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作者小传】
(1084—约1151) 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今山东章丘西北)人。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格非女,赵明诚妻。早期生活优裕,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婚后与夫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整理研究。金兵入据中原,国破夫亡,清照流寓南方,境遇孤苦。所作词,前期多写闺阁闲情,灵秀清丽;后期则易感怀伤逝,沉痛沧桑。其词肆意落笔,曲尽人情,佳者能以闺房之秀而兼以文士之豪,芳馨之思而兼以神骏之致,独辟蹊径,被称为“易安体”。论词强调协律,崇尚典雅,有《词论》一篇,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亦能诗文,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时咏史,情辞慷慨,与其词风不同。著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1]
李清照
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鬼神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张说当时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甕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 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诗人元结撰写《大唐中兴颂》碑文,记载平定“安史之乱”、大唐中兴的史实,对肃宗颇多粉饰谀颂之辞。这篇颂文由颜真卿书写,并刻于祁阳浯溪石崖之上。北宋元符元年(1098年),秦观被贬路过浯溪,托名张耒作《浯溪中兴颂诗》。诗歌改变了颂扬的对象,把“安史之乱”的平定归功于郭子仪,并借此抒发兴亡之感、身世之叹。这首诗流传很广,当时黄庭坚、潘大临等人均有唱和,李清照的这两首诗也是和作,大约创作于元符三年(1100年),诗人年仅十七岁。既然是和作,就必须受原作的限制:形式上须严格按照原作的韵脚,不能有失韵之处;内容上却必须自出新意,不能与原作相重复,这无疑就像戴着双重镣铐跳舞,更增加了创作的难度。然而李清照却显得游刃有余,这两首诗不仅奠定了她的诗名,而且赢得了后来评论者的高度赞誉:“二诗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明陈宏绪《寒夜录》卷下)
这两首诗容量非常之大,既有对“安史之乱”发生前后朝政的分析,又有对平定动乱决定性因素的探究,也有更为深刻的以史鉴今的现实思考。“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对于这场内乱发生的原因,自来评说者甚多,而“女祸”说最为盛行。秦观原诗有“玉环妖血无人扫”之语,看来也归咎于杨玉环。而李清照对这场动乱的认识则更趋理性和全面。她也认同前人看法,将“安史之乱”与夏、商亡国联系在一起:“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夏桀宠信妺喜、商纣宠信妲己而亡国,诗歌以此告诫后人,避免女色祸国的悲剧重演。但是,李清照同时又意识到,一场内乱持续了八年之久,有着更为深刻的社会原因,而最需为此负责的是唐王朝的君臣。诗歌对唐明皇纵情享乐、不惜民力进行了尖锐批判,如“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其中“谁令”句最具深意,杨氏兄妹之所以能为祸朝廷,正是因为李隆基的宠信和支持,因此如果深究这场内乱的罪魁祸首,唐明皇难辞其咎。其次,李清照认为大臣不合、奸相弄权也是重要原因,如“张说当时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奸人心丑深如崖”。清照生活在宋代新旧党争最为激烈的时期,创作这两首诗时,旧党大多仍在贬谪之中。清照父亲李格非名列“苏门后四学士”,诗人对党争必多有耳闻,她对张说、姚崇的批评应该是有现实针对性的。也正是由此出发,李清照并没有把“安史之乱”的平定归功于某一个人,而归功于天时人和:“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今天如果反观宋代的历史,我们不得不佩服李清照的远见卓识:自北宋一直持续到南宋的新旧党争确实加速了两宋的衰亡。
李清照通透的“史识”还在于她并没有把“安史之乱”的平定看作一个圆满的结束,在动乱平息之后,唐王朝其实并未真正实现“中兴”,而是走上了日薄西山的下坡路。诗歌的第二首即侧重于描写“安史之乱”之后的乱象,由此揭示唐王朝衰落的原因。世人沉醉于成功而不知反省,“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而宫廷内部又陷入乱局,父子不和,“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内廷干政、宦官弄权,“辅国用事张后尊”……朝政之混乱由此可见一斑,“中兴”之说又何从谈起?两首诗均以“安史之乱”为核心而各有侧重,全面揭示了“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问题。如果说元结原文的核心在于“美”,那么李清照诗的核心则在于“刺”,表现出诗人深刻而清醒的历史批判意识,宋人称其“深有思致”(周煇《清波杂志》卷八),其原因正在于此。
平心而论,《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这类诗歌对于大多数女诗人都是很难驾驭的诗题。除去作为唱和之作的特殊要求外,其难处至少还存在于以下两方面:第一,从体裁而言,这两首诗属于广义的七言歌行。清代毛先舒曾云“歌行如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是一种需要以气势来驾驭文字的诗体,这明显并非女性作者之长。第二,作为咏史诗,不仅要求诗人有高超的叙事能力,把复杂的史实用诗歌的语言精练而又不失委婉地表现出来,而且要有驾驭史料的史才和出色的史识。所以说,这样的诗题对创作者的要求很高,才华、胸怀、见识缺一不可。这对于大多数“身在深闺,见闻绝少,既无朋友讲习,以瀹其性灵;又无山川登览,以发其才藻”(骆绮兰《听秋馆闺中同人集序》)的女性诗人而言,无疑是极为困难的。然而李清照却是个特例,很难想象这两首大气磅礴、语言老到的诗歌居然出自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李清照也和常人一样,时时被莫名的寂寞和惆怅所困扰:“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浣溪沙》),也曾有伤春思乡的闺情:“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春残》),但是她却没有被闺中的生活和情绪所束缚。从其现存诗词和前人记载来推测,李清照的少女生活是非常活跃的,父亲李格非所给予的宽松开明的家庭教育,让她不仅有博览群书、登山临水的机会,而且形成了卓然独立、自信自傲的性格。这两首诗就充分体现了李清照高涨的才情、开阔的视野、独到的见解和不甘人后的心性。
(王晓骊)
注 释
[1].《浯溪中兴颂诗》当为秦观所作,因惧祸而托名张耒。李清照获此诗时,还未得知其真实作者。参见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8页至199页。
夏日绝句
李清照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首诗又题作《乌江》,虽只四句二十字,但其中昂扬的爱国热情和犀利的批判矛头却使之成为李清照影响最大的诗歌,至今仍流传于妇孺之口。
诗歌前两句发调惊挺,掷地有声。“人杰”出自《史记·高祖本纪》,指张良、萧何和韩信等贤臣良将;“鬼雄”出自屈原《九歌·国殇》:“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高度凝练的诗句鲜明而响亮地唱出了李清照的人生价值观:为国捐躯,生死何惧!自先秦以来,这种爱国主义精神一直是中华文化的主流,李清照的人生价值观正是这种文化精神在个人身上的体现。但是如果把这两句诗放置在女性文学的视野中,却具有更为深刻的意义。战争对于女性而言,其残酷之处在于她们无法像男性一样投笔从戎、保家卫国,只能是铁蹄下哀叹呻吟的承受者,汉末的蔡文姬、五代的花蕊夫人以及两宋末年被掳北上的宫人,都以各种文学样式真实再现了女性在战争中遭受的非人待遇和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和绝望。然而在李清照的诗笔下,她所显现的自我形象却并不是一个等待挽救的弱者。清照虽然不能像梁红玉那样亲临沙场,但也从未置身事外,她热烈地关心着时局,为深受压抑的抗金志士扼腕不平,又毫不掩饰对惜命逃跑的南宋君臣的轻蔑和愤怒。诗歌后两句即借咏史而讽世,项羽兵败,退至乌江,乌江亭长舣船相待,项羽却拒绝东渡,自刎江边。在楚汉相争的过程中,项羽暴露了作为军事领袖的诸多缺点,如妇人之仁、匹夫之勇、虎狼之残。然而在其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却显示了一个英雄的凛然无畏。在李清照看来,他无愧“人杰”“鬼雄”之称。而在当时金兵铁蹄长驱南下,宋朝君臣望风而逃的大背景下,项羽之“不肯过江东”更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在她存世不多的诗歌中,李清照的批判矛头是极为广泛的:她批评置父兄天下于不顾的宋高宗“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批评不思恢复的文臣武将“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批评追名逐利的世俗之人“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夜发严滩》)。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江宁(今江苏南京)发生兵乱,时任守臣的赵明诚却连夜翻墙而去。可以想象,对于丈夫临危而遁的行为,一向光明磊落的李清照内心是有着诸多失望的。而这首诗即写于同年四、五月间,“人杰”“鬼雄”之语应该也包含着对丈夫的劝诫和勉励。
有人认为,这首诗与花蕊夫人《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清照诗中慷慨激昂的英雄主义色彩却并不为花蕊夫人所有。李清照曾自述其诗有惊人之句(《渔家傲》“学诗谩有惊人句”),这首诗从格律属对而言,也许并没有特殊之处,但其蕴含的凛然风骨、浩然正气,却足以令志士奋起、懦者自惭。
(王晓骊)
夜发严滩
李清照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绍兴四年(1134年)九月,金人与刘豫伪齐政权合兵南犯,临安百姓纷纷离城避难。李清照大病初愈不久,仓促雇舟从水路溯流而上。这首诗描写了这一年的十月李清照途经严滩时的经历。其《打马图经序》对这段经历曾有过描述:“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此时的李清照已经年逾五十,故乡的沦丧、丈夫的谢世、再婚的失败、流言的困扰以及南渡以来居无定所、漂泊流离的苦痛让她内心伤痕累累。然而,即便如此,李清照依然保持着她敏锐犀利的洞察力和傲岸正直的心性。在这首小诗中,李清照借咏史而讽世,完全突破了“出于小听狭慧,拘于气习之陋”(元杨维祯《曹氏雪斋弦歌集序》)的女性文学创作之局限。
严滩在浙江桐庐富春江边,相传东汉严子陵曾隐居垂钓于此。严子陵不为利禄所动,再三拒绝光武帝刘秀的邀请,是一个出处有据的高士。北宋范仲淹曾为之修钓台及祠堂,并作记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严先生祠堂记》)然而,钓台所临之富春江却是当时一条重要的水路交通要道,官私商船,舳舻相望,与严子陵拒绝名利的高风亮节恰成鲜明对比。李清照诗因此有感而发。
诗的前两句化用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的古谚。名利之心是人的本能欲望,非圣贤不能遏制,亦无可厚非。然而在外族侵凌、国土沦丧的大背景下,这种营营趋利的行为就显得尤为可耻。夜间的富春江仍然舟来楫往,繁忙异常,北方一路南下的铁蹄并没有让沉溺于一己私利的人们奋发警醒。前人有过钓台者有诗云:“君为利名隐,我为利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见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夜发严滩》的后两句就由此而来,同时又融入了特殊的时代背景和诗人自我感悟。清照自靖康年间离开青州南下,战争的阴影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后。重回故乡,再享太平,是她最大的希望,“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打马赋》),“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而蝇营狗苟的现实却让她心生悲凉和愤慨:国难当头,不要说少有挺身而出、为国赴难的志士仁人,就连像严光这样不为名利所诱的清高之辈也不多见了。但诗人却没有从正面对这些自私怯懦之辈进行批判,而是从自我出发,责备自己苟活于世,竟无颜面对严光的高德。客观地说,李清照作为一个女性,社会并没有给她为国效力的机会,她的自责是毫无理由的。但李清照素有“腾骧之志”,她曾热烈赞扬“木兰横戈好女子”(《打马赋》),希望能像古往今来的烈士一样志在千里。李清照的“有愧”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作为一个女性无法投身社会、报效国家的悲哀,其中深寓悲愤无奈之意;二是以此自责自愧之情,反衬出偏安者的寡廉鲜耻。从前者而言,诗人显示出难能可贵的自省意识和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担当;从后者而言,这一反衬手法的运用大大增加了这首诗的批判力度。今人黄墨谷以黄庭坚“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之语高度评价这首诗,注重的正是这种批判性。
(王晓骊)
题八咏楼
李清照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在今人眼中,李清照特擅写词,实际上她的诗却早得盛名,据宋人记载,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这首《题八咏楼》虽非巨制,但寓意深刻,气魄宏大,是李清照诗歌佳作之一。
这是一首登临之作,大约作于绍兴五年(1135年)诗人避难寓居金华期间。诗歌第一句从时间的纵向角度切入对八咏楼的描写,八咏楼建于南齐隆昌元年(494年),为诗人沈约知婺州时所建,原名元畅楼,因沈约曾作《元畅楼八咏》诗,宋初据此而改称八咏楼。“千古风流”四字,虽略带夸张,却展现了一个让人无限神往的境界:自八咏楼建成之后,历代诗人多有吟咏,风流相继,至今不绝。第二句陡然急转,诗情重重地落在一个“愁”字上。据宋韩元吉《极目亭诗集序》,站在八咏楼上,“尽见群山之秀。两川贯其下,平林旷野,景物万态”。面对大好江山,诗人百感交集,此时的她,不仅是飘零异乡的孤苦嫠妇,也是忧谗畏讥的失意文人,更是以道自任的爱国志士。种种苦痛,绝非一“愁”字所能道尽,又只能以一“愁”字进行概括。这两句情感对比鲜明,让人印象深刻。诗歌后两句“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出人意料之外,以八咏楼为视点,展现了一幅开阔壮美的南国江山图。八咏楼下临婺江,双溪绕行,“水通”句既符合实景,又不受拘泥,境界开阔,让人神飞三千里外。“十四州”代指两浙路,《宋史·地理志》记载,“两浙路”辖“府二:平江、镇江;州十二:杭、越、湖、婺、明、常、温、台、处、衢、严、秀”,此句极言八咏楼之雄丽,语带夸张而气势逼人。这两句诗“纳须弥于芥子,现国土于毫端”(冒春荣《葚原诗说》),不仅显露诗人出色的文学才华,也体现其为其他女性所少有的胸怀和气魄。而写景之中,似乎又隐含着诗人的忧思:金人铁蹄正在南下,这承载着江南形胜、千古风流的八咏楼命运又会如何?从而与第二句之“愁”暗相呼应,完全符合“绝句之法……句绝而意不绝”(杨载《诗法家数》)的要求。
这首诗除了“气象宏敞”(赵世杰《古今女史》卷六)的特点外,在结构上也颇有新意。作为一首七言绝句,大抵按照起、承、转、合的方式进行构思,一般来说,先景后情,先平后扬,“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杨载《诗法家数》)。这首诗却先情后景,首句发端不凡,次句含蕴丰厚,遵循的并不是平铺直叙的线型叙事方式。这给后两句的构思提出了难题,如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考量的是诗人的才情。如果沿着“愁”字继续抒情,极易流于呆滞迟缓。而诗人的如椽巨笔却凌空推宕而去,后两句不写情专写景,又不写眼前之景,视野顿开而另辟新境。李清照不甘人后的心性使之每每有超越前人之举,其《声声慢》变押平声韵为入声韵而成千古绝唱即为一例。这首诗有意改变绝句结构的固有程式,从中亦可见其着力创新的勇气和胆识。
(王晓骊)
点绛唇
李清照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是否为李清照所作,学者颇有争议。南宋王灼曾说李清照“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碧鸡漫志》卷二),这首词轻俏活泼的风格虽然与词人的其他作品有所不同,但却颇符合王灼“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的评论,所以在确凿的文献证据发现之前,恐怕是不能轻易将之排除在李清照作品之外的。
词作描写少女生活片断,上片写蹴秋千。秋千是宋代盛行的妇女之戏,宋人诗词多有描写,如欧阳修《浣溪沙》“绿杨楼外出秋千”、苏轼《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黄庭坚“未到清明先禁火,还依桑下系千秋”(《观化十五首》)等,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也有“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鞠疏狂”的描写。这首词省略了荡秋千的过程,直接从“蹴罢秋千”入手,以静写动,以荡秋千之后的倦意衬托游戏时的投入和快乐,构思巧妙,留给读者极大的想象空间。后两句以“露浓花瘦”比喻香汗淋漓、瘦弱娇怯的女主人公,而“薄汗轻衣透”的描写细致入微,我们几乎可以看到少女慵懒的神情和额头的颗颗汗珠。
下阕突然变静为动,因为有客入园,少女受惊而起,仓促回避,竟然来不及穿上因蹴秋千而脱下的鞋子,匆忙之间,又带落了发际金钗。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有违贵族女性端庄凝重的闺范,然而却逼真地再现了羞涩却略带莽撞的少女心性。而词作最动人的片断在最后三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少女情怀,怕见生客,所以和羞而走,可是临出门,却难挡内心的好奇之心,有意回头张望,终究不好意思,只好借嗅青梅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真实用意。这三句来自晚唐韩偓的诗意:“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偶见》),而改“和笑走”为“和羞走”、改“手搓梅子”为“却把青梅嗅”,更贴合闺中少女的身份特点:“和笑走”,边走边笑,泼辣老练且带有风尘气,是青楼女性的神态;而“和羞走”则娇羞难当,是大家闺秀的正常表现。同样,与“嗅青梅”的动作相比,“手搓梅子”明显粗鲁唐突得多,显然不应属闺中女子。除此之外,词作还增添了一个“倚门回首”的动作,更将惯受娇宠的女孩儿娇憨可爱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李清照早期词受韩偓影响较大,包括其名作《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就出自韩诗诗意。宋代诗词创作并不排斥学习和模仿前人作品,江西诗派所谓“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强调的都是袭前人之语而自出新意。李清照早期创作往往在模仿的同时,加入自己独特的个人体验,如这首《点绛唇》略作改动,就将少女活泼好动、娇羞好奇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所以清人李继昌有“酷肖小儿女情态”之目(《左庵词话》)。
这首词在节奏的掌握上也非常有特点,可以说动静相宜,张弛有致,上阕的静态描写细腻丰富,让人有如在目前的逼真感,就像一幅仕女秋千图;下阕由动而静,静中有动,描写干净利落,有兔起鹘落之致,前人所谓“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卷上),所感慨的正是少年词人卓尔不凡的文学表现力。
(王晓骊)
渔家傲
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渔家傲》是易安词中表现了特殊风格的一首名作。一般说来,唐宋词中所写的景物情事大多是现实中之所实有者,而这首词从整体来看,却表现有一种非现实的理想之意味。以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提出过“造境”与“写境”之说,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又说,“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李氏此词佳处之所在,还不仅只是在于其所象喻的理想意味为向来唐宋词中所未曾有而已,而且更在其所表现之意境有一种极为寥阔而高远之气象。
先看上半阕。“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真是写得高远广阔气象万千!一开端便显示了一种从天上直到人间的一片无际的混茫。在此天地混茫之中,自然可以使人引生无限的遐思。天上既布满了如波涛般的云影,则在云影流移之际,那一条横亘于高空上的星河自然就随之也有了一种流转之势。至于“千帆舞”则似乎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天上流移的白云在飘过星河之际本可以有如“千帆舞”的可能;其二是地面上的许多船,在迷茫之海雾中,亦可以使人有“千帆舞”的想象。在此二种可能中,我比较倾向于两者的结合,因为此词前半阕之意象固全在天上,但李清照所乘之舟船则固应本在人间也。而下一句的“仿佛梦魂归帝所”,则正是将天上之云帆与地上之舟船相结合起来的词人之一种想象,仿佛自己所乘之舟船亦随天上飞舞转动的云帆一起翔入了高空中的天帝之所了。于是乃有下一句的“闻天语”,表面上写的是我仿佛听见了天帝之询问,其实正表现了我想要向天帝究问的一种情怀。屈原岂不是就曾将其所有欲向天究问的困惑总结之曰“天问”吗?于是李清照最后乃郑重地写出了天帝之问语曰:“殷勤问我归何处。”而这实在也就正是作者对人生终极之目的与意义的一种郑重的反思,所以形容此一大问曰“殷勤问”。昔况周颐之论晏幾道词,曾对其《阮郎归》中的“殷勤理旧狂”一句极致赞赏,就正因为“殷勤”二字原蕴含有无限郑重关怀之意。李清照此处写天帝之问而曰“殷勤问”,亦足可见此一问之关系重大而并非等闲矣。那就正因为其所欲究诘者,固原为作者本人内心中之最大的困惑。
以上前半阕既然从天地混茫的追寻中提出了对我之终“归何处”的困惑与疑问,所以下半阕李清照乃努力尝试着要对此一人生大问作出反省和答复。“我报路长嗟日暮”,这是作者首先反思自己一生之经历,其“路长”二字,表面似只说路途之长,但若就个人之一生言,则当指自我生命之经历。虽然此一阕《渔家傲》词写作之年代不可确考,但词中既有“路长”“日暮”之言,则该词大抵为其晚年之作。是所谓“路长”者依本意固当指生命经历之长,而若就李清照之经历国破家亡的种种颠沛流离之苦言之,则此所谓“路长”者,固应亦隐有所经历的患难痛苦之多的含义。而如今“日暮”,是其自知已经来日无多,然则一生遍历此忧患苦难若果无任何意义与价值,岂不弥堪叹息,故曰“嗟日暮”也。若于此而做一最后之反思,则李氏固尝以才慧文采过人而自许,故继之乃曰“学诗谩有惊人句”也。曰“惊人句”,足见李清照虽在暮年,其争强好胜的自诩之心固依然尚在也。但再一深思则立即便会发现,纵然有“惊人”之“句”,又更有何种意义与价值乎?故乃于“有惊人句”四字之上加一“谩”字,表示一种徒然无益的口气。然则就李清照之反思而言,则是尽管其自诩曾写有“惊人句”,亦复徒然有何意义乎?
关于此种对人生终极意义之究诘,在古代并无一种固定的宗教信仰之时,其下焉者固是蒙昧而生蒙昧而死,至于上智者如孔子则是以“尽己”及“反求诸己”为先,故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陶渊明兼有儒道之修养,故于死生之际能有“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之旷观。若夫一般才人志士则往往不甘于生命之落空,所以杜甫失意在秦州时,就曾写有“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之句,陆游晚年也曾写有“形骸已共流年老,诗句犹争日月光”之句。至于天才诗人李白则不仅于生命之落空有所不甘,而且甚至以为其天才可以战胜一切,故曾以大鹏自喻,写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李白《上李邕》)的豪壮之句。但同时,李白也有对于现实失败的考量,所以在另一首诗中,他仍以大鹏自喻而写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这自然是已经自知其“力不济”以后的更深一层的悲哀。但才人李白于此仍有不甘,故乃寄望于后世曰:“余风激兮万世。”但毕竟此生已矣,所以在“后人得之传此”的遥远之期待一句以后,最终还是落到了此生之寂寞哀伤,而结之曰:“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李白《临路歌》)
至于李清照这首词,虽然未能达到如孔子之圣者的知命与达道,也未能像渊明之能有乘化归尽的旷观,但她所表现的既不像杜甫之伤感,也不似放翁之逞气,而是颇具太白之健笔豪情,却又未落入太白之对现实失败的考量。她是全以想象之笔,在“谩有惊人句”之后,突然翻起,而写下了“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三句,表现了一片鹏飞高举的飞扬的气势。这种想象和理想,实在已突破了现实中一切性别文化的拘限,而是对普世的人生究诘的反思,作出了一种飞扬的超越。清黄蓼园《蓼园词选》谓其“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因为在传统社会中,男子可以有现世之修、齐、治、平以及身后之“三不朽”的理想,而一般女子则大多以持家事亲、相夫教子为人生唯一的意义,极少有人想到个人一己之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但李清照这首词,却写出一个有才慧的好胜争强的女子在生命面临终尽之时对于自己之生命的终极价值与意义的最后的究诘与反思,而且写出如此高远飞扬的意境,这是该词不同于一般女性之作的一个重要特点。
而且,如果结合上文所引王国维关于“造境”与“写境”的理论来看,李清照此词中的景物情事自非现实中之所能实有,不过,如其在《金石录后序》中自叙的那样,她曾经因为要追随行朝而“雇舟入海”,既曾经有过行舟海上的生活体验,则当其欲表达自己的某种理想时,自然可以取之于现实生活体验之所得,将之转化为非现实之理想的喻象。所以私意以为李清照此词,颇具“邻于理想”的象喻意味。
总之,这首词中所表现的境界和美感,是易安词中极可注意的一种特殊成就。
(叶嘉莹)
如梦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词当作于南渡之前,描写闺中惜花伤春之意。这是词中最常见的题材,在李清照之前早已佳作林立。但从审美效果而言,词作却给人以极大的新奇感,也因此赢得了一致好评,“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五十四)。
这种新奇感首先来自于构思。《如梦令》的词意与晚唐韩偓的《懒起》“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有一定的相似性,但词人又作了大胆的创新。这首词更像一出独幕情景剧,有场景、有对话、有人物,甚至还有小小的戏剧冲突:风雨后的早晨,女主人心系海棠,而侍女(卷帘人)却事不关己地来一句“海棠依旧”,全不体谅她惜春爱花之意,引来了她的不满:“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戏剧冲突的引入,使词作突破了内心独白式的抒情方式,既让读者有活跃真切的审美感受,又融情感抒发于叙事之中,形成了既活跃生动又含蓄委婉的风格。而在叙事上,词人也有意打破单一的线性结构,词作一开始以倒叙的手法插入昨夜既模糊又深刻的回忆:之所以模糊,是因为浓睡和沉醉;之所以深刻,是因为即使在醉中梦里,一夜的风雨也让她心有牵挂。这自然而然地让读者心生疑问:究竟是什么让词人如此放心不下?但词作并没有马上揭开谜底,而是引入一段人物对话,读完了这段主仆对答,读者方恍然大悟,原来让词人一夜牵挂的正是海棠花啊!相比于韩偓的诗,这样的构思显然更能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陈匪石《声执》曾云:“盖词之用笔,以曲为主。”曲笔的使用,使词作起伏有致、委婉曲折,让人有玩索无尽之味。难怪清代黄苏对这首词激赏不已:“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蓼园词选》)
审美新奇感也来自于词人新鲜独特的生活感受和细腻敏锐的情感体验。李清照是一个“倜傥有丈夫气”(沈曾植《菌阁琐谈》)的女性,平静而单调的闺中生活在她的笔下常常映现出活泼而新奇的情趣。“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酒醉加沉睡并不是所有的贵族女性都有的经历。李清照的生活显然比她们更为恣纵,也正是这种恣纵让她的词常常具有其他女性词所缺乏的生命活力。同时这并不妨碍词人以独特的女性视角来观照外在世界。在伤春词中,词人们,尤其是男性词人大多关注自然景色的突变,一夜风雨之后的落红飞英最能引发他们的内心伤感,如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秦观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而李清照则更为敏锐地体会到了自然渐变中的时间流逝:海棠未落而已老,即使没有飞红万点,春天也在悄然而去。对于深陷闺中的女性,在漫长而无聊的等待中,时间似乎是凝定的,然而又无时不在弃人而去,这种感受对于心性高傲、才华出众的李清照显得尤其深刻。清照的惆怅并不能简单地归之于“闲愁”,其中蕴含了她对自身生活状态的无奈和不满。历来为词家所叹赏的“绿肥红瘦”,其实也是这种情绪的投射:一个“瘦”字不但描摹出花儿萎亸憔悴的形态,也体现出词人坐看春光老去却无能为力的焦灼。而词人之酒醉,不消说,也是借酒浇愁罢了。清代陈廷焯说这首词“一片伤心,缠绵凄咽”,真可谓清照之知音。
从形式来看,这首《如梦令》新奇活泼的构思、疏荡跳跃的节奏以及精工而不失自然的造语炼字都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但不可否认,正是其细腻含蓄的女性气质,使之在众多“男子而作闺音”的伤春词中脱颖而出。
(王晓骊)
浣溪沙
李清照
澹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李清照的词大多有疏俊之气,这首词却具有典型的“唐人风味”。所谓“唐人风味”,简而言之,就是情感表达温柔敦厚,常常寓抒情于写景绘形之中,有“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宋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的含蓄蕴藉之美,晚唐温庭筠的《菩萨蛮》就是这种风格的典范。
词作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入了春光澹荡宜人的寒食季节,然而女主人公却无心踏春,只在闺中沉沉而睡。“沉水”,即沉香,是一种名贵的香料。玉炉中的沉香已经燃尽,只剩下残烟袅绕,说明她已缠绵床榻多时,到底是什么让她弃大好春光于不顾?下句“梦回山枕隐花钿”揭开谜底,原来是梦境让她流连难舍。那么词人究竟梦到了什么?词作却就此打住,留下无限空间让人猜测。上阕以细腻精致的笔触描写闺中景象,刻画的似乎只是一个慵懒的女性形象。但是从李清照现存的其他词作来看,熏香和睡梦组成的意境常常蕴含着词人的愁思,而思乡则是其中重要的情感内核,如《满庭芳》以“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抒发“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的飘零之感;《菩萨蛮》以“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来表现“故乡何处是”的思乡之情;《鹧鸪天》以“梦断偏宜瑞脑香”来衬托“仲宣怀远更凄凉”的异乡之怀。徐培均先生《李清照集笺注》认为这首词当作于建炎三年(1129年)春,词人时在江宁(今江苏南京)。靖康之变以后,李清照仓皇离乡,渡江南下,到江宁与赵明诚会合。然而其寓居江宁期间心情并不愉快,思乡之苦几乎无日离怀,再加上赵明诚因为种种原因对自己颇为疏离,她的内心充满难言的寂寞和痛楚,这首词表现的也是“梦断不成归”(《诉衷情》)的情感,只是手法更为隐秘含蓄。
下阕把描写的笔触转移到了室外,“海燕”就是燕子,古人以为燕子从海上飞来,故称“海燕”,词人以燕子未归暗喻自己无法还乡。“斗草”是中国古代民间春天流行的游戏,参与者多为女性和儿童,宋代尤为盛行。既然是“人斗草”,说明词人只是个旁观者,斗草者的欢声笑语远远传来,更增人在他乡的寂寥落寞之情。“江梅”句抒发伤春之意,飘荡的柳絮提醒词人“可怜春似人将老”(《蝶恋花》),其中深寓身世之叹。结句“黄昏疏雨湿秋千”的“湿”字曾深得黄苏的赞许,以为可与冯延巳之“丝雨湿流光”(《南乡子》)、赵彦端之“波底夕阳红湿”(《谒金门》)争胜(《蓼园词选》)。不过冯词与赵词之“湿”颇见匠心,而李清照此句却完全是“口头语写眼前景”,自然本色。打秋千也是宋代女性盛行的娱乐活动,词人年轻时颇爱此戏,其《点绛唇》词中就有“蹴罢秋千”的描写。但此时她身在异乡,百无聊赖,无心游戏,而老天也似乎与词人心意相通,黄昏时的阵阵小雨打湿了秋千,那雨中空荡荡的秋千似乎也在凭吊词人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这首词句句写景,而语语寓情,词人把情感的线索深埋在客观描写之中,从而形成一种绵密沉着的美感,明显受五代《花间集》的影响。
(王晓骊)
凤凰台上忆吹箫
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一词牌最早见于北宋晁补之词,但李清照的这首词却更为著名。词调本意见《列仙传》,秦穆公时有萧史善吹箫,穆公以女弄玉妻之,“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萧史、弄玉是琴瑟和谐的典型,然而如今只能“忆”吹箫,说明此种状态已不复延续,正所谓“吹箫人去玉楼空”(《孤雁儿》)。唐宋人填词本来就有“多咏其曲名”(沈括《梦溪笔谈》卷五)的传统,而李清照选择这一词调应该是有深意的。从词意来看,词作当作于夫妻临别之时,但其依依惜别之意中另具沉痛,与《一剪梅》《醉花阴》等词体现的心心相印的情感信任已有很大的不同。
上阕写自己的慵懒之状,表现离别前的留恋难舍。“金猊”指狮形的铜香炉,炉中香冷,床上乱堆着红色的锦被,晚起的词人怔怔坐在妆台前,无心梳妆。这里暗用《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暗寓词人与丈夫离别的题旨。下句一个去声的“任”字领起,略显顿挫,透露出词人心中的焦虑不安,也带有一点无奈的任性。“宝奁”指精美的梳妆盒,上面积满灰尘,说明词人无心打扮已非一日。而日上帘钩,她却连窗帘都不愿挂起。词作用赋的手法,如此细腻地描写词人无意收拾卧房、更无意梳妆打扮的心态,其中隐藏的正是其心灰意冷的生活态度。按照常理,离别在即,词人应该异常珍惜这相聚的时光,然而这五句却浸润着她备受冷落的寂寞孤苦。“生怕离怀别苦”点明离别的主旨,有了前五句的铺垫,这句平常的抒情就具有了沉重的分量。词人的悲苦似乎又不止离愁,“多少事、欲说还休”,如同无奈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猜测,到底是什么让词人憔悴如斯又无法启齿?上片最后三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一气呵成,形成了一个情感小高潮,不过仍保持着含蓄低抑的抒情风格。词人强忍的心事无法抑制,但略一表露又打住不说,以“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旁敲侧击来暗示丈夫。同时一个“瘦”字形象地刻画出词人备受情感折磨的痛楚,也充满了揽镜自怜、楚楚动人的女性情韵。
换头处突作决绝语,“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语气明显加重,节奏也加快了,与上阕欲说还休的情感表达全然不同,是词作高潮之所在。“阳关”即《阳关曲》,依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曲而成,于离别时所唱。词人遍唱《阳关》,情深婉然,然而还是没有挡住丈夫远行的步伐。她只能以“休休”(“算了吧,算了吧”)的绝望叹息,来作一了结。下面两句以“念”字振起,进入新的抒情层次,重点表现别后的思念。“武陵人”出自陶渊明《桃花源记》,但宋词中常指《幽明录》中所载刘晨、阮肇天台遇仙的故事,这里喻指赵明诚。“秦楼”则指秦女弄玉所居凤台,这里词人用以自喻。词人夫妇情志相投,如同神仙眷侣,然而丈夫就像刘、阮一样贪恋红尘,弃她而去,留下她独守空楼,寂寞度日,其中有留恋也有责备。词人想象着别后孤苦难耐的生活,她日日登楼远眺,痴望远方。丈夫远行带走了她所有的生活希望和乐趣,等待良人归来成了唯一的人生目标。“终日凝眸”四字既表现了词人的痴情,也真实再现了她寂寞孤单的生活状态。然而词作至此又作转折:自己的一片苦心却无人怜惜,只有楼前流水识取这一段痴情。词人爱极生怨,怨而不怒,缠绵婉转,让人动容。最后三句,补足上文。首句采用顶真体,重复“凝眸”二字,不但在音韵上给人回环往复的美感,而且加强了词人相思不尽的抒情力度。“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有“新愁”必有“旧怨”,这重重叠叠的愁绪当非仅别离一端,然而词人却始终没有挑破个中缘由,只留下伤痛哀怨的情感让人回味无穷,所以清代陈廷焯以为此词“笔致绝佳,余韵犹胜”(《云韶集》卷十)。
词作围绕别愁,上片多用侧笔,烘托渲染,节奏纡徐沉重;而下片则曲折多变,既有“烟锁秦楼”之沉寂孤单、“凝眸”之痴情缠绵,又有“休休”之决绝伤痛、“武陵人远”之猜疑怨艾,不仅在风格上集疏朗、深婉于一体,在情感内涵上也显得丰厚复杂,耐人寻味。有学者以为其中暗藏着赵明诚因纳妾而冷落李清照的隐情,也是完全解释得通的。
(王晓骊)
一剪梅
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描写别愁,据元代伊世珍《瑯嬛记》载,李清照婚后不久,赵明诚即外出游学,清照不忍别离,以锦帕书此词以送之。不过,从词意来看,此词当写于离别之后。
宋词特擅抒情,别愁更是常见的情感内容,不过大多数作品都以缠绵柔靡见长,这首词却在低回婉转之外,别具超逸清绝之气。首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七字便营造了伤感而又空灵的抒情氛围,清代梁绍壬认为“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两般秋雨庵随笔》)。“红藕”指荷花,词作突出了荷花的“红色”,更给人美好生命刹那凋零的悲剧感。花已凋谢,却仍残留着淡淡的香味,逗引出词人内心的愁绪。尚未撤换的竹席,触手生凉,也提醒着词人秋天已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曾评南唐中主李璟《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意,这句词也有类似效果。“轻解”这里是轻轻揽起的意思,她揽起罗裙,独自一人坐上小舟,希望借泛舟来消解自己内心的思念。这两句连写两个动作,充满年轻女性轻盈灵动的气质,又笼罩着若有若无的伤感色彩。坐在船上,仰望天空,希望大雁飞过,给她带来丈夫的书信。“锦书”,典出《晋书·列女传》,指夫妇间的书信;大雁传书的传说见《汉书·苏武传》,此处虽然用典,但都是为大家熟悉的典故,并不影响整首词清新浅丽的语言风格。可是大雁飞回,却没有带来丈夫的音信,词人徘徊在西楼之上,任圆月高挂,却无心欣赏。上阕表现离愁,但情感表达不即不离,若有若无,轻灵飘逸。
下阕则以直接抒情为主。过片以“花自飘零水自流”寓分离,语出唐崔涂《春夕》“水流花谢两无情”,同时又与上阕首句“红藕香残”句遥相呼应。不过词人与丈夫虽然离别,却并非“两无情”,她遥想丈夫和自己一样,深深陷入相思之中,也有着难以排遣的“闲愁”,体现出伉俪情深、心心相印的美好婚姻状态和她对感情生活的自信,这在中国古代社会极为难得,也令人艳羡。词人设想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却点到为止,令人回味。词作的最后三句是这首词的情感高潮,也是最为后人赞赏的名句。范仲淹《御街行》云:“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但清照后来居上,“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连用两个动词,将词人虽有意掩饰愁绪、却无法摆脱心头相思之苦的心理过程描写得淋漓尽致,又楚楚动人。两个“头”字连用,体现出巧慧尖新的特点,颇有民间词的风格韵味。
这首词在情感表达上极有特点,上阕含蓄委婉,有雅致清秀的大家风范;下阕率真坦白,几乎不假修饰,冲口而出,直透人心,正如南宋王灼所谓“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碧鸡漫志》卷二)。而难得的是两者的结合,营造出既深挚细腻,又明白晓畅的特殊风格。
(王晓骊)
蝶恋花
李清照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首词大约写于宣和三年(1121年)初春,赵明诚出外漫游,李清照难抑心中思念,以此词寄托离情。此时清照已年近四十,赵、李成婚也有二十年之久,但她对丈夫的深情却仍与结褵之初无别。
词作开头三句从初春景色入手。作为一位女性词人,李清照有着敏锐细腻的感知能力,她感觉到了雨中的融融暖意,似乎听到了春天的脚步。而雨后初晴,果然东风骀荡,万物苏醒。一个“初”字,紧扣住早春的时令特点,也传达出词人迎接春天的欣喜心情。紧接着词人把春天比作一位芬芳少女,柳叶初展,梅花盛开,就如同她微睨的双眸,含羞的两颊,似乎透露出她怀春的心事。以眼喻柳,以脸喻花,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并不鲜见,而清照的比喻则是建立在把春天整体人格化的基础之上的,不仅有形似:“柳眼梅腮”,而且有神似:春心萌动。春天也就具有了活色生香的生命力。“春心”二字又一语双关地暗示出词人的心事,从而巧妙自然地转入到情感的抒发之中。“酒意诗情谁与共”,面对美丽的春景,词人酒兴顿起,诗情勃发,然而丈夫不在身边,这一切便顿时索然无味。李清照夫妇从大观元年(1107年)起屏居青州十余年之久,两人共同收集金石书画,“同共校勘,整集签题”,词人自谓“甘心老是乡矣”(《金石录后序》)。甚至短暂的别离也让词人度日如年,思念的泪水打湿了面颊,冲乱了妆容,贴在脸上的花钿也似乎要滑落下来。曾有人说,李清照不仅是闺阁之秀,而且颇负丈夫之气,从这两句来看,此论甚确。“酒意诗情”是士大夫文人的情趣,而“泪融残粉”却具有鲜明的女性特征,也只有在李清照的词里,这两者才能水乳交融地组合在一起。
下阕承“酒意诗情谁与共”之意进一步展开,重点描写词人孤单寂寞的心情。春天已到,脱下厚重的棉衣,换上新做的夹衫,词人以“金缕缝”来突出夹衫的精美。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乍试新衣总是喜悦难当,然而词人此时却无心试衣,也无心赏春,她斜靠着山枕,头上插着的凤钗被山枕挤压而受损,她也不愿动弹。这几句描写细致,如同一幅工笔的慵妆仕女图,却透露出相思无聊的浓厚氛围。最后两句写夜晚,长日烦闷,令人煎熬,可是到了晚上,词人也难以入眠;即使勉强入睡,心中深浓的愁绪也无法让自己做个好梦。一个“独”字更隐含了词人对丈夫的怨艾之情,因爱而生怨,正是典型的女性情怀。不过词人并没有在“怨”情上做纠缠,而是用一个动作结束了词作:“夜阑犹剪灯花弄。”古人燃烛,烧久了灯芯就会分叉,必须剪去分叉的部分,烛光才会明亮。但词人用了一个“弄”字,说明她并不是因实际需要而剪烛花,只是以此排解愁闷、打发时光而已。同时,古人有灯花报喜之说,如杜甫《独酌成诗》“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词人在无心的举动中,也包含着盼望丈夫早归的心愿。一个简单的动作,既描写了词人百无聊赖的生活状态,也透露出内心浓厚的思念和企盼,把女性心态表现得极为传神,又富有生活气息。此外在情感表达上又温厚蕴藉,符合“怨而不怒”的传统审美规范。
(王晓骊)
鹧鸪天
李清照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这是一首咏物词,描写桂花,当作于词人少年时期。宋代咏物词的表现形态无外乎两类:一是追求形似,对审美对象作穷纤极隐的描绘;二是借物寓志,这是古人咏物的真正用意。清代沈祥龙《论词随笔》云:“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李清照这首词即带有明显的寄托性情的用意。
词作起句直写桂花的形态,桂花花色浅淡,或黄或白;花体轻小,形如米粒,从外形来看,极不起眼。但词人却以“体性柔”来总结桂花的特点,可见她并不以此为憾,相反深有喜爱相怜之意。更何况,桂花的长处并不在形,而在其香。次句“情疏迹远只香留”即着意写其香,并赋予桂花以人的性情和品德,“情疏”指其并不刻意乞怜于世人,“迹远”则俨然一幅隐居高人的姿态,而馨香在中国古代常常寓指人的品德高尚,刘禹锡《陋室铭》“惟吾德馨”即用此意。词人笔下的桂花就是一位不慕虚荣、甘心淡泊的高尚隐士。而纵观词人一生,其最大的人生理想也正在于此,她仰慕陶渊明,以“居士”自称,厌弃“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感怀》)的尘世喧嚣,这种人生态度,在其少年时代就已形成,这首词便是明证。正是有了这样的自我认识,她才会骄傲地宣称“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无须缤纷艳丽的花色,桂花的馨香已足以让它跻身上品。
过片将桂花与梅菊相比,再次强调其“花中第一流”的品格,正符合“过片不可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张炎《词源》)的原则。词人其实甚爱梅花和菊花,尤其是前者,现存《漱玉词》中咏及梅花的就有十七首之多,这里只是为了凸显桂花的不同凡响而已,也可看出少年词人尚未形成稳定的审美情趣。词作最后两句“骚人”是指屈原,屈原作《离骚》故有此称。李清照认为《离骚》遍及香草而未收桂花,所以有“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之语。
毋庸置疑,这首词在艺术上还明显带有稚嫩之处,但是如果将其放置于女性文学的长河之中,这首词中所蕴涵的女性意识就弥足珍贵。众所周知,女性在中国古代社会处于卑弱的地位,男权文化的诸多约束使多数女性丧失了自我表达的欲念和自省自尊的人格力量。然而李清照的词却常常体现出难能可贵的高傲心性和倔强品格,她对桂花的歌颂,包含着词人对自我品格的体认。
(王晓骊)
小重山
李清照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这首词描写惜春之情,却颇具闲淡潇洒的士大夫之气,充分体现了李清照“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沈曾植《菌阁琐谈》)的特殊个性。
词作首句“春到长门春草青”用五代花间词人薛绍蕴《小重山》成句,薛词凄楚怨艾,是一首宫怨词,清照直用此句,应当不仅是因其语言隽雅,而另寓深意。众所周知,“长门”是冷宫的代称,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后居于此宫。李清照夫妇虽伉俪相得,但也并非从无嫌隙,据学者考证,赵明诚曾娶妾,一度冷落清照,所以清照词的“长门”意象应该是有所指的。这句写春到长门,既寓怨艾之意,又有重获春天的快乐,大约是清照夫妇离居之后再度见面,情好如初,所以整首词充满了欢欣与期待。“江梅”即野梅,“些子”是宋时方言,一点儿的意思。野梅花蕾初绽,娇嫩可爱,让人心生春天的希望。词人兴致勃勃,对花品茗。“碧云笼”,是指贮茶的竹笼;“碾玉成尘”,宋人饮茶,须先将团茶碾碎。词人以“碧云”形容茶笼,以“玉”喻茶,把碾茶的动作描写得如此精致优雅,可想见其心情之闲适愉悦。“一瓯春”指茶,茶色清绿,似乎也满蕴春色,驱散了清晨的残梦,让人神清气爽。
下阕写黄昏春色。过片用对偶句描写月色,“重门”在这里不指多层之门,当指内室的门,而“疏帘”即指门上所挂之帘,“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两句其实是互文,描写月光将梅花的倒影投射到门帘上。而经词人这么一描写,淡淡的月光平铺在帘子上,如同一张展开的宣纸,而帘上梅花的疏影就是一幅天然的墨梅图了。正因为门帘是软的,黑色的花影才可能产生重压的感觉,否则尚未开匀的梅花疏影“压”在很多层门上,就完全不可解,更别说有审美之诗意了。李清照工画,尤以墨竹为精,明清时作品还时见于世,这两句词所营造的清丽优雅的画面感正受益于词人的绘画才能。面对如诗如画的良辰美景,读者不由得与词人一起由衷赞叹一句“好黄昏”!词作也由描写转入抒情,最后三句集中地体现了自己的惜春之意。“东君”指春神,这里指春天,词人沐浴在春天的气息中,她的内心不仅是怜惜,更是珍爱和感激,她甚至对此前“二年三度负东君”的做法心生愧疚,于是向春天许诺:“这次归来,我一定不虚度此春!”在词人的笔下,春天不仅是自然的季节,更是具有灵性和人情味的老朋友,充溢着人与自然之间和谐亲切的情谊。
这首词以闺怨开头,但词作却营造了生机勃勃而奇趣盎然的春天景象。和常人一样,李清照的现实生活也颇多波折,但词人却常能跳出自我情感的拘囿,展现更为多姿多彩的生活,其词作因此于婉约芳馨之外别具倜傥神俊的风采。
(王晓骊)
醉花阴
李清照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大观二年(1108年)重阳,赵明诚与朋友结伴出游,李清照留在青州归来堂独过佳节,这首词即描写词人对丈夫深切的思念之情。
起句从天气入手,却很自然地切入到词人的心境。天气是阴沉沉的,词人内心也像这天气一样云遮雾绕,愁意难消。第二句描写闺中景象,“瑞脑”是名贵的香料,“金兽”是黄铜所铸的兽形香炉,瑞脑在精致的香炉中慢慢烧尽,闺中的生活看似宁静而闲适,却无处不渗透着寂寞。上阕的前两句描写永昼无聊之情,后三句则写长夜难耐之苦。又逢重阳佳节,丈夫却不在身边,“每逢佳节倍思亲”,词人内心更涌起万千牵挂。头倚玉枕,身居纱帐,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间,浓浓的秋凉在夜半时分蔓延开来,让人难以抵挡。重阳已是深秋,夜凉也属于正常的气候现象,但词人却用了一个“初”字,她似乎第一次体会到这夜凉如水、孤寒入骨的滋味,其原因正在于爱人远行,留下她夜半相思,这“凉初透”三字既写气温,又写心境,委婉而又深切地展现了词人因思念而无法入睡的凄凉心境。
换头二句写黄昏饮酒赏菊。“东篱”出自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李清照虽为女性,却非常景仰陶渊明,她用《归去来兮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意思,自号“易安居士”,又给自己在青州的居所起名“归来堂”。“暗香”指菊花之清香,词人久坐东篱,暗香浮动,以至衣袖带香。把酒对菊,是古代重阳节的风俗,可以想象词人与丈夫同过佳节时的默契和快乐。然而此时孤身一人,词人不但没有因此稍解相思之苦,反而更增伤感之意。最后三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最为人激赏,据元人伊世珍《瑯嬛记》记载,李清照以此词寄赵明诚,明诚叹赏不已,闭门谢客三昼夜而得五十阕,杂此词以示友人,友人却以为只此三句绝佳。这一记载虽未必可信,但这三句确实精妙绝伦,难以超越。第一句揭示词旨,用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点明离别相思的主旨;第二句“帘卷西风”,渲染气氛,萧瑟的西风卷帘直入,秋意阑珊,那篱下的黄花也在风中瑟缩消瘦,正所谓“明日黄花蝶也愁”;第三句归结到人情,花瘦人更瘦,因花瘦而联想到人瘦:这黄花尚且有人欣赏,有人怜惜,而自己却只能独过重阳,独自忍受着离别的销魂之苦。末尾的“瘦”字,是整首词的着力点,相比之下词作开头第一句的“愁”字倒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这一“瘦”字既写花,又写人;既绘形,又表情;既有自怜之意,又寓思念之苦,意蕴丰满,音节响亮,又富有女性词新巧委婉的审美特征,与词人《如梦令》中“绿肥红瘦”之“瘦”有同工之妙,甚至更具有艺术表现力。
清代陈廷焯认为这首词情深而调苦,又“无一字不秀雅”(《云韶集》卷十)。前者来自于词人对丈夫深切真挚的感情,体现了其多情缠绵的女性性格;后者则来自她深厚的文化修养和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所以整首词情深而不亵,语率而不俗。
(王晓骊)
念奴娇
李清照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李清照词大多应情而生,语清浅而意缠绵,这也是“易安体”的重要特点。不过这首词却不能以“浅近”二字来做概括,词作在结构、用典、炼字上,都别具匠心,又浑然天成,显示出成熟稳健的艺术功力,明人赵世杰故而有“媚中带老”(《古今女史》卷十二)的评论。
词作抒发别愁,打头“萧条”二字为全词奠定了抒情的氛围,庭院无人,春雨绵绵,重门紧闭,丈夫的缺席,让一切都索然无味,连春天都失去了勃勃生机。开头这三句和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李重元《忆王孙》“雨打梨花深闭门”一样,都是以环境描写来渲染思妇孤寂无聊的情绪。下句宕开一笔,描写寒食将近的气候特征,寒食季节已是春浓,柳树枝叶繁茂,向人依依;而繁花照眼,朵朵娇艳,花柳是春天的宠儿,词人用“宠”“娇”来形容,前所未见,给人奇特新丽的审美感受,与《如梦令》中“绿肥红瘦”一起被词论家视为意新语工的典型。这一句描写春天的可人景象,而下句却来了个转折:花柳是经不住风雨的,老天却全然不顾,风雨催逼,词人由此而发“恼人”之叹。这是词作情感的首次抒发,表面上为天气而发,其实蕴含着她内心的烦恼:丈夫轻别,她的青春年华只能在无尽的等待中虚掷,就像春天的花柳一样,转眼凋零。“险韵诗成,扶头酒醒”,这两句颇具士大夫气。“险韵”,指字数少而且生僻的韵部。作诗时如果用险韵,可选择的韵脚少,难度就大,李清照以此自诩,骄傲自负之情跃然纸上。“扶头酒”指烈酒,词人虽为女性,却颇为嗜酒,昨日宿醉虽醒,却残酒未退,“扶头”二字形象生动,词人之醉态如在目前。作险韵诗、喝烈性酒,显露出词人性格中的才子之气,这也是她的词往往在委婉细腻的女性特点之外、又具有恣纵俊朗风格的重要原因。同时,其中也包含了以诗酒自遣的意思,词人无以打发时光,只能用高难度的诗歌创作和高浓度的酒来排遣内心的烦闷。然而诗成酒醒,寂寞孤苦之情仍牢牢地占据心头,所谓“闲滋味”其实正是坐看青春流逝的无奈“愁滋味”。“征鸿”,指远飞的大雁,古时有鸿雁传书的说法。词人有满腹心事想要向丈夫诉说,但鸿雁来去,却不能将自己的相思之情带给丈夫,让他早日归来。
过片“楼上几日春寒”与上阕之“种种恼人天气”呼应,“帘垂四面”又与“重门须闭”呼应,章法细密精致,却浑然不见痕迹。寒食季节阴晴不定,乍暖还寒,春寒让词人更意兴阑珊,斜倚玉栏杆却无心赏春。接下来两句用倒叙的手法对这三句作补充说明,词人本来并没有兴致登楼,但是“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新梦”何事,词人一带而过,未做说明。唐人金昌绪《春怨》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苏轼《水龙吟》:“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李清照的“新梦”也就由此可知了。然而香已消,被已冷,梦又难成,词人陷入更深的愁苦之中无法回避,只能强撑而起,登楼闲眺。词作至此,已将相思之情、无聊之态描写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而下阕后半部分却另开新境,“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描写春天早晨清新生动的美景,这两句出自《世说新语》,虽有“亭然以奇,别出机杼”(清张德瀛《词征》)之妙,却自然贴切,如同己出。词人在小楼斜倚中无意欣赏到的春晨美景,让她陡然而生游春之意。太阳揭开了沉沉雨幕,弥漫在天地间的水雾渐渐收敛,词人心情也似乎由阴转晴,“更看今日晴未”,她满怀欣喜,期待着一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也期待着藉此摆脱阴郁寂寞的情绪,让自己重获生活的乐趣。这种由悲而喜的结构安排给人意想不到的空灵效果,清代毛先舒对此激赏不已:“词贵开拓,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近乍远,所为妙耳……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诗辨坻》卷四)而从中亦可看出词人于抑郁中振起的洒脱豪迈性格,前人有将李清照归之于苏、辛一类者,应该说也是有根据的。
(王晓骊)
永遇乐
李清照
元 宵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永遇乐》可以说是易安词中极为世人所注意和赏爱的一篇作品。至于他们所称赏者何在,则大别之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称赏其词语者,如《贵耳集》曾称赏其“染柳烟浓”三句,以为“气象更好”。又称其下半阕之“于今憔悴”三句,谓其“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又如《赌棋山庄词话》引张鉴之《姜夔传》评论两宋词人,曾称李清照此词首二句“虑周而藻密”。以上众人之所赏者固非虚誉。而另一类则是有关其内容者。此词题曰“元宵”,后半阕换头之处全写当年北宋汴京元夕之美景良辰,渡江南来的词人读到这首忆往之词,自不免会产生许多今昔之悲慨。这自然也是这一首词在后世之所以被人盛称的一个原因。即如南宋末年之词人刘辰翁就曾用同调《永遇乐》写过两首“上元”词,并在词前的小序中说:“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盖当时南宋之危亡已近在眉睫之间,故刘辰翁读这首词而产生了深切的共鸣。总之,易安此词之所以传诵众口,固应有以上的两种原因。下面我们具体来看这首词。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首二句气象高远,全从远天遥空之暮色写起。“镕金”与“合璧”之偶句,又写得极为贵重而工丽。此种佳处已属难得,而更可注意者则是其“合璧”二字实乃暗用古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之句,其所暗示者正是国破家亡,其夫赵明诚已经长逝不返的一份极痛深哀。故继之乃以“人在何处”一个四字的单句点明了其所思不在而人事全非的悲慨。下面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同样是两句偶句和一个单句。偶句写景色,暗示元宵的早春节候,写“柳”而曰“染柳烟浓”是此时柳叶虽未全展但在烟霭中已可见轻微之绿色。写“梅”而曰“吹梅笛怨”则是因笛曲中有“梅花落”之曲调,暗示梅花之已经零落,正是冬去春来元月中之节候,故在此偶句后乃用了一个单句而结之曰,“春意知几许”,将节候明白点出。此开端六句,叠用两偶一单,两个偶句之对偶都写得极美,这正是这一首词最得人赞美之处。两个单句作结,而一为四字句,一为五字句,整齐中有变化,虽说这是《永遇乐》此一词调的基本格式,但李清照确实用得极好,把形式方面的骈散句法与内容情意作了极为完美的结合。
有了如此既具气象又极工致且极富感发的开端,以下才进入这首词所写的主题——“元宵”:“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如此欢庆之佳节,如此美好之天气,本应带给人一片欢乐才是,而李清照却陡然笔锋一转,写出了“次第岂无风雨”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这实在完全不合于一般作词之章法,若曰无意,其谁信之?“风雨”二字固早自《诗经》的《风雨》之篇就被赋予了讽喻之意,此外,私意以为此二句实应包含有另外一种更为深隐的言外之意,这还要结合作者的生平来看。
宋代庄绰的《鸡肋编》中有一则与李清照家世相关的记述,历叙其家世之盛,继之更及其戚族之盛云:“汉国公准子四房,孙婿九人,余中、马玿、李格非、闾丘籲……曾孙婿秦桧、孟忠厚同时拜相开府,亦可谓华宗盛族矣。”清照为格非之女,据此可知,李清照与秦桧妻王氏固当为姑表姐妹也。若结合下面几句的“来相召,香车宝马”云云来看,“来相召”者固当是极为贵显之人。该词写的是元宵,南渡后之庆赏元宵,盖主要自绍兴八年定都临安以后。而也正是在这一年,秦桧被任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两年后岳飞被赐死,南宋偏安之局遂定。而秦桧日益得势,粉饰太平,屡上贺章,甚至李清照亦曾被推荐写有节日祝贺之《帖子》多篇。据周密《浩然斋雅谈》之所记叙,此诸《帖子》盖写于绍兴十三年之间。意者李清照此一阕《永遇乐·元宵》词,或即为此一段时期之所作。以李氏之性格原有逞才好胜之一面,是以因亲友之请而写有向皇室祝贺之帖子自无足怪。但其性格之另一面则亦颇有忠义劲直之概,这在其许多诗作中都可得到证明。即如其《乌江》一诗,就曾写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之句;其《上枢密韩肖胄》一诗也曾写有“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之句;而其《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及另一首失题之词,则写有“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及“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之句,都可见出她对于当时苟且偏安之风气的不满。不过她既然对词存有一个“别是一家”的看法,所以在词作中从来未曾写过这一类奋发豪迈之句。但这一首词中的“香车宝马”之对显贵的形容,固正可以与此词前面所写的“次第岂无风雨”的突兀之句相辉映,反讽之意自在言外,所以用“谢他”二字表示了对那些乘坐着“宝马香车”的“酒朋诗侣”们之邀请的一种辞谢之意。以此推想,则李氏之“次第岂无风雨”之言,固应深有讽喻之意,决非突兀之句也。
以上前半阕从开端的气象景物中所透露的人事之全非与时节之变易转入元宵佳节时贵显的邀请,其叙写都是充满了幽约深隐的讽喻之意的。
下半阕则笔锋一转,反过来写当年她对于北宋盛世之元宵佳节美景良辰的回忆。“中州盛日”是国家当年的升平安乐的美好时世,“闺门多暇”是自己当年青春年少时美好的生活。“记得偏重三五”正写当年“元宵”佳节之被人们所重视。而以李清照之争强好胜充满游兴的性格自然不会令此一佳节空过。所以下面接着就写出了作为一个女子的种种爱美要好的衣物和装饰。“铺翠冠儿,撚金雪柳”就都是当日妇女的流行头饰。所谓“铺翠”者,则是指当时一种以翠羽为装点的饰物。至于“撚金雪柳”,则宋朝孟元老之《东京梦华录》及周密之《武林旧事》中皆有记叙,谓元夕节物有“玉梅、雪柳”等,雪柳之精美者撚有金线之装饰,故曰“撚金雪柳”。“簇带”是说装戴之盛多,周密《武林旧事》卷三“都人避暑”一则,曾记述妇女插戴茉莉花之盛多云:“妇人簇戴,多至七插。”“济楚”是说美盛动人之貌,柳永《木兰花》(心娘自小能歌舞)一词,就曾写有“举意动人皆济楚”之句。着一“争”字,则是李清照自写其年少之时好与人争妍斗盛的一种爱美要好之心情。
然后紧接下句的“如今憔悴”,造成了强大的盛衰之对比。“风鬟雾鬓”正是呼应着前面所写的“铺翠”“撚金”之种种头饰之精美用来反衬如今老去髻鬟不整两鬓霜华的憔悴衰老的形容。所以说“怕见夜间出去”,正因回想当年元夕华灯之下的盛装争妍的往事,真有不堪回首的伤痛。而李清照在如此强烈的盛衰今昔之对比下,却忽然用极为闲淡的笔法,写了一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完全宕出去的结尾。于此,若回过头来再与此词开端的“落日镕金,暮云合璧”及“染柳烟浓,吹梅笛怨”等工丽的偶句相对照,就更可见到李清照的笔法之变化操纵之妙了。而也就是在这种变化操纵的对举之中,李清照深沉地写出了难以言说而收敛含抑住的她对于家国的一份伤今念往的深忧极慨。这自然也是李清照的一首富含远韵和深意的佳作。
(叶嘉莹)
武陵春
李清照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南宋绍兴四年(1134年)秋冬之际,金人及伪齐南犯。李清照离开临安到金华避难,这首词当作于第二年的春天,局势稍安,然而词人感时伤怀,写下了这首催人泪下的词作。
起句点明时序,暮春时节,东风已住,百花零落,只有尘土中残留的花香,提醒着人们刚刚度过的美好春天。这“东风无力百花残”(李商隐《无题》)的景象让人顿生伤春之痛,何况词人历经人生乱离,这一描写包含了更为深厚复杂的情感内容。金人频频南侵,如狂风骤雨般将中原繁华一扫而空;词人在十年间故土沦丧、亲人离世、居无定所、身被诽谤,人生的春天也已离她远去。种种不堪忍受的现实境况让词人无法振作精神,“日晚倦梳头”,无心打扮,对生活几乎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即使词人心境几近绝望,但是她笔下花落春去的景象依然是美丽的,并没有“零落成泥碾作尘”(陆游《卜算子》)的狼藉;她的情感也保持着含蓄和克制,并没有哭天抢地的宣泄。山穷水尽之际仍保留着她大家闺秀的矜持和涵养,其中也包含了词人面对挫折时倔强自尊的个性。春天留给五十余岁的李清照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婚前的纵情游玩,婚后的伉俪相得在清照的前期赏春词中多有表现,然而到现在一切成空,触目成愁。一句“欲语泪先流”,将这个情感细腻丰富、经历却坎坷艰辛的女性内心负载的种种痛楚表现得回肠荡气,又余韵不尽。
过片荡开一笔,顿生曲折。“双溪”在金华城南,风景秀丽。城中各处百花落尽,但在郊外却春意尚存,“闻说”和下句“也拟”四字,前后呼应,描写词人一时兴起的心理活动。词人性好山水,年轻时就常常登山临水,乃至日暮不归。词人那首著名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描写的就是一次纵情游赏。而此时的李清照身负家国之悲、身世之痛,哪里有心情游山玩水?词人巧妙地以“舟”字为关联,将赏春之意又拉回到悲愁凄婉的情感抒发上来,自然浑成,显示了李清照举重若轻的文学功底。“蚱蜢舟”是一种两头尖如蚱蜢的小船,与上句之“轻舟”对应。一叶小舟,如何能够负载起词人内心之深恨浓愁?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愁是人一种情绪,无法触摸,更无从称量,而词人却用船来载,而且是“载不动”,不仅具有化无形为有形的审美效果,而且还充分利用人的通感,让人感觉那愁绪因为过于深重,竟然有了重量,沉甸甸地,船儿都无法承载,词人流离失所的病躯又如何承载得起呢?这种描写方法对后代文人,尤其是元曲作家启发很大,王实甫《西厢记》中“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就明显受此影响。
从整体来看,词作保留了李清照语浅而情深的一贯风格,但是词人并非完全不运匠心。从章法结构来看,词作有曲折,有呼应,只是当这些结构安排与笃深率真的抒情相结合时,读者就不会注意其艺术技巧的高妙,而完全被其情感所吸引和打动,正所谓“得鱼忘筌”“见月忘指”,应该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吧。
(王晓骊)
声声慢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声声慢》,是在易安词中被称述和评说得最多的一篇作品,也是其美感特质表现得最为女性化的一阕词作。
该词之所以被很多人称述评说,其重点往往落在开端所用的十四个叠字之上。最早的一个称述其叠字之人,乃是宋朝的张端义。张氏在其《贵耳集》中,曾谓其开端所用的十四个叠字:“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又曾称美此词之后半阕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此外如宋代罗大经之《鹤林玉露》,明代杨慎之《词品》、沈际飞之《草堂诗余·别集》评语,清代沈雄之《古今词话·词品》,及梁绍壬之《两般秋雨庵随笔》等书,对易安此词之连用十四叠字,也都曾大加赞美。
该词之所以被视为表现得比较女性化,主要在其语言方面。因为在一般人观念中,女性之语言乃是柔性的、琐杂的,而男性之语言则是刚性的、有条理的。其实这种将文学语言分别为男女或阴阳两种性质的观念,在中国传统诗评中原来也是早已有之。即如元遗山《论诗绝句》之评秦观诗,就曾经有过“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的说法,足可为证。其后我于2005年撰写《女性语言与女性书写——谈早期词作中的歌伎之词》一文中,又曾引用过两位法国女学者露丝·依丽格瑞(Luce Irigaray)及海伦·西苏(Hélène Cixous)之说,指出过女人话语的特征经常乃是“在一种自我编织的过程中”(in the process of weaving itself),又说:“当我书写,那是写出我自己(written out of me),没有排拒(no exclusion),也没有规约(no stipulation)。”从这些说法来看,李清照这首词之琐琐详叙自己个人一己之感受,而完全摆脱了男性作者之重视典故出处以及思致和用意的规约,其为属于女性语言与女性书写之作,殆无可疑。
下面我们就以女性语言书写之特质,来对这一首词略加评赏:
先看开端十四个叠字,如果从男性语言之基准观之,此十四个叠字乃全无深远之意境可言。但如果从女性之语言书写特质来看,则此十四叠字固正有一种“当我书写,那是写出我自己”“没有排拒”“也没有规约”,完全是“在一种自我编织的过程中”的一种全属于女性语言风格的特美。虽然没有深远之意境,但无论在声音方面或感觉方面,这十四个字确实写得极有层次,而且极为细致地传达出了一种女性的凄寒孤寂完全无依无靠的感觉和感情。这首词的写作时代虽不可确知,但从整体来看,则这一首词实应为其夫赵明诚亡殁之后所作,而非明诚外出仕宦时李氏的离愁别思之作。“寻寻觅觅”是对于骤然失落的未能遽信,“冷冷清清”则是对现实环境之果然已经孤寒无托的一种认知。“凄凄惨惨戚戚”六叠字,则是从字音与字义两方面层层深入地写出了自己内心的凄凉惨痛和悲苦,此开端十四字是作者对于自己内心中之感觉与感情之一种层层递进的整体的叙写。
以下则开始写其身外的种种现实生活环境。“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是写外在的季节气候之引人伤怀;“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是写自己虽然做了借酒消愁的排解之努力而此凄寒之感的终不可解;下面的“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则是在写今日之环境中暗含了对往事的追忆。原来早年当她婚后赵明诚出官外地时,她曾写过一首相思怨别的小词《一剪梅》(红藕香残),词中曾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之句,今日鸿雁又从云中飞过,也仍然排作引人相思的雁字,但却再也没有对她关爱之人寄来“锦书”了,所以说“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也。
而且引起她伤心忆旧的,还不只是“雁过”而已,还有另一件引起她伤心的情事,那就是“满地”“堆积”着的“憔悴损”的“黄花”。这同样也应该是引起她今昔对比之感的另一个令人伤心的景物。因为她早年所写的另一首相思怨别的小词《醉花阴》(薄雾浓云)中,就也曾写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盖以一般而言,女子在悲愁中往往总希望能得到所爱之人的关怀和抚慰,李清照在《醉花阴》词中,特地拈出“人比黄花瘦”之句,其意固正在欲以自己之憔悴消瘦邀人怜惜,且冀望远人能因此怜惜而早日归来也。而如今斯人既已长逝,更复向何人邀取怜惜者?所以乃一任黄花之“憔悴损”而更无摘赏之兴致矣。本来就词之格式言,前面的“雁过也”到“旧时相识”数句,已是前片之结尾,而“满地黄花堆积”数句,则是下片的换头,按一般填词习惯,换头处原应该在承转中略有另外提笔的变化,而清照此词自前片之“雁过”写到下片的“黄花堆积”则并无转折,而只是将当前之景物情事,一口气依次叙写下来,这也应是女性语言书写之自我编织并无排拒和规约的一种现象。
至于下面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则正是一口气贯下,直写到守窗独坐唯盼一日之消逝的孤寂无奈之极境,其所表现的已经是对白日之完全无可期待的放弃。而李清照乃更继之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既再以叠字与开端之十四叠字相呼应,更从白昼到黄昏直写出此种孤凄寂寞之感的无尽无休。而结之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前三个字“这次第”是总结全词所历叙的种种情事,自节候之伤怀、遣愁之无计、雁过之伤心、黄花之憔悴,直到黄昏之梧桐雨滴,种种哀感触绪纷来,这诸多感受自然不是一个“愁”字所可简单说尽,而这也就正呼应着开端的十四个叠字,是作者李清照对自己此词开端之所以连下许多叠字之自有其不得已之处的一个交代和说明。
总之,以极具女性色彩的语言来书写女性的情思,可以说是此一阕词的主要特点。
(叶嘉莹)
浪淘沙
李清照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这首词词情凄绝,大约作于赵明诚卒后不久,可以看作是一首悼亡词。
词作开头一句出自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但词人专写凌晨之风,意象更为集中单纯,风声紧急,声声催逼,象征着冷酷的现实。词人从梦中惊醒,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从“吹梦无踪”的语气来看,一定是她与丈夫相聚的甜美之梦。丈夫故世,从此阴阳相隔,生死永暌,词人只能在梦中才能与之重逢。然而梦境无据,风吹梦醒即消散无踪,剩下的只有词人独自面对现实的孤凄。这两句于含蓄委婉之中,饱蕴辛酸无奈的情怀,与欧阳修《木兰花》“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意思相近,而词情之哀苦则远过之。下面三句正面表现悼亡之情。丈夫新逝,词人无法适应形单影只的现实,不由自主地寻觅往日夫妻相随相守的踪迹。登楼则叹息茕独,“画楼重上与谁同”;枯坐则回忆过往,“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玉钗拨火,既精致又随意,应该是以前常有的生活细节,如今却成了只有在梦中才能再现的美妙场景,所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初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浣溪沙》)。“宝篆”,指篆香。“宝篆成空”,包含了词人内心的复杂情感:第一,篆香盘曲如回肠,寓相思之意,秦观《减字木兰花》:“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词人借此表达自己相思成空的沉痛。第二,宋人《香谱》载:“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而已。”燃篆香兼有计时的作用。平常的夫妻生活中包含了太多值得珍惜的情感,如今时光流逝,一切成空,已难回首,让人追悔莫及。第三,民间以断头香为夫妻不能长久的凶兆,苏轼《翻香令》词云:“且图得,氤氲久,为情深、嫌怕断头烟。”词人当年也和这多情的女性一样,频翻宝篆,希望伉俪相守,永结同心,没想到昔日闺中闲戏居然成了可怕的谶语。在相思哀愁的情绪之下,又包含了痛、悔、伤等不同的感情成分,体现了语约而情深的抒情风格。
过片描写雨中的长江山水,词境开阔,又景中带情。紫金峰,即钟山。词人用“回首”二字,当是离开建康时所作。建炎三年(1129年)秋八月,赵明诚去世。不久以后,李清照即离开建康,往临安追随宋高宗。舟行长江,她回望这伤心之地,心里百感交集。“雨润烟浓”既是对江南烟水的真实描写,也渲染出词人不忍离别的哀愁缠绵之意。赵明诚生前的最后几年基本是在建康度过的,这里记录了夫妻相聚的最后时刻,既有绕城觅诗的雅趣,也有独葬亡夫的痛楚。而清照此时离去,所背负的不仅有未亡人的凄楚绝望,还经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变故。就在这一年,金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李清照的两个舅舅相继降金,她自己又深陷通敌的谣言。词人此行前途未卜,又无人可依,其迷茫惶怖之情,只能寄托于“雨润烟浓”的景色描写之中。“一江春浪”化用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春水喻愁。词人深陷悲愁之中,如痴如醉,如梦如醒。半世人生,如今转眼成空,长流不断的泪水,相伴襟前,却无人可诉。孤独彷徨中,似乎只有天上的大雁,和她一样沦落天涯,才能理解她的愁苦。而大雁远行,又似无情。词作最后将词情归结到“征鸿”意象之上,回味绵长,大有“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的意趣。
李清照现存的词作中,哀伤之音占了大多数,但是相比于前期词,后期词中的情感酝酿更为深厚,也更具有摧动人心的力量,这一方面是由于词人艺术功力日趋成熟,另一方面则因为家国之变加深了词人的人生阅历,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遗山诗》)。不过词人对家国之恨的抒发,始终是从一个女性的真实经历和感受出发的,具有“真文学”的艺术感染力;同时,词人即使在穷途末路之际,也保留了含蓄优雅的艺术风格,就像这首词,满怀浓愁深恨,却依然轻约婉转,这也正是李清照能在名家如林的两宋词坛独树一帜的重要原因。
(王晓骊)
怨王孙
李清照
春 暮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这首词题为“春暮”,实际上是写闺怨,这是唐宋词的传统写法。
首句点题,说明时令地点。“帝里”指北宋都城汴京,李清照婚后随丈夫居住京城。据《金石录后序》记载,赵明诚婚后不久,“出仕宦,便有饭疏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时常出外寻访金石字画,而李清照独留京师,相思情浓,无以排遣。汴京是繁华之地,暮春时节,更有出外赏春之习,斗草打秋千,非常热闹,然而词人却无心游春,把自己锁在重门深院之中,可以想见其内心的寂寞伤感。接下来两句以景寓情,自古以来,“芳草”就有怀远之意,如汉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宋梅尧臣《苏幕遮·草》词“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等。词人的思念之中夹杂着一点埋怨、一点期盼,都以“草绿阶前”含蓄道出,深得“怨而不怒”的温婉之旨。大雁有传书之说,词人一天的等待,直至黄昏,也没有等到大雁飞过,意即没有等到丈夫的书信。但词人并不责怪对方,只担心自己的书信和深情无法传送,反问句“楼上远信谁传”表现出词人的急切心情,她对丈夫的温柔淳厚、体贴入微之情,也由此浸润在字里行间。而以上的描写铺垫,都是为最后三字“恨绵绵”作准备的,这是整个词作的抒情核心,词人放置于此,既突出了情感重点,以便下阕作进一步展开;章法上又有委婉曲折之致,避免了抒情的突兀生硬,体现出闺秀文学温和舒缓的特点。
李清照像
——《四印斋所刻词》
过片“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承“恨绵绵”而来。词人反躬自省,检讨自己的愁闷寂寞来自于多愁善感的性格,“多沾惹”“难拼舍”表现了词人深陷相思之苦,努力想要从中解脱却无力自拔的心理状态,既是对上阕“恨绵绵”的补充说明,又隐含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的痴情。下句再点题,“又是”二字包含了良辰虚过、青春流逝的伤痛。词作最后回到景色描写上,以景语来结束全词。“秋千巷陌人静”,宋代妇女寒食节盛行打秋千的游戏,黄庭坚“未到清明先禁火,还依桑下系千秋”(《观化十五首》)描写的就是这一风俗。打秋千的欢声笑语在白天充溢着大街小巷,入夜之后,游人散去,悄然无声。词人不写白日之热闹,而写人散后的寂静;不写听人笑语的凄凉,却写人散之后的静谧安详,整个词作虽写怨情,却体现出清雅不俗的审美意趣。而“皎月初斜,浸梨花”更深得后人赞赏,清代王士禛以为“妙绝千古”(《花草蒙拾》)。“皎月”出自汉末《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寄托了词人的思妇情怀。明月西斜,说明夜已过半,词人徘徊窗下,难以入眠,但她把所有的情感都隐去不说,却转而描绘了一幅明净清雅的月色梨花图。月光皎洁如水,梨花莹白如玉,两相映照,这难以言传的景象词人用一个“浸”字就表现了出来。同时,皎月与梨花所营造的单纯明净的意境,也映射出词人纤尘不染、冰清玉洁的情感世界。这首词情深而境高,工巧细致的描写之中包含着隽雅脱俗的思致,算得上李清照早期词中的佳作。
(王晓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