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

【作者小传】

（1090—1138） 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徽宗政和三年（1113）及第，授文林郎，开德府教授。宣和四年（1122）擢太学博士，六年任秘书省著作佐郎，除司勋员外郎，旋擢符宝郎。是年坐王黼罢相之累，谪监陈留酒税。靖康之难，避乱襄汉，转徙福广等地。后历兵部员外郎、中书舍人兼掌内制、左中大夫等职。八年以病退，再知湖州卒。有《简斋集》《无住词》。

玉延赋 [1]

陈与义

吾闻阳公之田，不垦不耕，爰播盈斗，可获连城 [2] 。资阴阳之淑气，孕天地之至精。蜿蜒赤埴之腴 [3] ，煌扈白虹之英 [4] 。惊山木之润发 [5] ，冒朝采之余荣 [6] 。逮百嘉之泽尽 [7] ，候此玉之丰成。王公大人方以不贪为宝 [8] ，辞秦玉而陋楚珩 [9] 。虽三献其谁售，乃举贽于老生 [10] 。老生囊中之法未试 [11] ，腹内之雷久鸣 [12] 。搴石鼎以自濯，搘豕腹之彭亨 [13] 。春江浩其波涛，远壑飒以松声。俄白云之涨谷 [14] ，乱双眼于晦明 [15] 。擅人间之三绝 [16] ，色味胜而香清。捧杯盂而笑领，咉户牖之新晴。斥去懒残之芋 [17] ，尽弃接舆之菁 [18] 。收奇勋于景刻，匕未落而体轻 [19] 。凌厉八仙，扫除三彭 [20] 。见蓬莱之夷路，接阊阖于初程 [21] 。彼徇华之大夫，含三生之宿酲 [22] 。污之以蜂蜜，辱之以羊羹。合尝逸少之炙 [23] ，同传孝仪之鲭 [24] 。叹超然之至味，乃陆沉 [25] 于聋盲。岂皆能于我遇，亦或卿而或烹 [26] 。起援笔而三叫，驱蛇蚓以纵横。吾何与大夫之迷疾 [27] ，盖以慰此玉之不平也。

宋代的士人相较唐代士人来说，具有更多的“平民”意识。这种“平民意识”在进一步扩大了宋代文学表现范围的同时，也改变了其表现方式。这篇《玉延赋》，正是一例。

首先，这篇赋所选取的题目便很有意思。玉延，名字很雅致好听，但其实不过就是寻常食物山药。作者描写的既不是上林、两都那样的大景物、大场面，也不是纨扇、洞箫这类极具人文意味的身边雅玩，而是日常生活中极普通常见的一种食材———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被称作药材。这样的选题，本身就体现了宋代文学的平民特色。

其次，在结构及思想表达上，这篇赋也体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就结构而言，此赋大体上可以分作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从开头到“乃举贽于老生”，是写玉延之种植及到作者手中之经过；第二部分是从“老生囊中之法未试”到“接阊阖于初程”，是写食用玉延之过程及其功效；第三部分是从“彼徇华之大夫”到末尾，是抒情和发议论。结构虽不甚复杂，但其缝合转接之笔法却极精妙。且看第一部分，本欲写山药，却故意“避实而就名”，从其名字中的“玉”字写起。阳公种玉典故的引用，不仅拓宽了读者的想象阈，而且为本赋带来了一种历史感。而以下“资阴阳之淑气，孕天地之至精”等语，更是将玉的产生神秘化，充满了浪漫色彩。本部分之结用了两句：“王公大人方以不贪为宝，辞秦玉而陋楚珩。虽三献其谁售，乃举贽于老生。”“王公大人方以不贪为宝”，表面上是赞扬，背地里却是讽世；“虽三献其谁售”，表面上是说历史，其实却是发牢骚。在转结中阐发议论，是本赋的妙处之一。而到了第二部分，作者则再用一句“老生囊中之法未试，腹内之雷久鸣”承之。腹中雷鸣，显然是饿了，需要食物来果腹，作者终于将不能充饥的“玉”引到了可以吃的“玉延”。昔日秦少游论赋有云：“凡赋句，全藉牵合而成。其初两事，甚不相侔，以言贯穿之，便可为吾所用。此炼句之工也。”（《师友谈记》）以本赋观之，正与其相合。需要指出的是，有注者将第二部分中的“搘豕腹之彭亨”解释成“此喻玉延满鼎，鼓胀如猪腹”，将“懒残之芋”解释成“残腐有毒之芋”，将“接舆之菁”解释成“枝蔓纷披散乱的蔓菁”，皆不正确。按“豕腹”，侧重点乃在一“腹”字，意指作者的肚子，加一“豕”，是有自嘲、调侃的意味。“搘”，虽本意为“支”，但这里引申为填满的意思。“豕腹彭亨”是指作者终于吃饱了。正因为吃饱了，作者才会有下文所写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至于“懒残之芋”，指的是懒残吃的芋头，“接舆之菁”指的是接舆吃的黄菁子，作者为突出山药之价值，故将其与二者并提。文中所说，并非是择菜的过程。赋的第三部分，则纯是议论抒情。上文既已将玉延还原成一种食物，下文就继续沿着食物这一线索来写。“徇华大夫”，是作者嘲讽的对立面。这些人只知追求俗世的繁华，故虽经三生轮转，仍如酒醉之人一样，毫无开悟的灵性。他们食用玉延，只是追求口感，用蜂蜜拌，同羊肉煮，殊不知正是这些世俗的口味，遮蔽了玉延天然的色味清香。超然的至味，终被尘世的暗昧所掩。“岂皆能于我遇，亦或卿而或烹”，是感叹。或卿或烹，代指的是这样或那样的命运，亦即不同人对待玉延的不同方法，感慨的是玉延命运无主与沉沦。有人把“卿”解释成一种烹调方法，不对。而“起援笔而三叫，驱蛇蚓以纵横”，抒发的则是一种愤怒。正因对玉延的命运不平，作者才在大叫之后写下激烈的文字。“吾何与大夫之迷疾，盖以慰此玉之不平”，到了赋的末尾，作者终于不再遮掩，显示出了昂然不世的丈夫气。结尾的这段议论和抒情，占了全文三分之一的篇幅，体现了宋人好说理、好议论的文学习惯。就文学表现形式而言，这是宋代文学的一种新的进展。

这篇赋总的来说，使用的正是秦少游所谓的“牵合贯穿”之法，但其在转折贯穿处常能见出巧思。借转折而发议论，借议论而抒情，一语而兼数意，是本文之长。而其用事之精切，用韵之妥帖，亦足称道。本文第一部分的特点是奇幻，暗含士人怀才不遇的牢骚；中一部分的特点则是幽默、滑稽，甚至带有一点“油滑腔”，显现出宋代文人特有的处世态度；末一部分的特点则是激扬慷慨，显现出对于世俗黑白淆乱的愤怒和对正确道德准则的坚守。细味之下，本赋虽然篇幅不长，但其意则不可谓不丰矣。

（刘竞飞）

注　释

[1].玉延：即山药。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薯蓣》：“薯蓣生于山者名山药，秦楚之间名玉延。”

[2].阳公之田：阳公，当作“杨公”。干宝《搜神记》卷十一：杨公伯雍，洛阳县人也。本以侩卖为业，性笃孝。父母亡，葬无终山，遂家焉。山高八十里，上无水，公汲水作义浆于坂头，行者皆饮之。三年，有一人就饮，以一斗石子与之，使至高平好地有石处种之，云：“玉当生其中。”杨公未娶，又语云：“汝后当得好妇。”语毕不见。乃种其石。数岁，时时往视，见玉子生石上，人莫知也。有徐氏者，右北平著姓，女甚有行，时人求，多不许。公乃试求徐氏，徐氏笑以为狂，因戏云：“得白璧一双来，当听为婚。”公至所种玉田中，得白璧五双，以聘，徐氏大惊，遂以女妻公。天子闻而异之，拜为大夫。乃于种玉处四角作大石柱，各一丈，中央一顷地名曰玉田。连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此谓杨公种石可获价值连城的玉璧。

[3].赤埴（zhí）：红色的黏土。《尚书·禹贡》：“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孔传：“土黏曰埴。”

[4].煌扈：壮盛之貌。《文选·上林赋》：“煌煌扈扈，照曜巨野。”郭璞曰：“言其光采之盛也。”白虹：日月周围的白晕。《礼记·聘义》：子贡问于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兒(@者何也？为玉之寡而&?兒(@之多与？”孔子曰：“非为&?兒(@之多故贱之也，玉之寡故贵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气如白虹，天也；……故君子贵之也。”

[5].惊山木之润发：《荀子·劝学》：“玉在山而木草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6].冒：覆盖，包容。朝采：《前汉书·司马相如传》：“鼂采琬琰，和氏出焉。”颜师古注曰：“鼂，古朝字也。朝采者，美玉每旦有白虹之气，光采上出，故名朝采。”荣：可指花木之光泽，亦可指云气，古人以为是吉祥之兆。

[7].百嘉：众善，各种吉祥好事。《国语·楚语下》：“天明昌作，百嘉备舍。”韦昭注：“嘉，善也。”《用易详解》卷一：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善为道之继，则元为善之长，可知矣。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此所以为善之长也。亨者，通也。元降而为亨，百嘉之生于是和会。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此亨所以为嘉之会也。

[8].方：一并，都这样。以不贪为宝：《左传·襄公十五年》：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

[9].辞秦玉：不收秦地的美玉。陋楚珩（héng）：鄙视楚地的佩玉。珩：古代佩玉上部的横玉，形似磬或似半环。《国语·楚语下》：“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焉？’”

[10].贽：见人时所执的礼物，动词意义是赠送。

[11].囊中之法：杜甫《去矣行》：“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王洙注：“《周礼·天官·玉府》：‘王齐，则供食玉。’注：玉是阳精之纯者，食之以御水气。”

[12].腹内之雷久鸣：《论衡·雷虚篇》：“人伤于寒，寒气入腹，腹中素温，温寒分争，激气雷鸣，三验也。”

[13].搘（zhī）：支撑。豕腹：猪的腹部。彭亨：胀大貌。

[14].白云之涨谷：李白《瀑布》：“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

[15].晦明：《周易口义》卷八：“是故君子……考步其阴阳寒暑，日月星辰，风雨晦明，以察天时之早晚，以观四时之代谢。”

[16].三绝：指色、香、味。苏轼有《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羮，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诗，见《东坡全集》卷二十九。

[17].懒残之芋：《分门古今类事》卷三引袁郊《甘泽谣》：衡岳寺有执役僧性懒而食残，人多呼为懒残，独李泌常异之。一日往见，正以牛粪煨芋，取其半以授泌，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泌后果相肃宗十年。

[18].接舆之菁：《说郛》卷五十七下：陆通字接舆，楚人也，好养性，躬耕以为食。……于是夫负釜甑，妻戴纴器，变名易姓，游诸名山，食桂栌实，服黄菁子，隐蜀峨眉山，寿数百年，俗传以为仙云。

[19].匕：古代取食的用具，曲柄浅斗，类似于调羹。

[20].凌厉：凌空高飞；升腾直上。八仙：说法众多，或指汉钟离、张果老、吕洞宾、铁拐李、韩湘子、曹国舅、蓝采和、何仙姑，或指容成公、李耳、董仲舒、张道陵、庄君平、李八百、范长生、尔朱先生等，此盖泛指神仙。三彭：指三尸神。《宣室志》卷一：桻子曰：“夫彭者，三尸之姓，常居人身中，伺察功罪，每至庚申日，籍于上帝。故凡学仙者，当先绝其三尸，如是则神仙可得，不然虽苦其心无补也。”

[21].蓬莱：古代传说中的神山，泛指仙境。夷路：平坦的道路。阊阖：传说中的天门，代指仙界。初程：刚开始的旅程，此意轻易就到达。

[22].徇华之大夫：意谓追求尘世浮华的俗士。张协《七命》：“冲漠公子，含华隐曜……于是徇华大夫，闻而造焉。”李善注：“徇，荣也；华，浮华。”吕延济注：“徇，求；造，就也。假立此求华大夫，闻冲漠公子就问焉。”吕说是。三生：即佛教所说之前生、今生、来生。宿酲（chéng）：犹言宿醉。

[23].合尝逸少之炙：同聚一堂餐饮。《晋书·王羲之传》：王羲之字逸少，……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年十三，尝谒周&?欟?@，&?欟?@察而异之。时重牛心炙，坐客未噉，&?欟?@先割啗羲之，于是始知名。

[24].同传孝仪之鲭：《西京杂记》卷二：五侯不相能，宾客不得往来。娄护丰辩，传食五侯间，各得其欢心，竞致奇膳。护乃合以为鲭，世称五侯鲭，以为奇味焉。

[25].陆沉：陆地无水而沉。这里意谓埋没。

[26].或卿而或烹：《左传·哀公十六年》：生拘石乞，而问白公之死焉。对曰：“余知其死所，而长者使余勿言。”曰：“不言将烹。”乞曰：“此事克则为卿，不克则烹，固其所也。何害？”乃烹石乞。

[27].迷疾：《列子》：秦人逄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