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蕊
【作者小传】
据周密《齐东野语》载,严蕊字幼芳,为天台营妓。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唐与正(名仲友)守台时,拟使之脱籍。后朱熹巡行台州,弹劾唐与正,并指其尝与严蕊为滥,遂将严蕊“系狱”,施以鞭笞,严蕊宁死而无一语及唐,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声价益腾。未几,朱熹调任。岳霖至台,怜其病瘁,命之作词自陈,终判令从良。词作多佚,仅存《卜算子》《鹊桥仙》等数阕。
鹊桥仙
严蕊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这首词的作者是严蕊,关于严蕊,周密所撰的《齐东野语》载云:“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可见,严蕊是一位文化层次比较高的妓女,故能得与当时的文士们相互酬酢往来,这首《鹊桥仙》正是其即席赋成之作。此事同样载于《齐东野语》:“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豪士也。夙闻其名,因命之赋词,以己之姓为韵。酒方行,而已成《鹊桥仙》云。”
由记载可知,这首词是在七夕节日的应景限韵之作。而所限之以谢元卿姓氏为韵的“谢”字,则属于词韵中上声“马”韵与去声“祃”韵相通之韵部。此一韵部中多为不习用之韵字,不难想见谢元卿欲以险韵难题测试严蕊之用心。而严蕊对这些难题不仅了无难色,而且当筵立成。
先说此词选调之用《鹊桥仙》,便已暗中点明七夕之节日,而且所选用的限韵之字“谢”“泻”“话”“夜”,都极为自然妥帖,全无勉强之感。开端首从夏秋间之各色花木写起,点出节令。首句“碧梧”即梧桐,夏秋间开微带黄色之白花;次句“桂花”较桐花开花稍晚,为秋色之代表;三句“水花”指池中之荷花,为夏季之花。对这三种花,严蕊用了三种不同的述语,曰“初出”是已开始绽放之意;曰“才吐”是方才含苞欲放之意;曰“微谢”则是已开始零落之意。用三种不同的花和三种不同的述语,极切合地反映了七夕之节物景色。至于第四句,则由七夕之景物转入了七夕之人事。据《荆楚岁时记》之记述,云:“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楼,穿七孔针……以乞巧。”《东京梦华录》中之“七夕”一则亦载云:“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又有“妇女望月穿针”之记载,所谓“穿针人在合欢楼”者也。其下第五、第六两句,则由人事又转回自然界之节序,曰“正月露、玉盘高泻”,盖《礼记·月令》曾有“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之记载。七夕正当孟秋,新月之光影下,白露初凝。而“玉盘”则是用汉武承露盘之典故。虽然承露金人本当是“金盘”,不过此处乃写七夕之民间风俗,并非帝王之家,故改“金盘”为“玉盘”,曰“正月露、玉盘高泻”,是写凝露泻入玉盘中,以应《月令》孟秋之节序也。
以下之后半阕词,则写传说中七夕的故事。据《月令广义·七月令》引殷芸《小说》云:“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服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因而民间遂有喜鹊搭桥使其相会之说。而《梦粱录》则更载有“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以乞巧于女、牛”之说。又云“或取小蜘蛛,以金银小盒儿盛之,次早观其网丝圆正,名曰‘得巧’云云”。故曰“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是写蜘蛛正忙于结端正之网以示巧于人,喜鹊则搭桥方罢,感到懒倦,牛郎织女正忙于相会,故倦于耕织。凡此种种盖皆为古今传说之佳话也。以上诸句固已从自然及人事之各方面,对七夕节物做了详细而生动的叙写。而更使全词为之振起的,则是结尾二句忽然腾起所写的一段人间天上的遐想。世间隔年,天上不过仅隔夜而已,戛然而止,而情思绵邈不尽。
以特定之名物或节日为吟咏对象来即席吟咏,本来原是男性文士们在其诗酒文会之时借以逞才取乐的一种雅戏。对一篇在酒筵前即席赋成的命题限韵之作,能写得如此周至贴切生动灵活而有远韵,此在男性文士为之,亦当属难得之佳作。而严蕊作为女性诗人,方其偶然染指这类作品时,自然不免受到男性诗人在咏物之作中所形成的风格的影响。所咏之物既原无男女性别可言,故而当女性也写为客观的咏物之词时,乃能完全脱除了其在现实生活中所受到的性别之拘限,而纯以个人之才能心智为之。所以,严蕊在歌酒筵席被出题限韵而写出的咏物之词,才能够完全摆脱了性别与身份的限制,而写出了足可以与男性作品相颉颃的作品。
(叶嘉莹)
卜算子
严蕊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的才华敏慧过人,但营妓的身份却使她只能在歌筵酒席中供士人之欣赏笑乐,这本来已是一种不幸。而严蕊之不幸,则更有甚于此者,她还曾在一次士大夫之政争中被无辜牵连,备受苦楚,这首《卜算子》即写于这样的背景中。
据《齐东野语》之记叙,“朱晦庵以庾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即守台之唐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严)蕊为滥”,将严蕊“系狱”,“蕊虽备受箠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移籍绍兴,且复就越置狱鞫之。久不得其情。狱吏因好言诱之曰:‘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杖罪,况已经断,罪不重科。何为受此辛苦耶?’蕊答云:‘身虽贱伎,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其辞既坚,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蕊)声价愈腾”。“未几,朱公改除。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病瘁,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即日判令从良。”
朱熹弹劾唐仲友,而以“与严蕊为滥”为其中之一大罪状。唐氏为政固有可议之处,而朱熹之所以对之穷追不舍以致连上六疏,盖因唐氏与当时宰相王淮相善,而王淮不喜朱熹,大力攻击道学,其后遂有庆元伪学之禁。此固原属士大夫之政争,而严蕊竟然以一歌伎牵涉其中,是则弱势之妇女之往往成为被侮辱与损害之对象,其情况可见一斑。而且,由此一段故实,足可见严蕊虽为一歌伎,而其才慧节操,则固有男子所不及者也。
此外,如果按照上面的记载,则此词乃作于朱熹改除之后,在严蕊被释从良之际。不过朱熹劾唐仲友之第四状中则载云,唐仲友守台时,拟使严蕊脱籍,严蕊曾作有“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一词,而朱氏则指云此词非严蕊自作,乃唐仲友之戚高宣教所作。所以《全宋词》乃两者兼收,前者题名严蕊,后者题名高宣教。按高宣教其人不详,更无能词之名。朱熹之指为高作,并无依据。故私意以为此二词盖应皆为严蕊所作。可能正因为严蕊前一次曾得有唐仲友欲为之安排脱籍之机会,已曾写有一首四句之作。不过该次既并未如愿,后又久经囚禁杖责,既幸得官长如岳霖者怜其病瘁,令其赋诗自陈,故能“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词。
此词内容盖为愿得有机会脱籍从良的一段内心情事。
前片四句,追述其沦为倡伎固原非一卑弱女子所自愿之选择,故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也。既已沦落,则一切得失祸福便都已不是个人之所能主宰,故曰“总赖东君主”也。后片言既已身为倡伎,则去住皆非自己所能做主,故曰“如何去”又“如何住”。“山花插满头”则写倘得有从良之机会,为人妾妇自是一件喜事。“莫问奴归处”者,正与上一句之“若得”相呼应,谓只要能得此“山花插满头”之从良脱籍之机会,则不论归向何人何处都不计较,故曰“莫问奴归处”也。
这一首词完全是严蕊自写其心事,因而回归到女性书写,用女性语言来表露女性真正的情思。其实说到底,这只是对一份真诚深挚之爱情的追求和向往而已。这种追求和向往本来体现于很多歌伎的词作之中。只不过严蕊之文化程度较一般歌伎为高,故能对为倡与从良之情事,全不做落实的浅俗之说明,而皆以花为喻说,既以“花落花开”喻说为倡伎之不能自主,又以“山花满头”喻说脱籍之得以从良,所以,这可以说是文化水平较高的歌伎之词的一篇代表作品。
(叶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