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祥

【作者小传】

（1132—1170） 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属安徽）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第一。补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历任秘书省正字、校书郎、尚书礼部员外郎、集英殿修撰、显谟阁直学士等职。乾道五年（1169）因病退居芜湖。善诗文，工词。有《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

金沙堆赋

张孝祥

洞庭之野，吞楚七泽 [1] 。乘秋而霁，天水一色 [2] 。登高桅以挂席兮，插余舟之两翼 [3] 。凌长风以破浪兮，骇掀舞于一叶 [4] 。横中流而北望兮，何黄金之突兀 [5] ！触白日以腾耀兮，疑波神之泛宅 [6] 。舟人告余曰：“此金沙堆也。”

壁立千仞，衡亘百步 [7] 。灵鳌之背孤起以自暴兮，弃方丈而不负 [8] 。涌青城之玉局兮，迟虚皇而来下 [9] 。太仓露积以弗校兮，白粲粲而非腐 [10] 。熬海波以出素兮，莽既多而无数 [11] 。胡山十丈之雪结而不复释兮，吴江八月之潮来而不复去 [12] 。谅非目见而心识兮，虽巧譬其焉喻 [13] 。

客有叹曰：墼土为城，隐以金椎 [14] ，一雨之暴，或倾以摧之。今此沙也，质轻而性离 [15] 。得水而走，得风而飞。澶漫乎大漠之北，飘流乎昆丘之西 [16] 。曷稽天之巨浸兮，独与此而相宜 [17] ？廉隅峻以特起兮，若斗之覆而四维 [18] 。潦尽不为之高兮，春既涨不为之卑 [19] 。风揭石以拔木兮，蛟鼍驾海而上驰 [20] 。卷近岸之丘阜兮，若烈火焚乎枯萁 [21] 。谓此沙既无有兮，当散入于渺弥 [22] 。旦起而视之兮，曾无毫发之或夷 [23] 。岂与息壤同生兮，为上帝之所私 [24] ？将富媪之多藏兮，万宝萃而在兹 [25] ？岂女娲五色之石兮，完天漏之所遗 [26] ？将神禹治水兮，聚九野之土以补东南之亏 [27] ？岂劫火之灰兮，岁既久而莫移 [28] ？将神龙之攸居兮，百鬼夜筑而守之 [29] ？征至理而莫得兮，愿先生之予思也 [30] 。

张子笑之曰：子来前！天地之间何所不有？远者莫谇，近或可取 [31] 。今夫积水为冰，及春而澌，此物之常理也 [32] 。然凌人氏乃得而藏之，垦其土，使地气无所泄；厚其覆，使天气不得下 [33] 。天且暑矣，于是方谨而献之 [34] 。夫以一人之私，犹能变易阴阳之度，而况天地之大乎 [35] ！沙之积不积，流不流，安所置论 [36] ？子行矣！

张孝祥一生力主抗金，“其欲扫河洛之氛祲，荡洙泗之膻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谢尧仁《张于湖先生集序》）。孝宗乾道二年（1166），张孝祥罢知静江府，北归途经湘阴，于中秋日到达洞庭，夜登金沙堆。本赋与《金沙堆》《金沙堆屈大夫庙》《祭金沙堆庙》《金沙堆观月记》《念奴娇·过洞庭》等诗文，均为同期纪行寄慨之作。魏了翁《鹤山大全集》云：“张于湖有英姿奇气，著之湖湘间，未为不遇。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

赋文首段重在纪游。作者离任致友人云：“不应此地淹鸿业，盍去吾君致太平。伏枥壮心犹未已，须君为我请长缨！”（《张仲钦朝阳亭》）洞庭水天一色，扁舟乘风破浪，金沙光芒四射之景，正是作者胸襟与激情的生动写照。次段重在状物。沙堆如龟背出海，沙白如仓米海盐，状如高山积雪，势若钱江潮涌。以其神秘莫识天巧难喻，引发下文主客问答。三段为“客难”，诘问中多所寄寓。用离沙随风飘散，喻朝野人心涣散；以风浪揭石卷岸，喻国政飘摇动荡；借女娲大禹，寄托自己壮志夙愿。作者一贯主张“先尽自治以为恢复”，自治之要惟在“谋国欲一”（《论谋国欲一札子》）。聚而不散的金沙堆，即是“欲其同德比义，共济艰难之业”（《论治体札子》）的象征。末段为“答客难”。近水之流沙，尚可聚为金沙堆。文中又用了一连串比喻，说明其深固不迁的品质，比喻人心聚与不聚，恢复大业行与不行，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难辩之理，怊怅之情，见于言外。

清人宋翔风《乐府余论》：“靖康以来，惟和战两言，遗无穷祸，要先立自治之策以应之。孝祥所陈，可谓知恢复之本计矣。”“故北宋之初，未尝不和，由自治有策。南宋之末，未尝不言战，以自治无策。于湖《念奴娇》词云：‘悠然会心，妙处难与君说’，为惜朝廷难与畅陈此理。”本赋意旨亦当如是解之。 （赵红岩）

注　释

[1].吞：涵容，容纳。司马相如《子虚赋》：“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七泽：指古时楚地诸湖泊。《子虚赋》：“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

[2].乘：适逢。霁（jì）：天晴气爽。

[3].挂席：扬帆。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文选》李善注：“扬帆、挂席，其义一也。”

[4].凌长风以破浪：语出《宋书·宗悫传》：“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一叶：一叶扁舟。

[5].黄金之突兀：指金沙堆突兀耸立。《读史方舆纪要》卷七七：“金沙洲，亦在洞庭湖中，一名龙堆，延袤数里，亦名金沙堆。”张孝祥《金沙堆观月记》：“沙当洞庭、青草之中，其高十仞，四环之水，近者犹数百里。”

[6].触：受到照射。腾耀：折射出耀眼光芒。《金沙堆观月记》：“沙之色正黄，与月相夺。水如玉盘，沙如金积，光采激射，体寒目眩。”波神：水神。泛宅：泛宅浮家。本指以船为家，此指如水神宫殿浮出水面。

[7].衡亘：即横亘，绵延横陈。

[8].灵鳌：传说中的巨龟。《列仙传》：“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抃舞，戏沧海之中。”孤起：孤峰耸立。暴：显露。方丈：方丈洲，传说中海上神山。《海内十洲记·方丈洲》：“方丈洲在东海中心，西南东北岸正等，方丈方面各五千里。上专是群龙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宫，三天司命所治之处。群仙不欲升天者，皆往来此洲。”

[9].青城：青城山，在今四川省成都市都江堰西南。玉局：道观名，在今四川省成都市北。《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引彭乘《玉局记》：“后汉永寿元年，李老君与张道陵至此，有局脚玉床，自地而出。老君升座，为道陵说《南北斗经》。既去而座隐地中，因成洞穴，故以玉局名之。”迟（zhì）：等待。虚皇：太上虚皇天尊，道教最高神。

[10].太仓：古代京师储谷大仓。露积：指积蓄的谷物露泄。《史记·平准书》：“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校：计数查点。

[11].熬海波以出素：煮海水以炼盐。张融《海赋》：“若以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姚宽《西溪丛语》：“盖自岱山及二天富，皆取海水以炼盐，所谓熬波也。”莽：无边无际貌。

[12].胡山：指北方高山。释：消融。吴江：指钱塘江。

[13].谅：谅必，料定。巧譬：巧妙比喻。焉：疑问词，怎么。

[14].墼（jī）：捣土为墙坯。隐以金椎：在墙中埋设支撑的铁柱。

[15].性离：指沙性易散不易聚。

[16].澶（chán）漫：飘散。昆丘：昆仑山。

[17].曷：何。稽天巨浸：此指洞庭湖。《庄子·逍遥游》：“大浸稽天而不溺。”成玄英疏：“稽，至也。”独：却。相宜：谓洞庭湖与金沙堆竟能并处一地而不相妨。

[18].廉隅：棱角。特起：突兀耸立。若斗之覆：状如倒置斗形。四维：四棱。

[19].潦（lǎo）：积水，此指洞庭湖水。卑：降低。谓金沙堆既不随水枯而增高，也不因水涨而降低。

[20].揭石拔木：掀起石头拔起树根。蛟鼍（tuó）：鳄类动物。司马相如《子虚赋》：“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鳖鼋。”

[21].丘阜：小土山。《淮南子·泰族训》：“丘阜不能生云雨，涔水不能生鱼鳖者，小也。”枯萁：干枯的萁枝。

[22].渺弥：水流旷远貌。晋·木华《海赋》：“冲瀜沆漾，渺弥湠漫。”《文选》李善注：“渺弥湠漫，旷远之貌。”

[23].旦：早晨。曾无：不曾有。夷：平。

[24].息壤：传说中生生不息的土壤。《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上帝：天帝。私：私爱，偏爱。

[25].将：抑或，或许。富媪：当作“富煴”。《后汉书·礼乐志》：“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王先谦补注引吴仁杰：“‘媪’当为‘煴’字之误。”谓地富宝藏，烟煴之气上达于天。萃：荟萃，聚集。

[26].女娲：女娲氏，神话中的古帝名。传说上古之时天崩地裂，女娲炼五色石补苍天。见《淮南子·览冥训》。完：修补使之完整。

[27].神禹：即大禹，夏后氏部落领袖。奉舜帝之命以疏导之法治理洪水。见《史记·夏本纪》。九野：九州之域，传说中我国上古行政区划。见《尚书·禹贡》。亏：欠缺。东南地势低洼，多水少土，故云。

[28].劫火之灰：佛教认为万物都以成、住、坏、空四劫循环流转。坏劫之末起大火，世界皆化为灰烬。《仁王护国经》卷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释惠皎《高僧传·译经上·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29].攸（yōu）：语助词。

[30].征：考核，验证。予思：给予思考。

[31].张子：作者自称。谇（suì）：数说。取：取以为譬。

[32].澌：河水解冻。

[33].凌人氏：古代掌储冰之官。《周礼·天官·凌人》：“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冬天凿冰藏之窖，夏季供降温保鲜之用。垦其土：挖地窖。地气：地下阴冷之气。覆：冰窖的覆盖物。天气：外界阳热之气。

[34].且：将要。

[35].一人：指天子。阴阳之度：冬寒夏热的自然法则。

[36].安所置论：哪能加以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