，汉毛亨传：“马七尺以上曰騋。”

[21].岁：年岁，年龄。&GF8C1（bá）：八岁的马。《说文》：&GF8C1，“马八岁也，从马，从八。”

[22].织文：纺织的花纹。

[23].截铁：比喻马蹄如铁一样黝黑，棱角分明，显得刚健有力。

[24].卬（áng）：同昂，高昂，高扬。渴乌：古代的吸水管。《后汉书·张让列传》：“又作翻车渴乌，施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唐李贤等注：“翻车，设机车以引水。渴乌，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此句言马首高昂就像向上引水的曲筒。

[25].卓锥：形容马的耳朵如同直立的锥子一样尖锐有力。宋黄庭坚《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时画天马图》：“西河骢作葡萄锦，双瞳夹镜耳卓锥。”

[26].流彗：划过天空的彗星。

[27].方诸：原为古代月下承露取水的青铜器皿，明亮照人，故亦指铜镜。

[28].神骏：神奇的骏马。

[29].抖：抖落，扫落。

[30].西江：即今西小江，又名钱清江，为钱塘江支流。&?椦D@（fén）：江边。

[31].临流：站立水边。振：振奋。

[32].踊：踊跃。

[33].已而：不久。

[34].所逝：消失在什么地方。

[35].蹢（zhí）躅（zhú）：也作踯躅，徘徊不前。

[36].皇皇：惊慌失措的样子。皇：通惶。挽：挽回，扭转。

[37].自咤（zhà）：独自悲伤。

[38].鹾（cuó）官：盐官。时作者为钱清场盐司令，故云。《礼记·曲礼下》：“盐曰咸鹾。”东汉郑玄注：“大咸曰鹾。”贱役：地位卑微的差使。

[39].天骨：神骨。谓此马是天马，非凡马。

[40].驾：驱使，驾车。

[41].跛牂（zāng）：跛脚的母山羊。《史记·李斯列传》：“泰山之高百仞，而跛，&?凖&@牧其上。”&?凖&@，同牂，母羊。累狗：疲惫的狗。《史记·孔子世家》：“累累若丧家之狗。”

[42].宜：大概。

[43].自已：自己无法控制。

[44].辞：作辞。

[45].吁（xū）嗟（jiē）：表示感慨。

[46].其：表推测语气，恐怕，或许。糜没：沉没。九渊：深渊。汉贾谊《吊屈原赋》：“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渊潜以自珍。”唐颜师古注曰：“九渊，九旋之川，言至深也。”

[47].海（qiū）：传说中的神鱼。宋罗愿《尔雅翼·释鱼》：“海中长数千里，穴居海底，入穴则海溢为潮，出穴则潮退。”空：此处指海的肚子。此句感叹骏马莫非被海吃掉了。

[48].抑：表选择，还是。越景超光：超越日光。景，日光。

[49].房星：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的第四宿，有星四颗，古人认为它是主驾车的天马，故又称天驷。《国语·周语下》：“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韦昭注：“天驷，房星也。”宫：天宫。

[50].昆仑：昆仑山，在西藏、新疆、青海之间，海拔六千米左右，传说神仙所住。汉刘安《淮南子·原道》：“经纪山川，蹈腾昆仑。”东汉高诱注：“昆仑，山名，在西北，其高万九千里，河之所出。”《穆天子传》载，周穆王曾驾八骏至昆仑山以会西王母。瑞图：《河图》。传说龙马从黄河中负八卦图而出，授予伏羲。南宋朱熹《周易启蒙》引孔安国曰：“《河图》者，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宋欧阳修《易童子问》：“所谓图者，八卦象之文也，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与伏羲者也。”化：变成。荥（xíng）河：荥水与黄河。《尚书·禹贡》：“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伪孔安国传曰：“济水入河，并流十数里而南截河，又并流数里，溢为荥泽。在敖仓东南。”

[51].觐（jìn）：拜见。湘累：借指屈原。《汉书·扬雄传》扬雄《反离骚》：“因江潭而&?椓C@记兮，钦吊楚之湘累。”唐颜师古注引李奇曰：“诸不以罪死曰累，荀息、仇牧皆是也。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也。”

[52].毋亦：常与“乎”连用，可译为“不也……吗”。皓（hào）车白乘：谓伍子胥。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二九一引《钱塘志》云：伍子胥屡谏吴王夫差，要防范越国报复，吴王不听，反而赐剑令其自杀。子胥嘱其子，将其尸体装进皮袋投之于钱塘江中，朝暮乘潮，以观吴之败。据说他死后江潮大起，潮头汹涌，高数百丈，其声震怒，有见伍子胥素车白马立在潮头，浙人因立庙祭祀。革尸：以革袋盛尸。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夫差内传》：“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鸱（chī）夷，即革袋。

[53].灵奇：神异，神奇。俶（chù）傥（tǎng）：卓异不凡。渥（wò）流：渥洼池，传说天马所生之处，在今敦煌南湖水库南三里的大泉一带，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是茂密的苇湖，后干涸。《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前107），“六月，得宝鼎后土祠傍。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宝鼎》、《天马》之歌。”

[54].肉鬉（zōng）：马颈上的鬃毛倒披一旁，称肉鬃，是骏马的特征。鬃、鬉、騣三字通用。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三六《五行志》：开元二十九年（741）“三月，滑州刺史李邕献马，肉鬉鳞臆，嘶不类马，日行三百里。”唐杜甫《骢马行》：“隅目青荧夹镜悬，肉騣碨礧连钱动。”星尾：骏马的尾巴像彗星一样。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八九七引刘琬《马赋》：“吾有骏马，名曰骐雄。龙头鸟目，麟腹虎胸。尾如云彗，耳如插筒。”文龙虬（qiú）：像虬龙一样的花纹。文，通纹，龙无角曰虬。

[55].协：应作携，携带。图：《河图》，瑞图，见前注。特出：独自负图出河。世求：人世所需。

[56].何幸：多么幸运。沙丘：沙漠丘陵。

[57].逝：去，往。八极：遥远的地方。隘：同溢，充盈。九州：传说大禹划分夏朝的疆土为九州，后代指中国。

[58].阊（chāng）阖（hé）：天宫之门。玉台：天帝所居之处。《汉书·礼乐志》载《天马歌》：“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谓此马游踪遍及天上地下。

[59].重澜：重重波澜，层层波涛。驰逐：谓此马在水中逐波奔驰。善泅（qiú）：善于游泳。

[60].盐车：运盐的车。《战国策·楚策四》：“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中版迁延，负辕不能上。”汉贾谊《吊屈原赋》：“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坎壈（lǎn）：不平坦，不顺利。为骏愁：作者为怀才不遇而驾盐车的骏马鸣报不平。

[61].逝：同誓。释累：卸去重负，摆脱沉重的负担。离尤：远离忧愁的处境。

[62].奫（yūn）沦：漩涡急转的深渊。怪幽：水怪幽灵。

[63].三角八尾：传说中的怪兽。《尔雅·释兽》：“犀，似豕。”晋郭璞注：“形似水牛，猪头，大腹，庳脚。脚有三蹄，黑色。三角，一在顶上，一在额上，一在鼻上。”《山海经·海外东经》：“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在蚩（hōng）北两水间。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皆青黄。”狶（xī）鬣（liè）：坚硬的野猪鬃毛。

[64].岩牙：形容海怪的牙齿像山岩一样。嵓，同岩。嚃（chuò）口：形容海怪的口极大。嚃，通歠，不嚼而吞咽。嚪（dàn）：同啖，吃。海舟：海船。

[65].嗟尔骏：感叹你如此神骏。逢仇：遇到仇寇。

[66].贻（yí）：留给。

[67].超越倒景：形容骏马比自己的影子跑得还快，故骏马名绝影。景，通影。唐李白《东武吟》：“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乘云浮：驾着云在天空中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