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

【作者小传】

（1127—1206） 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任国子博士、太常博士、太常丞兼吏部右侍郎、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广东提点刑狱、吏部员外郎、江东转运副使等。后因反对以铁钱行于江南诸郡，改知赣州。不赴，乞祠官而归，自此闲居乡里。宁宗开禧二年（1206）卒于家中，年八十。赠光禄大夫，谥文节。有《诚斋易传》《诚斋集》。

浯溪赋

杨万里

予自二妃祠之下、故人亭之旁，招招渔舟，薄游三湘。风与水其俱顺，未一瞬而百里。欻两峰之际天 [1] ，俨离立而不倚。其一怪怪奇奇，萧然若仙客之鉴清漪也；其一蹇蹇谔谔 [2] ，毅然若忠臣之蹈鼎镬也 [3] 。怪而问焉，乃浯溪也 [4] 。盖&?桖?@亭峙其南，峿台岿其北；上则危石对立而欲落，下则清潭无底而正黑；飞鸟过之，不敢立迹。

余初勇于好奇，乃疾趋而登之。挽寒藤而垂足，照衰容而下窥。余忽心动，毛发森竖。乃迹故步，还至水浒。削苔读碑，慷慨吊古。倦而坐于钓矶之上，喟然叹曰：惟彼中唐，国已膏肓；匹马北方 [5] ，仅获不亡。观其一过不父，日杀三庶 [6] ，其人纪有不&GF8B6矣夫 [7] ？曲江为箧中之羽 [8] ，雄狐为明堂之柱 [9] ，其邦经有不蠧矣夫 [10] ？水、蝗税民之亩，融、坚椎民之髓 [11] ，其天人之心有不去矣夫？虽微禄儿，唐独不陨厥绪哉 [12] ？观马嵬之威垂 [13] ，涣七萃之欲离 [14] ，殪尤物以说焉 [15] ，仅平达于巴西。吁！不危哉！

嗟乎！齐则失矣，而楚亦未为得也 [16] 。灵武之履九五 [17] ，何其亟也！宜忠臣之痛心，寄春秋之二三策也！虽然，天下之事，不易于处而不难于议也。使夫谢奉策于高邑 [18] ，禀重巽于西帝 [19] 。违人欲以图功，犯众怒以求济，天下之士，果肯欣然为明皇而至死哉？盖天厌不可以复祈，人溃不可以复支；何哥舒之百万 [20] ，不如李、郭千百之师 [21] ？榷而论之，事可知矣。

且士大夫之捐躯以从吾君之子者，亦欲附龙凤而攀日月，践台斗而盟带砺也 [22] 。一复莅以耄荒 [23] ，则夫一呼而万&GF8B7者 [24] ，又安知其不掉臂也耶？古语有之：“投机之会，间不容穟 [25] 。”当是之时，退则七庙之忽诸 [26] ，进则百士之扬觯 [27] 。嗟肃宗处此，其实难为之。九思而未得其计也！

已而，舟人告行，秋日已晏。太息登舟，水&?檪?@于箭 [28] 。回瞻两峰，江苍茫而不见。

浯溪源出湖南祁阳西南松山，东北流入湘江，两岸悬崖峭壁，危峰耸峙，水清石峻。中唐诗人元结母丧守制，爱其胜景，居于溪畔，将此溪命名浯溪，并将“浯溪东北廿余丈”的“怪石”命名峿台，在溪口“高六十余尺”的异石上修筑一亭，名“: 亭”，取“旌吾独有”之意，合称“三吾”。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八月，历时数年之久的“安史之乱”基本平定，元结闻讯，曾在江西九江任上撰《大唐中兴颂》。十年后，元结徜徉于浯溪山水之间，面对天造地设的石壁，不免勾起当年“刻之金石”的夙愿，于是请挚友颜真卿书写刻石，此即著名的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元结的颂文记载平叛史事，期待唐朝中兴，笔墨典重古雅，大气俊伟；颜真卿的书法博大庄正，筋健骨雄。元文、颜书和高大陡险的摩崖石历来被誉为浯溪“三绝”。

《大唐中兴颂》虽然是《浯溪赋》的写作缘起，但本文立意不同于中兴颂。赋以史鉴今，通过议论唐玄宗和唐肃宗往事，影射和暗讽宋徽宗与宋高宗。起首六句交代乘舟自湘江入浯溪的游程。接着以生动的笔墨描绘浯溪美景，浯溪之美美在石奇，但见两岸苍崖石壁，巍然兀立，建于石顶之巅的“: 亭”与高耸的“峿台”南北对峙，抬头仰望，危石险峻，摇摇欲坠。形状各异的巨石或似仙人下凡，端坐溪边，清澈的溪水映照出仙人清虚的身影；或如耿介坚毅的忠臣，直面鼎镬之刑，慷慨赴难。浯溪之美美在水清潭深，溪流曲折蜿蜒，水潭深不可测，别有幽趣。浯溪石奇崖峻，作者兴致盎然，舍舟攀岩，虽有山藤可助攀援，但巨石犹如刀削斧劈，下望“毛发森竖”。

“削苔读碑”以下重点写读碑文而引发的沉思与议论。先写安史之乱的起因。唐玄宗执政时期，史称“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作者反思历史，列举史实，揭示盛世表象下帝王昏聩、奸臣乱政、民心背离的腐败真相。其一，唐玄宗重色贪欢，专宠杨贵妃，荒怠国事。开元二十五年（737）听信惠妃谗言，不顾张九龄劝谏，废李瑛等三王为庶人，三王随即遇害，民众为之鸣冤。其二，同年唐玄宗听信李林甫谗言，贬贤相张九龄为荆州刺史。其三，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深得宠信，被任为宰相；杨贵妃得到专宠，杨氏兄妹鸡犬升天；安禄山被委以河东节度使重任，玄宗为其在京师造宅邸，穷极富丽。其四，天灾频发，人祸更甚，横征暴敛，民怨四起。“观马嵬”四句，概括安史乱起、国土分裂、玄宗奔蜀、马嵬兵变、杨贵妃被缢死的史实。作者于铺叙中接连发问：“其人纪有不■矣夫？”“其邦经有不蠧矣夫？”“其天人之心有不去矣夫？”“虽微禄儿，唐独不陨厥绪哉？”大唐盛世伟业，何以毁于一旦？统治者自毁长城，破坏国家政纪纲常，奸臣弄权，肆意作恶，背离民意，丧失民心，表面承平之下危机四伏，动乱的发生不可避免。深刻的历史教训，令作者感叹唏嘘。

三、四段追叙和反思动乱爆发后的历史。史载安禄山以讨杨国忠为名，动用十五万兵力在范阳发动叛乱。唐朝各路官兵出于忠义，抵抗叛军推进。平原太守颜真卿与常山太守颜杲卿在安禄山后方起兵，讨伐叛军；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与朔方军将领李光弼分别率军击败叛军，收复部分失地；国难当头，唐玄宗却听信杨国忠出于私利的建议，命哥舒翰出潼关进攻，哥舒翰被迫放弃坚守困敌的战略，与叛军会战，大败于宝灵，潼关失守，哥舒翰被俘。“何哥舒之百万，不如李、郭千百之师！”潼关失守的主因，正在于唐玄宗决策昏乱，叛军长驱直入，玄宗仓皇奔蜀。太子李亨带少数随员，在灵武仓促即位，元结的“中兴颂”及本赋提到的“匹马北方”，即指李亨即位于灵武。元结的颂文旨在歌颂平叛胜利：“天将昌唐，翳睨我皇，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戎卒前驱。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复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地辟天开，蠲除祅灾，瑞庆大来。”本赋则旨在以古鉴今，借历史往事推论与影射当今危殆局势。安史之乱延续八年之久，可见平叛之艰难，大厦将倾，民心已失，“盖天厌不可以复祈，人溃不可以复支”。

“推而论之，事可知矣”二句意味深长。如果帝王昏庸，虽有百万大军，岂能于顷刻之间扭转危局？何况国难当头，大臣中出于私利攀龙附凤者有之，变节投敌者亦有之。史载玄宗奔蜀，大臣陈希烈、张均等纷纷降贼，担任伪职。“一复莅以耄荒”以下，影射与暗讽之意更为深刻。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唐玄宗入蜀，七月太子李亨即位，改元至德，八月灵武使者抵蜀后，玄宗始知肃宗即位事，可见皇位接续已失纲纪，父子芥蒂也有违人伦。即使“耄荒”的唐玄宗由蜀返京，但因在位时弃贤用奸，天人并怒，人心已失，又怎能避免臣属将士不“掉臂”而去。推而论之，宋代的外患内忧与唐代安史之乱何其相似。宋高宗仓促之间登上皇位，即使“耄荒”的宋徽宗真能回来，谁会拥戴他并为之效命？众人“掉臂”而去，应该是势所必然。再“推而论之”，宋高宗即位后如果不思恢复，荒怠国事，难道不会步宋徽宗后尘，重演国人“掉臂”而去的悲剧？“古语有之：‘投机之会，间不容穟。’当是之时，退则七庙之忽诸，进则百士之扬觯。嗟肃宗处此，其实难为之。九思而未得其计也。”这几句既是对唐肃宗危难之际担负起平叛重任的肯定，又曲折吐露对南宋王室恢复中原统一国家的希望。

末段描写天色已晚，归舟似箭。回望浯溪，不见蜿蜒清澈的溪流，唯见两岸苍山崖壁映现于暮色苍茫中。结尾语短情长，“太息”二字，包含不尽的历史感喟和现实忧患，余味深长。

杨万里力主抗金，秉性刚直，遇事敢言，周必大称他“立朝谔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诗人葛天民称他：“脊梁如铁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皱眉。”宋高宗在位三十余年，奉行屈辱求和政策，爱国人士无不悲愤忧患。宋孝宗即位后曾有志恢复，但“符离之溃”后，罢免主战人士，割地请和，下诏“罪己”。杨万里曾作《读罪己诏》，希望宋孝宗发奋图强，孝宗虽不满杨万里，但也称其“有性气”。在《道遇王元龟阁学》《初入淮河四绝句》等诗中，作者表达了对皇帝任用奸臣、排斥忠良的愤慨，抒发了对中原沦落的忧患。本赋也体现了作者对国家命运的关切，文以《浯溪赋》为题，除首尾描写山水外，全赋主体以精辟的议论为主。作者托古以讽，借唐朝史事影射当下国事，识见深刻，立意高远，对当世颇有警醒意义，相传此赋一经问世，时人争相传诵。写法上议论、描写、抒情结合，议论全用散文句式，充分发挥了文赋自由抒写的功能，感叹句与反问句穿插其间，收到义正词严、感慨深长的艺术效果。议论以史实为据，不尚空论，层层推进，思路缜密，堪称赋体中的精彩史论。

（顾伟列）

注　释

[1].欻（xū）：忽然。际天：接天。

[2].蹇（jiǎn）蹇谔（è）谔：忠诚直言的样子。蹇蹇：正直，诚实。谔谔：直言不讳。

[3].蹈鼎镬（huò）：跳入鼎镬受酷刑。

[4].浯（wú）溪：源出湖南永州市祁阳县松山，东北向流入湘江。唐代元结隐居溪畔，为其命名并撰《浯溪铭》。

[5].匹马北方：指太子李亨率数百人自奉天北上，至平凉，趋灵武，召抚部众，即帝位。

[6].过：过失。不父：唐玄宗纳其子李瑁之妃杨玉环为贵妃，荒淫乱伦，故说“不父”。日杀三庶：指唐玄宗听信谗言，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废黜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为庶人，随即赐死。

[7].人纪：人的立身处世之道。&GF8B6（dù）：败坏。

[8].曲江：张九龄韶州曲江人，世称“张曲江”，唐玄宗开元时任宰相，秉公守则，直言敢谏，后为李林甫所忌，被罢职。箧中之羽：比喻无用被弃之物。

[9].雄狐：指杨贵妃堂兄杨国忠，曾官至宰相。明堂柱：比喻朝廷支柱。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之处。

[10].邦经：国家的政纪纲常。蠧（dù）：败坏，损坏。

[11].融：宇文融，唐开元年间任监察御史，为增加税收，检括逃亡户口及籍外占田，州县虚张其数，新增户八十万。坚：韦坚，唐开元年间任长安令，督管江淮租运，国家仓库岁增巨万，百姓不堪其苦。

[12].独不：难道就不。陨（yǔn）厥绪：指唐朝统治的世系走向衰败。

[13].“观马嵬”句：指玄宗奔蜀，至马嵬驿，将士杀杨国忠等，逼玄宗缢死杨贵妃。威垂：困顿、萎靡的样子。

[14].涣：离散。七萃：指皇帝的禁卫军。

[15].殪（yì）尤物：指杨贵妃死在马嵬坡。殪：死。尤物：绝色美女。说：通“悦”。

[16].“齐则失”两句：比喻这一方面有失，另一方面也有失。

[17].履九五：登上帝位。九五，术数家称《乾》卦九五为人君的象征，后称帝位为九五之尊。

[18].“使夫谢奉策”句：刘秀曾在其部下一再劝说下称帝于高邑，这里借指唐肃宗在群臣上书力劝下即位于灵武。

[19].西帝：指唐玄宗，因其避乱西蜀，故称“西帝”。

[20].哥舒：哥舒翰。安史乱起，哥舒翰率20万兵力守潼关，因宰相杨国忠猜忌，唐玄宗命其开关与敌交战，战败，被部下缚而献敌，后降敌，被安庆绪所杀。

[21].李、郭：唐代名将李光弼、郭子仪。

[22].台斗：比喻宰辅重臣。台，指三台星。斗，指北斗星。带砺：借喻功臣爵禄，世代永传。《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子永宁，爰及苗裔。’”

[23].莅（lì）：临视。耄（mào）荒：年老昏聩。

[24].万&GF8B7（yú）：代指人数众多的军队。&GF8B7，古代军旗。

[25].投机之会，间不容穟（suì）：指机会难得，不容有丝毫放松。会，时机。穟，通“穗”，灯花。语出《新唐书·张公谨传赞》。

[26].七庙：帝王的祖庙，代指王朝的延续。忽诸：忽然而亡。

[27].扬觯（zhì）：举杯以示受罚。后用作国君停乐之典。典出《礼记·檀弓下》：“杜蒉谏，晋平公停乐。”觯：古代饮酒的器具。

[28].&?檪?@（kuài）：同“快”。

海鳅赋并后序

杨万里

辛巳之秋 [1] ，牙斯寇边 [2] 。既饮马于大江，欲断流而投鞭 [3] 。自江以北，号百万以震扰；自江以南，无一人而寂然。牙斯抵掌而笑曰：“吾固知南风之不竞 [4] ，今其幕有乌而信焉 [5] 。”指天而言：“吾其利涉大川乎？” [6] 方将杖三尺以麾犬羊 [7] ，下一行以令腥膻 [8] 。掠木绵估客之艓 [9] ，登长年三老之船 [10] 。并进半济，其气已无江壖矣 [11] 。南望牛渚之矶 [12] ，屹峙七宝之山 [13] ，一帜特立于彼山巅。牙斯大喜曰：“此降幡也。”贼众呼万岁而贺曰：“我得天乎！”言未既，蒙冲两艘 [14] ，夹山之东西，突出于中流矣。其始也，自行自流，乍纵乍收。下载大屋，上横城楼。缟于雪山，轻于云球。翕忽往来 [15] ，顷刻万周。有双垒之舞波 [16] ，无一人之操舟。贼众指而笑曰：“此南人之喜幻。不木不竹，其诳我以楮先生之俦乎 [17] ？不然，神为之楫，鬼与之游乎？”

笑未既，海鳅万艘，相继突出而争雄矣。其迅如风，其飞如龙。俄有流星，如万石钟，殒自苍穹 [18] ，坠于波中，复跃而起，直上半空。震为迅雷之隐谹 [19] ，散为重雾之冥濛。人、物咫尺而不相辨，贼众大骇而莫知相从。于是海鳅交驰，搅西揉东。江水皆沸，天色改容。冲飚为之扬沙，秋日为之退红。贼之舟楫，皆躏藉于海鳅之腹底；吾之戈&GF8B8矢石，乱发如雨而横纵。马不必射，人不必攻，隐显出没，争入于阳侯之珠宫 [20] 。牙斯匹马而宵遁，未几自毙于瓜步之棘丛 [21] 。

予尝行部而过其地 [22] ，闻之渔叟与樵童。欲求牙斯败衄之处 [23] ，杳不见其遗踪。但见倚天之绝壁，下临月外之千峰。草露为霜，荻花脱茸 [24] 。纷棹讴之悲壮 [25] ，杂之以新鬼旧鬼之哀恫 [26] 。因观蒙冲、海鳅于山趾之河汭 [27] ，再拜劳苦其战功。惜其未封以下濑之壮侯，册以伏波之武公 [28] 。抑闻之曰：“在德不在险，善始必善终。” [29] 吾国其勿恃此险，而以仁政为甲兵，以人才为山河，以民心为垣墉也乎 [30] ！

右采石战舰：曰“蒙冲”，大而雄；曰“海鳅”，小而驶 [31] 。其上为城牒 [32] ，屋壁皆垩之 [33] 。绍兴辛巳，逆亮至江北，掠民船，指挥其众欲济。我舟伏于七宝山后，令曰：“旗举则出江。”先使一骑偃旗于山之巅，伺其半济，忽山上卓立一旗，舟师自山下河中两旁突出大江。人在舟中，蹈车以行船，但见船行如飞，而不见有人，虏以为纸船也。舟中发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而实之以石灰、硫黄。炮自空而下，落水中，硫黄得水而火作，自水跳出，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人物不相见。吾舟驰之，压贼舟，人马皆溺，遂大败之云。

杨万里的《海鳅赋》铺写南宋军队于采石矶水战击败金军的胜利，但作者其意不在于歌颂，而在于由此而引发的议论。

赋的第一段，一方面，作者描述了金主完颜亮的骄横气焰。“自江以北，号百万以震扰；自江以南，无一人而寂然。”以南宋军队的“无一人而寂然”，反衬了金兵“号百万以震扰”的声势浩大。正是因为雄兵在握，所以金主完颜亮极为猖獗，“扺掌而笑曰：‘吾固知南风之不竞，今其幕有乌而信焉。’”认为南宋军队不堪一击，早已逃走，因而“其气已无江壖矣”；看到南宋军队的旗帜，而误认为是“此降幡也”。另一方面，作者叙述了南宋军队对付强敌所采取的策略。对于前来入侵之强敌，南宋军队不但示弱，而且，还采取迷惑手段，以两艘轻捷的、似乎无人操纵并涂以白垩的蒙冲战舰突出中流，在采石矶之北的宝积山，“翕忽往来，顷刻万周”，给金兵的感觉这似乎是娱乐他们的游戏。南宋军队的示弱与迷惑手段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金兵果然上当，不加警惕，而且还“指而笑曰：‘此南人之喜幻。不木不竹，其诳我以楮先生之俦乎？不然，神为之楫，鬼与之游乎？’”他们将南宋军队的迷惑手段误以为是幻术，对于他们而言是没有任何的军事意义的。作者对金兵骄妄情态的叙写，预示了他们必然遭到失败的命运。

赋的第二段，作者描绘了南宋军队对金兵突然发起的猛烈攻击。在令旗的指挥下，南宋军队的万艘海鳅战舰“相继突出”，“其迅如风，其飞如龙”，在“震为迅雷之隐谹，散为重雾之冥濛”的纸做的霹雳弹的辅助下，展开了对金兵猛烈攻击。由于纸做的霹雳弹中填以硫黄、石灰，爆炸开来，白雾纷纷，“人、物咫尺而不相辨”，因此，金兵“大骇而莫知相从”，缺乏应付宋军突袭的心理准备，不知所措。而南宋军队“海鳅交驰，搅西揉东”，将金兵“舟楫，皆躏藉于海鳅之腹底”，使他们纷纷“争入于阳侯之珠宫”，葬身水底。而金主完颜亮“匹马而宵遁，未几自毙于瓜步之棘丛”。这一场水战，以南宋军队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作者在对南宋军队战胜金兵过程的描绘中，特别突出了蒙冲、海鳅在战斗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赋的第三段，作者叙写自己凭临当年宋金发生水战的战场，看到的是江山之险：“但见倚天之绝壁，下临月外之千峰”；并特别地到山坳水湾处，瞻仰了停泊在那里、且在当年宋金水战中建立卓越功勋的蒙冲、海鳅：“观蒙冲、海鳅于山趾之河汭，再拜劳苦其战功。”在作者看来，这些蒙冲、海鳅功勋卓著，应该受到公侯爵位的封赏，歌颂了蒙冲、海鳅在宋金水战所建立的丰功伟绩。

赋的末尾，作者以议论作结，指出：江山之守，“在德不在险”。告诫统治者“勿恃此险”，不要以为能凭恃蒙冲海鳅这样的利器就能够使国家免于被强敌的侵略；而保卫国家，应该是“以仁政为甲兵，以人才为山河，以民心为垣墉”。只有实行仁政，任用贤才，获得广大人民的拥戴与支持，才会民富国强，众志成城，外敌才不敢擅自入侵。

此赋乃属于文赋的范畴，运用了散文的写法，叙述、描绘与议论相结合。赋末的议论由前边的叙述、描绘引出，尤具警示作用。

（李金松）

注　释

[1].辛巳：即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

[2].牙斯：新莽时期匈奴王乌珠留若鞮单于，名囊知牙斯，此代指金主完颜亮。

[3].断流而投鞭：《晋书·苻坚载记》：“虽有长江，其能固乎？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何险之足恃！”

[4].南风之不竞：谓士气不振。《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

[5].幕有乌：谓逃走。《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诸侯救郑，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乃止。”

[6].利涉大川：谓可顺利渡江。《易·需卦》：“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大川，此指大江。

[7].杖三尺以麾犬羊：杖，用作动词，持。三尺，指剑。麾犬羊，指挥士兵战斗。犬羊，对敌人士兵的蔑称。

[8].下一行以令腥膻：一行，指军令。腥膻，指士兵，北方民族多食牛羊肉，故以代指。

[9].木绵估客之艓：指商船。木绵，即木棉濮，古代南蛮部族名。艓：小船。

[10].长（zhǎng）年三老：指船工。唐·杜甫《拨闷》诗：“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

[11].壖（ruán）：同“堧”，缘水之地。

[12].牛渚之矶：牛渚，山名，在安徽当涂县西北。矶，即采石矶。

[13].七宝之山：即采石之北的宝积山。

[14].蒙冲：古代战舰。

[15].翕（xī）忽：快捷轻巧貌。

[16].双垒：掩体建筑，此指战船。

[17].楮（zhǔ）先生之俦：楮先生，纸的别称。俦，流辈、侪类。

[18].陨：坠落。

[19].隐谹（hóng）：大声。扬雄《法言·问道》：“或问大声，曰：非雷非霆，隐隐谹谹。”

[20].阳侯之珠宫：谓水中。阳侯，古代水神。《汉书·扬雄传》注：“阳侯，古之诸侯也，有罪自投江，其神为大波。”

[21].自毙于瓜步之棘丛：完颜亮强令自瓜步渡江攻宋，将士不满，为部下先射后缢而死。

[22].行部：长官巡视各地下属。

[23].败衄（nǜ）：溃败、损伤。

[24].脱茸：本指鹿角脱落，此指花朵凋谢、坠落。

[25].棹（zhào）讴：渔歌。

[26].新鬼旧鬼之哀恫：阵亡者鬼魂的哀哭。恫（tōng），哀痛。杜甫《兵车行》：“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27].河汭：河流之曲处。汭，水湾。

[28].封以下濑之壮侯，册以伏波之武公：谓蒙冲、海鳅等战船功勋卓著，应像人一样受到公、侯封赏。伏波，汉代将军名号。壮、武，封爵拟用之字。濑，即湍，急流。

[29].在德不在险，善始必善终：《史记·吴起列传》：“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史记·陈丞相世家赞》：“平以荣名终成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

[30].垣墉：城池坚守之处。

[31].驶：疾速。

[32].牒（dié）：城上齿状矮墙。

[33].垩（è）：用为动词，用白土涂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