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
【作者小传】
天台(今属浙江)人。
鬻庐
宋氏
自叹年来刺骨贫,吾庐今已属西邻。
殷勤说与东园柳,他日相逢是路人。
清厉鹗《宋诗纪事》引赵葵《行营杂录》:“天台宋氏,家本富,后贫,鬻庐于邻,价成作诗云云。富者见诗恻然,即以劵还之,亦不索其直,乡人嘉其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家道败落,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人生最可怕的噩梦之一,多少人生悲剧因此而起,多少人间感慨由此而发。这首诗的作者宋氏,便不幸经历了这一过程,她本来家中富有,终于败落到“刺骨贫”,不由人起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感叹,想当年即便不是锦衣玉食,起码也是小康人家,到如今居然连遮风避雨的房子都保不住,可恨可叹!而作为女性,在这败落的过程中实在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忍受和感叹!
“自叹年来刺骨贫,吾庐今已属西邻”,叹一句最近穷到了实在无法的地步,我的房子今天都已经成为西邻的了。中国人的传统,住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衡量人的社会地位的重要标准。所以说到贫穷总要讲“无立锥之地”,说到富裕便要说深宅大院,华屋高堂。发了家致了富,第一件便是要建大房子,连改朝换代,新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也往往是大兴土木。而卖住宅,便是败落的象征了。尤其是对一个古代的女人来说,住宅几乎就是她生活的所有空间了,一切的人生故事、喜怒哀乐都将在住宅里发生,装饰摆设自己的房屋是最大的乐趣。如今,自己将要失掉一切依附于住宅之上的欢乐,一切曾发生在这所熟悉的住宅里的欢笑和记忆都将随风而逝,能不感叹命运之无常?而当年也许是同阶层的朋友,甚至是不如自己的邻人,今天将要成了自己住宅的主人,情何以堪!
“殷勤说与东园柳,他日相逢是路人”,留恋中走到东园中,对园中熟悉的柳树道一声再见珍重,告诉它:他日我们再见,我已不是主人,只是路人!这里的一切将与我无关!为何要将这番感慨说给一棵无知无觉的树呢?这中间也包含着一种大悲哀。人在富贵、健康、快乐的时候,一般没有什么倾诉的欲望,因为一切都是看得见的,而在贫穷、疾病、痛苦的时候,却往往有满心的痛苦和感慨想要说出来,所谓“不平则鸣”。可是恰恰人世间的情况是相反的:富贵的时候讲话无论多么无趣也会有人听,有人喝彩,而贫贱受伤时呢,最好一个人默默舔伤口,因为世间始终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自己的不幸若想说来求得别人的同情,得到的往往第一遍是眼泪,第二遍是木然,第三遍是唾弃,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诉说自己失子悲剧的过程已经形象刻画了一个人的悲剧在别人身上的价值。鲁迅《呐喊·自序》中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位宋氏经过由富转贫的过程,大约已经深深体会过人情冷暖,或者天资颖悟,根本就懂得世态炎凉和人性的本质,作为一个曾经的富家女主人,也要维持着自尊,所以她不打算向哪个人倾诉自己的失落、感慨、痛苦。然而心中的情感总需一个出口,于是她只好向一棵树,不会嘲笑也不会四处传扬的东园里那棵熟悉的柳树诉说内心的悲伤,向它告别,也向从前的人生告别。曾经拥有,却要骤然失去,而且无处诉说,该怎样的痛彻心扉!不由得让读者产生怜悯之心。
这首诗语言质朴而感人,深切地表现了家道中落,由富转贫间的感慨。这种事这样人,每天都在世上的许多角落产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千秋万代地歌舞升平下去,难怪这感叹打动了富裕的邻居,也许在瞬间通过这镜子看到了自己的一种可能,心生了对自家的一刻怜悯,不禁凄楚起来,长叹一声,将卖房契书还到她的手中。所以这首诗虽然文辞质朴,然而其中普遍性的感伤是很打动人心的。
(张晓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