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
【作者小传】
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于官宦之家,兼擅诗词书画,聪明任性,才名早著。惜婚姻不谐,终以离异收场。卒后父母将其遗体连同诗稿一起焚化,不为之立墓,免于凭吊。有《断肠集》《断肠词》等,今人冀勤辑校有《朱淑真集注》。
惜春
朱淑真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苦相催。
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
这一首诗有两个题目,张璋、黄畬校注《朱淑真集》题作《惜春》,而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及谢枋得、王相选注的《千家诗》则题作《落花》。前者选朱淑真诗六十二首,后者只选二首,《落花》诗都能入选,尤其是在《千家诗》的童蒙课本中,流传甚广,语言平易,可见深受选家及读者的青睐。
此诗表面赋咏落花,但通于身世之感,自然也带出了惜春的情绪,进而有所寄寓了。欣赏这首诗,我们大概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切入。一是落花的角度,其中《千家诗》有几个异文,“苦”作“便”,“长”作“常”,“落”作“点”。首联“连理枝”通常指树木枝干相依,花儿正在枝头怒放,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忽然风狂雨暴,可能基于妒忌心态,而花儿很快也就被吹落了,“便”字遥接上句的“正”字,具有承接发展的关系,形容青春的短暂。次联“教”字读平声,意为叫也、使也,而不是教导的意思;又“为”亦读平声而非去声,古汉语两读的音义有别,同时也符合了诗句平仄格律的要求。末联青帝乃司春之神及百花之神,掌管万物的生机,诗人希望青帝真能主宰花儿的生命,多给点时间,不要让花儿很快就飘落于翠茵上了。“点”字有轻飘着地的意思,“点翠苔”刻画落花婀娜多姿的神态。而“落”字过于直接,稍欠一些余味回旋的感觉。全诗即有哀挽落花的生命之意。
二是从惜春的角度加以理解。花儿飘落之后,其实春天也快要消逝了。诗人希望挽留落花,看来也就是挽留春天。再进一步则将落花代入个人的身世之中,红颜薄命,张璋、黄畬本《惜春》所用“苦”字,更能激发诗人内心的情绪,而诗句更有点声嘶力竭,不甘于悲剧命运的摆布,祈求青帝能为她作主,本来花儿在连理枝上过的是安稳的生活,摇曳多姿,不要这么快就贬落凡尘。可能也带有点反抗命运的寓意,希望寻求真正的公义了。
连理枝可以寓意夫妻美满的爱情,但妒花风雨,大家经不起环境的考验,那么这首诗可能着意于期待挽救一段婚姻,一种关系。朱淑真另有《愁怀》二首,其一云:“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连理枝只是虚幻的意象,以上两句实指婚姻不谐,难以自主,作意相近。但《惜春》可能也是朱淑真早年的作品,小女孩正在编织爱情的美梦,可是父母竟为自己安排了另一段婚姻,风雨横来,花魂零落,恳求青帝的怜悯,留一条生路。因此,这首诗可能也就隐含了激动的情绪,而呼天抢地了。诗无达诂,端在读者的善会,准确捕捉作品中纤柔敏锐的诗心。
(黄坤尧)
问春古律
朱淑真
春到休论旧日情,风光还是一番新。
莺花有恨偏供我,桃李无言只恼人。
粉泪洗干清瘦面,带围宽尽小腰身。
东君负我春三月,我负东君三月春。
诗题“问春”,为什么要问春呢?大抵心中有些困惑,有所疑虑,甚至更有了死结,希望得以化解。这有点像屈原的《天问》一样,呵壁问天,“以渫愤懑,舒泻愁思”。对于一位小女子来说,问春虽然只关系个人的命运安排,但心中悲苦的程度可能跟屈原的天问不相上下的。
所谓“古律”,唐宋诗中一般并不多见,意义也不大明确,这可能是朱淑真诗法中独有的概念。朱淑真尚有《立春古律》《春阴古律二首》,共四首用上了“古律”一名。“古律”基本上都是平仄合律的,而叶韵则有些特别。例如《立春古律》叶来、街、钗、谐、怀韵;《春阴古律二首》之一叶阴、春、茵、颦、人韵;其二叶围、欺、时、迟、持韵;而《问春古律》则叶情、新、人、身、春韵。由此可见,古律诸诗首句都借用邻韵,《立春古律》叶上平九佳韵,首句“来”属十灰韵;《春阴古律二首》之一叶上平十一真韵,首句“阴”在下平十二侵韵;其二叶上平四支韵,首句“围”属五微韵;《问春古律》叶上平十一真韵,首句“情”属下平八庚韵。这种叶韵现象,后代或称之为孤雁入群格,但真侵、真庚二首韵部相距太远,严格来说,可能并不适合。
朱淑真《问春古律》共分四联,由摹写平淡到情怀激越,层层深入,结构严谨。首联是说春天来了,换了一番新景象,因此我们也不必再留恋过去了,表现平淡。其中“论”字读平声,始能符合诗律的要求。颔联的感情开始激动,虽然莺花璀璨,但偏偏使人觉得伤感,“供我”指映入眼帘,愁绪无端;“桃李无言”可以指眼前景色,可能也是用典,春天就是这么一个使人烦恼的天气,供愁供恨,其中副词“偏”“只”更带出了感情怨恨的深度。颈联写个人终日以眼泪洗面,而腰带看来也有些宽阔了,日渐消瘦,楚楚可怜,用事实来说明今年的春天使人恹恹多病。末联用决绝语,东君即司春之神,既然在这个春三月的日子中,东君负我,陷于绝望,而我病体纤纤,愁闷苦恼,辜负了大好春光,这也算是对东君报复了。“东君负我春三月,我负东君三月春”两句用语完全一样,但语序结构则刚好颠倒过来,构成紧张对峙的关系,显示朱淑真驾驭文字的技巧十分熟练而又高明,可以当得上才女的称号。虽然遭遇坎坷,神情凄惨,问春无语,可是她还是心有不甘的,甚至要反抗命运既定的安排了。赵世杰《古今女史》评云:“末二句口头语,一转跌间,无限幽恨。”可见亦极赏末联了。此联怨中有人,但这个负约的人究竟是谁呢,不知道,读者可以多方代入设想,读出新意了。
(黄坤尧)
愁怀(其二)
朱淑真
满眼春光色色新,花红柳绿总关情。
欲将郁结心头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朱淑真诗中充满了别恨愁情,挥之不去,《朱淑真集》前集卷九即有伤别、诉愁、愁怀、旧愁、供愁、恨别、寄恨、寄情、无寐、酒醒、睡起、清瘦、闷书之作,自然是感动读者的重要题材了。此诗明写愁怀,但诗中却极力渲染璀璨的春光,明显是透过对比来显出感情的落差。首句春色焕然一新,予人无限希望和憧憬。次句花红柳绿,生机勃发,惹人怜爱。第三句意转,指出心中的无限郁结,结句的愿望十分卑微,但能吩咐黄莺鸣叫几声,可能也就宣泄若干的愁怀了。忧来无端,就是在这春光明媚的一刻,特别让人的心灵感到悸动。
这首诗并没有明显的主题,也没有说出什么深意,或言外之意,映衬着美好的春光,要之就是一刻的感觉和心灵的悸动。但如果配合《愁怀》另一首同读:“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前二句喻众生乱作一堆,难以苟合,自是指婚姻不谐,无法共处了。后二句说最好东君干脆就让我们自己作主,不必多生连理枝了。现在配合来看,事与人违,显然郁结之情最终都难以化解了。
(黄坤尧)
元夜三首(其三)
朱淑真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元夜,即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这一夜习俗要放灯,故亦名灯夕。宋初上元张灯,史称五日。南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年)起扩为上元六夜灯,由正月十三至十八,当为极盛。惟宋初晏殊即有《正月十八夜》诗云:“槿户茅斋雅自便,京华风味入新年。楼台冷落收灯夜,门巷萧条扫雪天。病酒不闻花外漏,放朝仍得日高眠。何妨静习闲中趣,欲问林僧结净缘。”刻画宋初正月十八夜上元收灯后汴京市面的凄清情况,而作者心境也有渐归平淡之意。又《正月十九日京邑上元收灯日》诗云:“星逐绮罗沉曙色,月随丝管下层台。千蹄万毂无寻处,只似华胥一梦回。”似乎有时张灯六夜,至十八日止,十九日收灯,则早开南宋的先例了。晏殊此诗藉收灯日的凄冷气氛映衬前几天灯夕的梦幻感觉,一盛一衰,华胥梦觉。
朱淑真《元夜三首》专写南宋临安灯夕的帝里风光。其中前二首的“争豪竞侈连仙馆,坠翠遗珠满帝城”“十里绮罗春富贵,香街宝马嘶琼辔”,亦能写出元夜的盛况,月圆星斗,霁色澄鲜,一片升平景象,令人沉醉。前二首肆力于描摹风景,这里选的第三首才揭出作意。揭天,犹言冲天。鼓吹泛指音乐歌曲。全诗分四联,首联铺写声色之丽,春风醉人。颔联陶醉于欢乐热闹之中,陡忆起一些惊心往事。“新欢”指新鲜的事物,令人欣喜。颈联是朱淑真诗中的名联,“缱绻”“朦胧”迭韵相对,意谓但愿珍惜当下的感觉,相依相亲,就像月色永远都带点隐约朦胧之美,也很迷人啊!这是历劫之后的卑微愿望,看来还有些不踏实的梦幻感觉。此联跟辛弃疾《青玉案》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作意相近,辛词是寻寻觅觅中发现后的喜悦,而朱淑真诗则希望永远保持两情相悦的状态,难舍难离。但末联点醒了作者,看来这只是赏灯中的一刻“醉”态,心中的遐想,一切的美好愿望很快又随风而逝了,明年还会有这种感觉吗?谁知道。
读完了这首作品,不禁想问,《元夜三首》中基本上都是写朱淑真个人的心灵独白,她是一个人观灯呢?还是与其他人同去?诗中并没有说清楚。那么“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可能只是“旧事惊心”中所挑起的一刻痴想,一种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就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样,幻影匆匆,她的意中人可还没有出现。明年甚至连“醉”的机缘都没有了,这才是朱淑真《元夜》诗中永恒的寂寞和悲哀。
(黄坤尧)
秋夜牵情
朱淑真
纤纤新月挂黄昏,人在幽闺欲断魂。
笺素拆封还又改,酒杯慵举却重温。
灯花占断烧心事,罗袖长供挹泪痕。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秋夜往往都是令人浮想联翩的晚上,金风玉露,顾影凄清。张璋、黄畬校注《朱淑真集》录朱淑真《秋夜牵情》前后七首,自非一时一地之作。而冀勤辑校《朱淑真集注》则分别题作《秋夜牵情三首》《咏桂四首》。我们所选的一首是唯一的七律,而且都排在第一首,其他各首则是七绝。
首联二句对比强烈,黄昏新月本来是美好的景色,带出生活中的色彩,可是幽闺断魂,惊心动魄,用语十分强烈而又决绝。可能这是朱淑真故意先给读者带来的惊吓,这是一个绝不平静的秋夜。颔联作者要写一封素笺,多次拆了又改,可见心情忐忑不安;懒洋洋地举起酒杯,没有喝却又再次温酒了,写出了芳心颤动,迷迷惘惘,十分细致。颈联显得有些激动,要在灯花中烧却了心事,用罗袖来拭干泪痕,她明白到一切的情缘都成过往,这个秋夜该是到了一切了断的时刻,好歹不能再拖下去了。末联似醒非醒,朱淑真认为美好的日子十分短暂,更给人带来懊悔和恼恨,她最后终于悟出执迷恩爱就是一切烦恼的根源。可是难舍难离,要决绝又决绝不了,这样的日子该怎样走下去呢?
朱淑真的秋夜都是充满愁情的,其他《秋夜牵情》还有“寒更二十五声点,相应愁情尔许长”“闲闷闲愁百病生,有情终不似无情”“须知天上人间物,同禀秋清在一时”等诗句,秋夜不见得都能给人智慧,彻底摆脱愁根。朱淑真的诗就是这样静静地从感情中流出来了。这首诗十分洗练,层次清晰,反复道来,可是并未能完全摆脱感情的问题。经历了心灵的“断魂”震撼之后,一切又回到纤纤新月的秋夜,不断地掀起内心情绪的波动。
(黄坤尧)
自责二首
朱淑真
一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二
闷无消遣只看诗,又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怜悧不如痴。
大抵世俗之见,女子不应有学,更不宜有才,朱淑真分别针对学与才的命题,有感而作,写成自责二首,用反讽的手法,讥刺世俗的愚昧。
第一首议论女子学文的命题。首句表面上似是附和世俗的观点,女子无才便是德,反对女子学文;次句更加反对女子学诗,吟风咏月绝对更无益于世道人心。其实这两句都是愤激性的反话,合起来刚好为自己学文学诗作出定位。面对传统社会,朱淑真诗文兼擅,罪上加罪,她几乎完全触犯了举世所有的规条了,但她依然无所畏惧,表现出胆色。第三句换意,兼用了李白铁杵磨成针及桑维翰铸铁砚以坚定考进士的决心,指出自己并不是志在科举;最后一句意谓磨砺金针,就可以绣出文采了。以锻炼意志和陶冶性情相结合,一举推翻了世俗指女子学文有罪的谬误和偏见,显出自信。朱淑真《掬水月在手》诗的小序亦云:“然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朱淑真认为诗歌由性情中流出,自然是禁之不止的“自鸣”现象。其实宋朝很多家庭都很重视女子教育,很多伟大的母亲都有深厚的文化修养,例如欧阳修、苏轼、苏辙、李清照及岳飞等,都是由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他们无不人格光明磊落,文采芳菲。“绣折金针”的寓意绝非等同于一般的吟风弄月,而是蕴含了更加博大精深的文化情怀,通过学文来提升女子的识见胸襟,反抗世俗的谬说。
第二首写出诗人特有的敏感,万事缨心,致使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的挣扎。首二句互为因果,读诗本来为了消遣及遣闷,但读到了一些别离的作品之后,引发了深刻的共鸣,内心也很难过。第三句换意,指出读诗感动深刻,更容易令人情绪低落,世间上的悲剧太多了,难以化解。结句引用俗语的智慧,指出才之为累,烦恼不尽,白痴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可能比聪明伶俐的人过得更适意呢,说的却是反话。这首诗前三句塑造了情绪的低潮,而末句“始知怜悧不如痴”乃用反话振起,更是推翻一切,世俗之见反对女子有才,说起来十分沉重,表现也相当激愤。“怜悧”使人爱憎分明,心潮激荡;“痴”使人忘掉爱恨,无所痛苦。身为聪慧的女子该怎样选择呢?
《自责二首》分别讨论女子有学、女子有才的命题,表面上责己,其实也就是谴责世俗的谬误,那等于认同愚昧,扼杀人才。
(黄坤尧)
谒金门
朱淑真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栏杆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谒金门》是一首怨情之作,怀人望远,哀音似诉,感情强烈,意境凄婉,在一片风和日丽落花啼鸟之中,竟然令人产生肝肠寸断刻骨铭心的痛觉,究竟朱淑真又所感何事呢?
《谒金门》词调上下片各四句,上片第一、第二句写春天过了一半,时光流逝,岁月不留人,触目所见,显得无限神伤。此二句化用了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的意象,但又能创出新意,柔情婉转。第三句倚遍十二栏杆,显得百无聊赖,感情无所寄托。朱淑真诗中有时也写到了住所中的十二栏杆,例如《元夜遇雨》云:“危楼十二栏干曲,一曲栏杆一曲愁。”《月台》云:“下视红尘意眇然,翠栏十二出云颠。”可见十二栏杆是很容易牵动愁情的地方。末句“愁来天不管”写出朱淑真的任性,不再理会其他人的眼光,就是要尽情地倾泄她个人心中的愁绪。末句可能有些歧义,一是直接读为“天不管”,意即愁来了,上天也不再理会我了;一是颠倒语序释为“不管天”,是说愁来了,再不管上天怎么说了,我就是要尽情倾诉。我暂时采用了后者的理解方式。
下片第一、第二句风和日暖,摹写美好的春光,可是比不上莺莺燕燕成双成对的,带出了作者在春光明媚中的寂寞感觉。朱淑真《恨春五首》之二云:“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词中的“输与”就是诗中“休相笑”的意思,造语相异,立意却是完全相同,即以莺燕的双飞映衬自身的寂寞。在这里可见遣词造句的工夫,充满灵活变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下片第三、第四句,看到满院落花的凄酸景象,作者不想再卷帘望远了,刻意营造一个封闭绝情的空间,自伤怀抱。“断肠芳草远”带出了词的主题,有总结全文的意思。作者望断天涯芳草,遥远得有点不可捉摸,难免也为之相思肠断了。其他诗中《暮春有感》之“故人何处草空碧,撩乱寸心天一涯”,《晚春有感》之“断肠芳草连天碧,春不归来梦不通”,可见暮春时节,芳草遥天,而她的思念也就排山倒海,绵绵难断了。
至于末句“断肠芳草远”,其实还有点遥应李煜《清平乐》“触目愁肠断”的意蕴,深具唐五代词的风神远韵,一脉相承。陈廷焯《大雅集》评朱淑真词云:“凄婉,得五代人神髓。”《白雨斋词话》亦云:“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镜台’及‘春已半’等篇,殊不让和凝、李珣辈,惟骨韵不高,可称小品。”朱淑真诗尤多见诉情深苦之作,而诗境往往也就通于词境了,诗中有词,词中有诗,这跟李清照“词别是一家”之说,看来有所差异。
朱淑真诗词中好用“断肠”或“肠断”一词,魏仲恭编集时定名为《断肠诗集》,应该还有些根据的。至于所怀何人,朱淑真并未明说,可能这已是一段逝去的情缘,只不过想尽量保留心中的一番痴想而已。此词上片的结句“愁来天不管”,其实就是对自我感情最自然的宣泄;至于下片的结句“断肠芳草远”,则是感情永恒的思念,也是生命中美好的见证。大概朱淑真在《谒金门》词中幽幽诉说的,是这番话:“超越了死生爱恨,不管我们将来还会不会见面,春天刚过了一半,我忍不住在此刻还是要想你。”
(黄坤尧)
减字木兰花
朱淑真
春 怨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词调上下片各四句。朱淑真精于炼字,上片第一、第二句“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连用五个“独”字,抑郁已久的感情迸发而出,驾轻就熟,表现灵巧。这很容易令人想起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名句,专用叠字,功力悉敌,实在不相上下。总之,面对惨淡的现实,两位才女的感觉都是孤独和凄冷的。
第四句“无奈春寒著摸人”,这跟朱淑真《夏夜有作》“暑夕炎蒸著摸人”,语境和句法如出一辙。“著摸”是当时的方言口语,或可写作“着莫”,有撩拨、沾惹之意。朱淑真是故意用俗语的,可以更准确表现内心的骚动。就跟李清照《声声慢》“独自怎生得黑”一样,自说自话,十分直率。
《减字木兰花》题作“春怨”,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这首词多用口语,十分浅白,读者一看就懂的。全词的结构可分四段,每段两句。首段连写五个孤独的动作,反映内心焦灼不宁,这是“怨”的极点了。次段伫立静思,可是春寒料峭,更加触动无端的愁绪,始终都无法排解心中的怨思。第三段两句哭丧着脸,连妆容都毁掉了,但又有谁可以看到呢?末段两句写愁病相加,层层积累,连灯芯都烧完了,可是还未能入睡。由日到夜,百无聊赖,而痛苦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的。这首词是一位女子的内心独白,语言流动,构思巧妙,朱淑真淡淡说来,似不着力的,却是一种永远说不出来的相思之苦。
(黄坤尧)
眼儿媚
朱淑真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眼儿媚》这首词云淡风轻,柔情如水,朱淑真在明媚的春光中编织了一回少女的梦。
上片首句作者深深感受到了春日的轻柔,日子就是这么适意,惹人怜爱。次句写花径中流过的一缕幽香,也是这么恰到好处。末句连用三个小句,可是清明都过了,红楼上仍是云雾缭绕的,词人执着过往一些影像的片断,不能再去想了。渐渐堕入梦境中去,轻轻的,无怨无悔,只有单纯的感觉。
下片首句写午睡后被莺声惊醒,忽然莫名其妙地泛起了一缕春愁。次句作者刻意地要寻找这种春愁,春愁在哪里呢?她用了三个排偶的小句,带出了三个猜想,春愁可能就在“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为什么就在这三处地方呢?这是朱淑真心灵中最隐秘的空间,也是两个人爱情最美丽的见证。
这首词用语浅白,文句平易,几乎全不着力的,就像流水轻轻地淌过一样。词中春光明媚,就跟词调《眼儿媚》的名字一样,洋溢着少女情怀。而词笔轻柔细腻,也令人很容易动心的。说不定我们沿着朱淑真词境的线索,找到了她的海棠亭畔,神魂离合,思绪荡漾,就像《牡丹亭》中一幕经典的折子戏。
又这首词多用实词,几乎没用虚词,全首作品就是靠意象来联系。上片以风日轻柔、花径暗香、云锁朱楼的三组意象,共同构成了春日庭园的景观。下片则以淡淡的春愁为重心,由午窗到室外,散布在园林的每一个角落,无所不在。末句“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纯用白描手法,其实也象征了朱淑真青春焕发的形象,间接化用宋祁《玉楼春》词中的“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两句,但朱淑真词中却没有“闹”的感觉,大概出于巧合而已。有时青春与春愁之间,就是这么纠缠不清的,浓得化不开。
(黄坤尧)
清平乐
朱淑真
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首词叙写的是作者与一个男子在湖边幽会的一次经历,是一首闺情之作。但虽然同是写闺情之作,朱氏与其他女性作者有一点绝大的不同之处:一般女性所写的闺情,大约只限于对于自己的丈夫的相思和怀念,连婚前对于爱情的向往都不敢轻易出之于口,而朱氏之词乃公然竟有不少自写其婚外恋情的作品,这首《清平乐》即是其中之一。
讲这首词之前,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朱淑真的身世。朱氏的父族自是一个属于诗礼琴书长幼男女皆能文墨的士族之家。至于其夫家之身世虽不可考,但朱氏在《春日书怀》一诗中,曾写有“从宦东西不自由”之句,可见其夫家固亦当为读书仕宦之人,而非市井之民也。只不过读书仕宦之人并不一定都有诗人的清雅之情趣,这一点应该才是她失意于婚姻的主要原因。朱淑真与丈夫志趣不合,夫妻不睦,终致其抑郁早逝。然而她与一般婚姻失意女子的不同处,便在于她自有一种强烈的自我之追求。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男性以修齐治平为一己终身之志意,此种志意自属光明俊伟,无论其得与不得,成与不成,都为世人千古之所艳称;而女子既被拘限于闺阃之中,不能以修齐治平为事,则其唯一之志意自然就只剩下了欲求得一真正相爱之男子而仰望以终其身了。这正是女子所可能抱有的唯一的志意,而也就正是此种唯一之志意,在传统的性别文化中,却是决然为社会之所不许的。朱淑真之不幸就是她生而为一个自负清才的才女,一意要寻求一个与之相匹配的才郎,而且为了这种寻求,竟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仅在行为上对礼防做出突破,而且更敢于在作品中做出大胆的自我表述。
以《清平乐》这首词为例,该词上半阕写蒙蒙烟雨中的相逢携手,而下半阕公然写道:“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对于非自己丈夫的男子,做出如此举动,不可不谓之大胆。这在宋代之重视妇女之贞德的历史背景中,其为社会之所不容,自然是可以想见的。朱氏在一首《自责》中就曾明白写道“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这两句诗实包含有两层含义:“女子弄文”是第一层“可罪”;“咏月吟风”则应是指写闲情和爱情之作,那自然更是第二层的“可罪”了。而朱氏在如此双重的他责与自责的情况下,居然还写出如此大胆的作品,其动力则主要来源于她对“吟咏”之事的耽溺和自负,以及对于“风月”之情的向往和追求。私意以为,这两种心性实在应是朱氏之创作的基本动力。
在此动力的支配下,朱氏以女性之多情善感的心灵,自然而真率地写出了一份伤春怨别的儿女闲情,甚至真实地写出自己之不容于礼教的婚外之情。就词而言,则本来早在《花间集》的作品中,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叙写女性之情思为主的传统,而若究其本质,则我们实在可以说对于伤春怨别的儿女之情的自然真率之叙写,才应该是《花间》词之最基本的特质。而朱淑真的一些词作实在可以说正表现了《花间》词的这种最基本的特质。
不过,若以朱词与《花间》词相较,则又有着明显的不同。《花间》词是以男性作者来叙写男子与歌伎酒女的恋情,而朱氏则是以一个良家妇女而自写其婚外之恋情。两相比较,则《花间》词之男性作者自然可以写出其毫无顾忌毫无保留的作品,而朱氏在妇女中虽然大胆真率,但现实决不可能允许她有如此放纵投注的环境,正如这首《清平乐》中所云:“住”只“须臾”,“雨”亦“一霎”,她所能有的只不过“和衣睡倒人怀”的片刻“幽欢”而已。故而朱氏之词虽因其个性之大胆率真而未能写出如况周颐《蕙风词话》中所描述的“绵邈”“不尽”之美,却也无《花间》词中偶现的淫靡之病。所以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既曾称朱氏之词“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又在《词则》一书中,将朱氏之词收录于《大雅集》中,谓其“规模五代,不失分寸,特为词中正声”。就“花间”一派之词风而言,陈氏之言可谓“的评”。
(叶嘉莹)
蝶恋花
朱淑真
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此词字句浅白,平易感人,主要是酿造了春归的气氛,带出了闺人愁苦的感觉,其实还是哀悼青春的消逝,反复道来,心情十分复杂。上片四句,全以意象联系。首句“垂杨千万缕”,已是楼外春深的景象。次句将挽留青春和叹惜春归的情怀黏连在一起,难舍难离,可春天的步履停一下还是要走了。第三、第四句柳絮飘飞,不由自已,不知道她的青春随着春归会飘向何方,其实还是着意于个人命运的挣扎,充满疑虑不安之感。
下片首句写春夏之间,杜鹃的叫声响彻翠绿的山川。次句刻意装作忘情,好像不再想下去了,只不过更令人愁苦而已。第三、第四句把酒送春,默默无言,春天没有任何回应,而黄昏时下了一阵雨,潇潇洒洒的,前路迷茫,更添怅恨和迷惘。
此词多化用冯延巳及欧阳修词中的语句,例如“肠断魂销,看却春还去”“心若垂杨千万缕”(冯延巳《雀踏枝》),“泪眼问花花不语”(欧阳修《蝶恋花》)等,相似度很高。但经过朱淑真重新建构的意象组合,自成体系,也就是一首流畅浑成的作品,风神摇曳,自具面目。朱淑真以春天为倾诉对象,塑造了很多互动情节,其实也就是个人的内心独白。通过意象的联系,情景交融,这首词分别布置了赏春、惜春、怨春以至送春的不同场景,结尾不但以酒送春,更蕴酿了一场黄昏冷雨,气氛凄黯,情节感人。朱淑真的婚姻遭遇不幸,葬送了美好的青春,可能也就带出这首作品的言外之意了,反映了作者内心痛苦挣扎的历程,婉约多姿,词心细密。
(黄坤尧)
菩萨蛮
朱淑真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这是一首中秋词,或作于中秋前后,月亮将圆未圆之际,庭园冷落,秋萤几点,连月亮都不想圆了,意象连翩,充分表现了词中人的幽凄和寂寞之情。
朱淑真《菩萨蛮》两句一组,上下片各有两组意象。上片第一、第二句写秋天刚过了一半,当指中秋佳日。“山亭水榭”乃园林景色,“凤帷寂寞”则是空闺独守,无人相伴,生活寂寞,反映佳人幽居的意象。第三、第四句摹写愁闷日增,刚又添上了一番新愁,但眉间心上旧日的愁颦仍然拂之不去,则细致地刻画出佳人累积了很多愁苦之情。
下片第一、第二句写睡不着起床到走到户外凝望,有时会见到几点秋萤飞过。“时有疏萤度”一句似仿苏轼《洞仙歌》“时见疏星渡河汉”,或者象征韶华的逝去,有流年暗中偷换之意。末二句可有多重解读,一是感谢邻近中秋,为了同情我未能与所爱的人团圆,今晚连月亮都不忍心圆起来了;二是中秋前的日子,月还未圆,感谢月儿的怜悯,今宵还不忍圆照,若有所待,希望能赶及节日时团聚,人月两圆。
朱淑真《菩萨蛮》词写秋闺寂寞,除了倾诉一腔愁怨之外,同时也很努力地多方设想,排遣幽情。这首词字句浅白,每句独立来看可能没有什么深意,也不见得能说清楚朱淑真词的作意。此词主要是用意象来建构画面,通过意象的碰撞,释出意义。例如上片有佳人幽居及愁绪双蛾二组,反映生活的悠长,前景黯淡;下片绣户疏萤、中宵明月二组,带出生命中的清光,注入了希望。上下片的意象明暗不同,大意是走出黯淡,渴望圆满。
(黄坤尧)
朱淑真像
——《百美新咏图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