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德淑

【作者小传】

南宋旧宫人。宋亡后，被掳北上，后嫁章丘李生。词仅存《望江南》一首。

望江南

金德淑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蓟楼间。 空懊恼，独客此时还。辔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斓班。肠断唱门关。

这首词题下原有注释：“宋旧宫人赠汪水云南还词。”汪水云，即南宋著名遗民诗人汪元量，水云是其号。南宋灭亡之后，众多后宫嫔妃、宫人一起被掳北上。汪元量也作为宫廷琴师一并前往，与宫人们一起居处多年，教她们学习诗词，结下深厚友谊。后来，汪元量被作为道士放返南归，临行之际，旧宋宫人们纷纷作词赠别。这些词作，今天我们还能看到的约有十余首，金德淑的这一首也在其中。据史籍记载，汪元量南归是在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这首词应写于此年。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凄婉故事。据清人所引明代初年杨仪所撰的《金姬传别记》记载，章丘一位李姓书生来到元大都（今北京），人在旅途中寂寞无聊，对月而歌。歌词曰：“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由于深夜寂静，听到邻家有女子倚楼哭泣。第二天，才知道哭泣者是南宋旧宫人，名叫金德淑。金告诉李，他昨夜所歌之词是南宋昭仪王清惠寄赠给汪水云的诗，然后又哭泣着吟诵了一首自己所作的《望江南》词。后来，金德淑便嫁给了李生。小说家之言，不见得完全可信，但其提供的大致背景应当是真实的。

这首词表达了南宋旧宫女们被劫掠到元大都之后，一心思念故国、渴望回乡的思想感情。词调采用《望江南》，也是为了寄托这种情感。

上片从周围的大环境和景物写起。“春睡起”两句，看似波澜不惊的平常写景之笔，却暗含着一定的地域、气候的反差对比之意。已是春天时节，远处的燕山上却仍然白雪皑皑，天气寒冷逼人。刚从“春睡”梦境中醒来的词人，此时可能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处之地早已不是那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江南临安。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的江南美景，已经显得十分遥远，而且今生可能再也无法回去了。此时，词人的心里该有多么凄凉、伤感啊！写景的背后，实际上隐藏了情感的线索。“万里长城”一句，写蜿蜒在雪后燕山之上的万里长城，此时像一条缟带一样横卧在山峦之上，已经看不到昔日雄伟的气势。为抵御外寇、保卫疆土而修建的万里长城，在这里已失去了它的作用和意义，被词人比喻为缟带，具有国破家亡的隐喻意味，表现作者内心的凄凉、失落之感。“六街灯火”一句，“六街”，原指唐代京都长安的六条中心大街，北宋汴京也有六街，这里则指元大都的大街和闹市；“阑珊”是很稀落的样子。大街上的灯火已经很稀落了，说明夜色已晚。而词人此时却“人立蓟楼间”，毫无睡意，可见必有沉重的心事。蓟，本指蓟州（在今河北省），这里泛指元大都一带。或许是因为汪水云即将回江南，勾起了词人对往事的无限回忆，此时还沉浸在感伤之中，久久无法平静下来、难以入睡。总体来看，上片全以铺叙、描写之笔写成，仿佛一幅展开的画卷，虽无抒情之语，但背后却隐藏着情感暗流的涌动。

下片接着上片的线索，展示了词人内心的情感世界，直抒胸臆，表达了“懊恼”之情。一个“空”字，却又将意思转入更深的一层。词人为何懊恼呢？为什么说是“空”懊恼呢？下一句“独客此时还”便是答案。原来，当初一同来北方的汪水云就要回江南故乡了，自己却还要羁留在这严冷、残酷的环境中，过着屈辱的生活，不知何时才能返乡，怎能不懊恼呢！更可悲的是，自己却又无法左右命运的安排，也只能空自羡慕、空自懊恼了，显得非常无奈、伤感。“独客”之“独”字，用得也很有分量，强调汪水云是只身南归，众宫人虽然渴盼随其一并回去，但却不能。“辔压”二句，是对汪水云归途中所用的马匹、鞍鞯、行装等的细节描写。“金错落”“锦斓班”二语，形容配饰、鞍具之华丽。虽然看似客观描述，但在下一句“肠断唱门关”（“门”字应为“阳”之误）这样的情感背景下，可以知道，其中仍然包含着羡慕、惋惜、渴望等诸多复杂情感成分。“阳关”指乐曲《阳关三叠》，受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西出阳关无故人”名句的影响而创作，常被后人作为送别场合的保留曲目。而此时此刻，唱起“阳关”曲，却让人肝肠痛断、悲伤不已。

有的记载说，这首词的下片并非金德淑原作，而是章丘李生续写，恐是附会。金德淑存词仅此一首，《历朝名媛诗词》评之云：“语调高逸，词之有格力者。”此词境界开阔、高远，情感深沉、真切，这样风格的词作，出自南宋宫人之手，也只有在经历了国破家亡、世事变迁的痛苦、沧桑之后，才能成为可能吧。

（刘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