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妓
【作者小传】
据周密《齐东野语》所载:“放翁客自蜀挟一伎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伎颇疑之。客作词自解,伎即韵答之。”存《鹊桥仙》词一首。
鹊桥仙
蜀妓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这首词录自周密《齐东野语》,作者不详其名,应当出自与文士相往来之文化层次较高的歌伎之手。这些歌妓,不仅曾与文士们有过密切的交往,而且更是曾经与文士们相互唱和酬赠。她们不仅熟悉文士们的词作,而且更在与文士们的交往中提高了自己作词的技巧。如果以之与敦煌曲中的女性作品相比较,则该词所表现的女性之情思及其书写中所表现的女性之风格也已有了明显的不同。为了分别这种差异,我们有必要对这首词的出处本事略做简单之介绍。
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蜀娼词”载云:“放翁客自蜀挟一伎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伎颇疑之。客作词自解,伎即韵答之。”由此可知,该词自然乃是此一蜀伎对于那位将之赎归而处之别室之文士的答词。仅就此一点而言,这一首词中所表现的女性之情思,实在就已经与其他敦煌曲中之女性情思有了显著差异。敦煌曲中的一些歌伎之词所表现的,乃是亟愿求得一多情之男子而许以终身,但所愿终不可得的绝望之怨情,所以乃往往对那些弃之竟去的男子称为“负心人”。至于这一首《鹊桥仙》词中所写的男子,则是已经将此一歌伎赎归,只不过是因为被现实环境所拘限,而不得不将其“蓄之别室”,而且偶然“以病少疏”,还对之“作词自解”。可见此一男子固应原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因而此一词中之歌伎所表现的情思,已经不再如敦煌曲中之歌伎所表现的绝望之愤怨,而是一种“娇嗔”。
所谓“娇嗔”者,是当一个女子已得到男子宠爱以后,还想要得到更多之怜爱时的一种故做薄嗔以向男子进一步邀宠的表现。而无论是敦煌曲中一些歌伎所表现的“愤怨”,或是此一词中之歌伎所表现的“娇嗔”,总之这些情思所显示的,都是在性别文化中女性之处于男性之附属地位的一种表现。所以一般男性对于女性对之故做娇嗔乃是爱赏的,因为男子往往正是在女子向其娇嗔邀宠时,才更证实了自己在性别文化中之绝对的权势和地位。这种爱赏背后隐藏的,正是在男女并不平等的性别文化中,男子对于自己之优势地位的一种自得与自信之优势的感觉。
至于我们所讨论的这一首《鹊桥仙》词,就是一位女子自写其“娇嗔”之作,所以若就“女性语言”来说,这首词自是一种属于充分表现了女性情思的作品;至于就“女性书写”来说,则这首词所表现的写作方式与风格,也有极值得注意之处,因为这首词所表现的可以说正是属于由敦煌曲之纯朴质拙的女性书写风格向文士之书写风格过渡的一篇作品。
此词开端的“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三句,无疑的乃是对于那一位文士所写的“自解”之“词”的嘲讽。而这种嘲讽则也可以说正是切中了一般文士之辞的通病。同时也可以说正是针对男性之惯弄笔墨的一种虚矫之风的揭露。下面“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两句,则是使用与男性书写之风格全然相反的质俗之口语,对男性的虚矫之词所提出的正面指责。句中的“脱空”两字,往往见于禅宗语录,正是唐宋时代的一个口头俗语,泛指一种虚假不实的言说。即如《五灯会元》中,就曾载有五祖法演禅师说法示众之语,云,“一句是一句,自小不脱空。”又载有清凉慧洪禅师与居士张公的问答,有“脱空妄语不得信”之言。而一般禅师更是往往指责一些不悟道而妄言的人为“脱空漫语汉”。至于“念得脱空经”一句,则应是指一些口头上虽表现为诵经之念念有辞,而所念者则皆为虚假不实之妄语,故曰“念得脱空经”。下面“是那个、先生教底”则是质问其如此惯于妄语谎言是从何处学来。这两句正是对于本词前面三句所提出的男子“自解”之“词”之虚情假意的正面的指责。至于下半阕的“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三句,则是女子自写其相思之苦况。开端四个“不”字,正与上半阕开端的四个“说”字相呼应,在质朴的口语中,有一种整饬的典雅之致。至于结尾的“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两句,则是极为直白的叙述,而口吻中则与前半阕的娇嗔之情相呼应,真诚朴率中别具情致。
总之,这首词是在章法上以整饬之语法驾驭朴拙之口语的作品,写得整饰又生动,自是歌伎之书写与文士化之书写相结合以后所写出的一首兼有两种风格之美的好词。
(叶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