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子宫腺肌病的手术治疗
医学史上第一例子宫切除术
子宫切除术的英语是hysterectomy。词根“hystera”(子宫)是希腊语,被用来描述女性遭受的各种痛苦——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过去人们认为子宫是疾病的源头,ectomy(切除)则去除了病根。
人类医学史上记载的第一例子宫切除手术竟然是因为一个误诊的病例。
CASE
Charles Clay(查尔斯·克莱,1801—1893年)是位英国医生,一生中做过395例卵巢手术,死亡25例。在那个没有麻醉药、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是一项惊人的成就,他被誉为“欧洲最伟大的卵巢病学家”。Clay医生前5次所做的卵巢手术患者全部存活下来,但是第6位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1843年11月17日,英国曼彻斯特。Clay医生为这位被诊断为“卵巢巨大囊肿”的患者做手术。但是就在Clay医生切开她的腹部时,患者发生了剧烈咳嗽,从切口处挤出来一个巨大的子宫肌瘤!别无选择,Clay医生只能继续手术,做了子宫次全切除术,一并去除了子宫肌瘤。可惜,这位患者不久后死于大出血。
10年后,1853年,美国马萨诸塞州。Ellis Burnham(埃利斯·伯纳姆)医生完成了第一例成功的经腹子宫切除术,患者存活。与Clay的病例非常相似,也是子宫肌瘤被误诊为巨大卵巢囊肿。手术过程甚至也有点相似:术中患者发生了呕吐,增大的腹压使得一个巨大的子宫肌瘤从切口处挤出!与Clay的做法不同,Burnham结扎了双侧子宫动脉,做了子宫次全切除术,患者存活。这个结果震惊世人。Burnham医生之后又做过15次子宫切除术。可惜的是,只有3名患者存活,其余患者死于出血、感染、腹膜炎、败血症等。
请不要惊讶于医学先辈们的误诊。在那个没有放射线、没有超声检查,完全依靠体格检查做诊断的年代,对于肚子里到底长了什么,医生只有切开才知道。载入医学史的外科医生,都是那个时代的勇士,患者也大多因为生病,面临生命危险,巨大的生存意愿驱使她们甘愿冒死接受手术。感恩他们的勇气和牺牲,今天的我们才能够享有高度发达的医学技术。
在人类历史上,真正顺利完成子宫切除术其实是非常近代的事情。医学先驱们想方设法改进技术,应对可怕的死亡率和各种并发症。随着现代医学飞速发展,外科手术技术极大提高,特别是在麻醉术、消毒术和抗生素的保障下,静脉输液和输血条件的建立,使得子宫切除术变得安全,这已经演化为一个成熟的手术方式,用于治疗妇科各种良恶性疾病。
正确认识子宫切除术
缓解疼痛和控制出血应该首选安全、有效的药物治疗,子宫切除术虽然技术成熟,但还是应该作为最后的选择,即其他方法都无效时才会考虑。
这些子宫切除都是必要的吗?
是否经过了慎重的评估?
有无尝试过其他替代方案?
过去人们常认为,40~50岁女性已完成生育计划,容易接受子宫切除的建议。果真是这样的吗?现代人享受了医学发展带来的福祉,也对医学提出了新的要求。虽然人们知道子宫切除是妇科常做的手术,但是也了解到子宫并不只是生孩子的器官,生完孩子就没有什么用处了。一旦自己要面临子宫切除与否的问题,还是有很多疑问和犹豫的,希望能得到对自己病情的中肯分析和清晰解答。
在诊室里,常遇到态度截然不同的两派。
“我很快就50岁了,子宫迟早要出问题,现在切除最好。”。
她的想法是:子宫已经没用了,留着还会生病,切除可以永绝后患。
“我很快就50岁了,再熬两年绝经了就不痛了。最好还是留着子宫。”她的想法是:子宫和卵巢是重要器官,轻易不能切除。
拒绝给一个没有手术指征的人切除子宫并不难,只需要给她提供恰当的治疗方案。而试图在有限的门诊时间里,说服一个誓死捍卫子宫的人接受子宫切除有时难度很大。
当我建议患者切除子宫时,不止一位患者问过我同一个问题:“子宫切除以后,对我会有什么坏处?”
我常常这样回答:“没有哪一个无辜的子宫会无端地被切除。反过来想一下,像这样病变严重的子宫留在你的身体里,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你也因为子宫腺肌病纠结于是否切除子宫,建议你和医生就以下问题讨论:
为什么建议我切除子宫?
除了切除子宫,还有没有其他替代方案?
如果不切除子宫,我会面临哪些问题?
如果切除了子宫,一定能解决我的问题吗?
切除了子宫对我的未来生活会有怎样的影响?
我们先来看看保留子宫有哪些好处:
1.契合传统文化影响和心理需求
每位女性从小就被告知子宫和卵巢的重要性。这是女性特有的器官,不仅确保女性的生理机能正常,也影响着我们的心理,对女性的生活、婚姻和家庭有着重要的意义。一旦失去,受打击的就不仅仅是身体,还可能出现心理和情绪问题。
2.保持盆腔器官完整对身体有益
子宫就像一个“鼎”在盆腔正中端坐,和盆腔器官以及周围支持肌肉一起构成坚固的盆底结构。如果切除,可能会使盆底薄弱,年老后可能发生盆底松弛、尿失禁等问题。
3.子宫和卵巢协同工作,完成内分泌功能正常情况下,女性绝经是个自然的生理过程,从卵巢功能下降到绝经,要经过数年的时间。卵巢功能衰退后,肾上腺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分泌激素,弥补身体的需求,身体脂肪也开始发挥功能。如果切除子宫,或者子宫和卵巢一起切除,突然发生绝经,身体来不及进行自然的调整和适应,容易发生机能紊乱。
4.减少对卵巢的不良影响
卵巢的血液供应部分来自子宫血管,子宫切除后,即使保留卵巢,卵巢的功能也可能受到影响。
但是,如果子宫腺肌病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经过规范的药物治疗,疗效甚微,医生评估确实只有最后一招——子宫切除术才能帮助到你,那希望你也能正确认识子宫切除术的好处。
仅属于你的明智选择
这是我向术后复诊的患者询问的第一个问题:“子宫切除后感觉如何?”。
绝大多数患者感谢手术带来的好处。她们复诊时常常是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术前的疲惫样子一扫而光。在报告术后恢复顺利的同时,还经常有患者忍不住告诉我,后悔没早点下决心切除子宫。一位河南的患者曾经连续三年进京找我预约手术。每次大出血疼痛难忍的时候,她就咬牙切齿地要切掉子宫,可是月经过后好了伤疤忘了疼,想侥幸熬到绝经。到第三次再来预约手术时,还带来了之前开过的两张住院证,请求我不要嫌弃她因为害怕手术而屡次临阵脱逃的黑历史。术后3个月再来复查时,这位患者说,早知道切除了子宫日子这么好过,3年前就切除了,这三年真是白过了。
美国缅因州曾有一项设计严谨的临床对照研究,观察子宫切除后对女性生活的影响。参加研究的所有女性自己选择手术或者不手术。对选做手术的女性随访发现,多数女性认为切除子宫后生活变得美好。她们都是患有盆腔疾病、盆腔疼痛或严重出血多年,手术后这些恼人的症状全部消失了,终于能够享受轻松愉快的生活。还有患者报告术后性生活质量有了改善。
所以,最重要的是选择恰当的病例。对于那些病变严重的患者,子宫切除术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手段。
子宫切除术后你不再被疼痛和贫血折磨,加上术后健康的饮食、规律的运动和乐观的精神风貌,你的身体还会获得能量,慢慢自我调整使激素平衡,帮助你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麻醉前,在心里和子宫告别
建议子宫腺肌病患者切除子宫最主要的原因有2个,一是疼痛难以控制,二是子宫大出血造成严重贫血。
我清楚地记得伽蓝第一次到我诊室里来的情景——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捂着肚子走进诊室。因为疼痛,她已经有10来天不能吃不能睡。带来的厚厚的病历资料和CT及MRI片子,让我立刻感受到病史的漫长和与疼痛抗争的艰难困苦。
DIARY
23岁那年,我被医生诊断为子宫腺肌病,今年37岁,已经有14年的“病龄”。
曾经例假期间还勇跑800米的我,起初没把痛经当回事。渐渐地,疼痛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每月的那几天我痛得死去活来,像个废人,完全不能正常工作和生活。
得知患子宫腺肌病可能不好怀孕,2015年一结婚我就开始备孕。没想到,只试了一次就自然怀上了。我们如释重负,没想到怀孕这么容易!
本应是人生最幸福美好的时光,却成了最痛苦的回忆。
怀孕6个月的某天早上,毫无征兆地下身大量出血。去医院急救,被告知前置胎盘,需要卧床保胎。在后面的十几天里,我反复出血。
孩子太小,没能保住…… 那段人生至暗时光,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痛彻心扉。
1年后,我调整好心态再次备孕,却发生了更可怕的事情。
以前不管痛经有多严重,最迟5天疼痛就会消失。但莫名其妙地,我发现这次自己例假结束后腹痛依旧持续。肚子里就像被一直灌气,但又无法排出,胀得又硬又大,排便后疼痛更严重。这种症状持续了半月之久,我甚至不敢吃饭(因为害怕排便),也不能睡觉,痛得浑身发抖,各种止痛药大把大把地吃,但毫无用处。
去医院看急诊,因为症状高度疑似肠梗阻,所以所有检查都是围绕肠道进行的,验血、腹部B超、CT甚至是肠胃镜,能做的都做了,然而并未发现其他异常。医生也解释不出原因,只能开了调节肠道的药,可是疼痛依旧。
我也只能生挨硬扛熬过那段时间。
周而复始,例假又如期来了,恐怖症状再次出现……
相较于身体的折磨,精神的摧残更可怕。
我长期处于高度紧张和焦虑中。每个月来例假就像等着被判刑,没发作就暂时松一口气,一旦发作精神就彻底崩溃,绝望无助,生活完全脱离了正轨,更别提备孕了。久而久之,我变得悲观阴郁,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2021年9月的一天,我走进了徐医生的诊室。她非常有耐心地听完了我的病程描述,然后肯定地告诉我,我的病并不奇怪,也不罕见,无论是上次怀孕出现前置胎盘,还是这几年令人难以捉摸的腹胀腹痛,“元凶”都是子宫腺肌病,因为合并了DIE(就是内异症浸润到周围组织里去了),所以症状变得扑朔迷离,我其实就是一个典型的“内异症肚子”。
就诊当天,徐医生给我注射了一支专治内异症的长效针,回去没几天疼痛就消失了,好多天无法入眠的我,美美地睡了一大觉。再次见她时我精神焕发,徐医生说我好像变了一个人。后来,经徐医生的治疗,我再也没出现过那样剧烈的疼痛,多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跟从徐医生定制的治疗方案,我的疼痛得到了有效控制。更幸运的是,我们迎来了自己健康可爱的宝宝,这些都是我曾经梦寐以求却又求而不得的。
宝宝的出生消除了我最后的顾虑,与疾病苦缠这么多年,到了该最后清算的时候了。在得到家人的全力支持后,我主动找到徐医生,提出了摘除子宫的想法。
虽然这两年在徐医生的帮助下再没出现过剧痛,但生完孩子以后日渐频繁的“小痛”和不断加重的贫血也很折磨人。显然,保守治疗对我“病入膏肓”的子宫作用越来越有限。我们没有生育二胎的打算,现在唯一的诉求就是:往后余生,彻底告别病痛,像正常人一样轻松地生活。
徐医生仔细和我解释沟通了切除子宫的好处和坏处,理解并尊重我的选择,安排了手术。
既然决定了就不后悔,剩下的就是完全相信医生。直到上手术台,我的心态都非常轻松。但在麻醉前几分钟,我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在心里好好地跟我的子宫告了个别:“抱歉中途舍弃了你,这一生我们相处得不算愉快,但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守护好你的健康,相伴好好走完全程。”
用徐医生的话来说就是,手术过程“困难但顺利”。果然粘连非常严重,但腹腔镜切除了所有病灶,没有中转开腹。术前担心的肠管和输尿管损伤都没有发生。真的是万幸,不得不感叹医生们医术之精湛。
术后我恢复得很快,疼痛不适彻底消除了。我的身体和心理都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我每天都开心到飞起。
14年了,我终于可以说一声:内异症,再见!再也不见!
子宫腺肌病保守性手术
当然,还有很多子宫腺肌病患者,总是感觉切除子宫太委屈,不能接受失去子宫的命运。那么,还有一个手术方案可以选择——保留子宫的子宫腺肌病病灶切除手术。
如前所述,由于子宫腺肌病具有浸润性、侵袭性的生长方式,病灶深入子宫肌层,就像树根深深扎入泥土,和正常子宫肌层之间边界不清,难以像剔除肌瘤那样“探囊取物”般轻松切除。子宫腺肌病病灶不易切净,手术效果难以把握,易术后复发,所以,子宫切除术仍然是唯一有循证医学证据的手术方式。大多数妇科医生的处理意见是:药物治疗效果不好,就切除子宫吧!
但是,对于众多有保留子宫的强烈意愿的年轻女性来说,切除子宫仍是她们不能接受的方案,哪怕她们已经完成了生育任务。听说绝经以后就好了?没关系,我能忍,我能等!于是,吃止痛药,吃补铁药,吃止血药,成了药罐子。子宫太大,曼月乐环因为出血多掉出来了?还有办法,那就打针让子宫缩小,再放一次曼月乐!为了保住子宫,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只为绝经那一天的到来。然而,等待的日子何其漫长……
子宫腺肌病病灶切除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手术方式,自1990年首次报告,至今也不过三十几年的历史。截至2018年,世界范围内共报告2365例该类患者的治疗情况,其中89.8%由日本学者报道。
2007年在日本内异症会议上,我第一次看到西田正人博士(Dr Masato Nishida)演示子宫腺肌病的保守性手术,大开眼界。原来除了切除子宫,子宫腺肌病的手术还可以这样做!以后又有幸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向日本另一位以擅长保守性手术著称的“大牛”长田尚夫(Hisao Osada)先生当面请教手术技巧,回国后慢慢我自己开始尝试着做起来。
我主刀的第一例手术
与子宫切除这种destructive(破坏性)手术所不同的是,子宫成形术是constructive(建设性)手术,目的在于去除病灶,重塑器官。正如西田正人先生所言,手术过程如“粘土細工”,需精细加工。
CASE
我主刀的第一位患者是我妈妈的同学的女儿,我们两家多年一直关系亲厚。2010年,我刚回国,接到妈妈电话说小莹姐姐要找我看病,嘱咐我一定好好照顾。
检查确认小莹姐姐是典型的子宫腺肌病,痛经加严重贫血,她被折磨得面容憔悴。细聊才得知,她不仅遭受疾病的折磨,还承受着丈夫不忠的精神痛苦,也担心自己如果因为生病切除子宫,婚姻或许再无修复可能。
我义愤填膺告诉她:“不要难过,好好治病要紧。”
B超显示她的子宫如孕3个多月大小,腺肌病病灶主要位于子宫底部和前壁。按照日本学者的做法,我给她做了病灶切除加子宫成形术,保留了子宫。
我鼓励姐姐挺直腰板,调整好身体,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她本是单位骨干,忙碌中总顾不上自己,这次住院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思考人生的机会,想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活。子宫能够保住,让她信心大增。
摆脱了疼痛和大出血的折磨,小莹姐姐出院后变得元气满满,后来她组建。
CASE
了新家庭,夫妻恩爱。每年随访,未再有不适症状。如果不是我催她定期做B超检查子宫和卵巢情况,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个要切除子宫的病人了。
术后第六年,她自然绝经。多年已过,现在的她已经是个幸福的奶奶了。
“新子宫”的自我塑形
海青来自江南水乡,是个温柔娟秀的美人儿。
2014年春天,她在上海第一次来看我门诊时,带了三张纸,满满地记录着自己8年来吃药、打针,以及先后三次放曼月乐治疗子宫腺肌病的过程。
我很吃惊,竟有这样顽强的人,为了保住子宫付出这样巨大的心力!因为子宫太大,医生都建议她切除子宫。而为了保住子宫,前前后后她注射过30多次GnRH-a!光是打针这一项,她就自费花了五六万块钱。
所以,她找到我自然是为了询问可否做保留子宫的手术。
我说那就试试看吧。
多年以后,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妇科病房走廊的墙上看板,内异症专栏中有一张介绍子宫腺肌病术前和术后对比的图,以及术中切除了530g病灶的标本图片。这些资料来自海青的手术。
海青的子宫如孕4月大小,切除病灶、缝好正常组织后,“做”成的“新子宫”看起来还不小,就像个桃子似的。和很多术后长期跟着我们随访的病例一样,我惊奇地发现,随着时间的延长,在B超下她们的子宫的形状都变得越来越“好看”——也许“新子宫”在盆腔里也在慢慢地“自我塑形”,“重新进化”到了它本应该生成的样子?感谢我们神奇的身体,它一直在默默地努力。
“切干净,缝结实”
2014年,我已经做了几十例子宫成形手术。这些病例都是子宫增大超过孕3月大小,病灶弥漫,经过药物治疗效果不佳,按照治疗原则本应切除子宫,但患者均有极强烈的保留子宫的意愿,因而选择了子宫成形术。
那一年的12月,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姚书忠教授邀请我去他的继续教育学习班讲课。我问姚教授能不能讲讲弥漫型子宫腺肌病保守性手术。那时的学术会议上,专家们都在讲腹腔镜微创手术,我如果讲开腹手术,会不会被人耻笑?姚教授鼓励我说:“我也是这样做的,讲!”
敬爱的姚教授给了我巨大的信心。于是,我讲了一个争议性话题:大型弥漫型子宫腺肌病,保守性手术可行吗?
子宫腺肌病病灶分布有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病灶虽弥漫,但主要位于子宫前后壁中央部位,两侧壁病灶轻或无,子宫腔较正常大。如果将子宫纵行切开,楔形切除中央部分的病灶,保留好两侧正常肌层组织,仍可缝合成子宫的样子。从理论上讲,保守性手术可行!
大多数医生对保守性手术有顾虑,主要出于以下三点考虑:
1.术后复发率会不会高?
实际上,根据日本的研究数据,局灶型子宫腺肌病病灶切除后2年复发率5%,弥漫型子宫腺肌病为10%,并不高于子宫肌瘤(术后再发率9.5%)和内异症(复发率10.5%)。人们对于术后复发这个问题过虑了。何况我们还有术后药物管理来巩固手术效果呢。
2.如有病灶残留,能否解决痛经问题?
实践证明,即便不能完全去除病灶,疼痛也仍能够得到有效缓解。与子宫腔连接部位的肌层即便存在直径2~3mm的肌腺病病灶,也不至于导致疼痛。
3.对于有生育要求的患者,术后妊娠机会如何?
对于子宫腺肌病合并不孕,有生育要求者,原则上手术不作为首选。只有当患者年轻,子宫腺肌病为反复流产、体外受精失败的独立因素时,才应考虑手术治疗。所以,有生育要求的女性,对于手术要慎重评估是否能够真正获益。
参考国内外手术专家们的手术方式和技巧,我们慢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特别是针对一些貌似“不可救药”只能切除子宫的病例,我们采用了自己的手术方式,为她们保住了子宫。对完成的每一例手术,我们都进行了密切的追踪随访,患者的反馈和检验数据让我们信心大增。2016年6月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召开的国际第七届慢性盆腔痛大会上,我的题目变成了“大型弥漫型子宫肌腺病保守性手术”,把“可行吗?”这个疑问彻底去掉了。后来,我们在世界子宫内膜异位症大会和亚洲子宫内膜异位症大会上所做的术后长期随访报告,得到国内外同行的认可。
在临床工作中,我们坚持保守性手术的目的是缓解症状,解决疼痛和大出血的问题,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所以手术安全第一重要。像所有遵从循证医学的同行一样,我们推荐无生育要求的患者接受子宫切除术,同时也尊重患者希望保留子宫的意愿。我们制订的适合保守性手术的患者条件如下:
● 原则上年龄小于45岁;
● 有严重痛经、月经量过多、继发性贫血等症状;
● 妇科检查显示子宫增大超过孕12周大小;
● 药物治疗效果差或无效;
● 盆腔超声及MRI检查提示大型弥漫型子宫腺肌病;
● 排除肿瘤遗传因素及恶性肿瘤风险;
● 有强烈意愿要求保留子宫,拒绝全子宫切除,无生育要求;
● 有生育要求者,需联合生殖专家充分评估手术可行性,慎重选择病例。
闫艺之医生来我组轮转时,她的艺术天赋被我一眼看中。这个清秀的江南姑娘,临床基本功扎实,而且画得一手好素描。我邀请她跟着我多上手术台,把手术要领讲给她听,请她执笔把我们的手术步骤画下来。后来她因此还获得北京大学学生才艺奖。闫医生有志于出国深造,我给她写的推荐信也很有帮助,现在她如愿以偿在日本京都大学学习。
300例手术完成以后,我以六个字概括了手术的要领,那就是:切干净,缝结实。
孤独时代的孤独选择
最后,再讲一个39岁的新疆孤女患者芸芸的故事。
CASE
坐在诊桌前,芸芸怯生生地拿出一张B超单。她说当地医生认为她的子宫腺肌病太严重,没有办法,只能切除子宫。可是她还没有结婚,即使是将来不打算结婚生孩子,也非常希望能留下子宫。
她千里迢迢来北京见到我,只想问一句话:有没有可能保住子宫?
芸芸痛经已经十几年,越来越严重,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而且月经期不止一次大出血。她尝试了各种药物却始终控制不住疼痛,服用地诺孕素期间又反复大出血。
见过了太多被子宫腺肌病折磨的女性,我很理解她的心情。我建议她先做个盆腔MRI检查,评估子宫腺肌病的严重程度,看看有无可能采取切除病灶的方式治疗腺肌病,保留子宫。
芸芸说,我不能做MRI检查。
原来,芸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曾经做过房间隔缺损修补手术,现在体内还有金属。
退而求其次,通过做B超检查我们看到了一个如孕近4个月大小的子宫,均匀饱满,腺肌病病灶弥漫生长的特征非常典型。
对于病变这样严重的子宫,按照诊疗常规标准,子宫切除是首选术式。但是这位年轻女性如此强烈地要求保留子宫,那么可以尝试做保守性手术。
我明确告诉芸芸:由于子宫受累严重,要想彻底解决疼痛和出血多的问题,就必须切净子宫腺肌病病灶,再把剩余的正常组织缝合起来。这个通过手术再造的“小子宫”,是没有生育功能的。而且,如果术中发现子宫确实没有保留的价值,就要接受切除子宫的结局。
她很容易沟通,比我想象的要更了解这种术式和可能的风险。原来,来京前她就把我在网上讲的相关科普知识全部学习过了。我决定让她早点入院,输注一种第三代铁剂——异麦芽糖酐铁(这是一种新型铁剂,可以一次大剂量输注,在血源严重不足的今天,是围手术期贫血管理的重要制剂),尽快纠正贫血后手术。
谁知,更困难的事情还在后面。
原来,芸芸是个孤儿。父母早已过世,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孤零零来到北京。新疆有朋友,但是路途太遥远,没办法来京作为委托人在手术时帮她签字。再细问得知,因为父母去世早,家里生活困难,芸芸的心脏手术拖到上海医生到新疆做公益项目时才免费做了,到现在体内的金属还没有取出来。
闻者心酸。
我请其他患者在诊室外面等候,详细给她讲了手术方式、步骤和术后处理。心疼她的身世,更敬佩她的勇气,从遥远的边疆小镇进京求医,这份信任和依靠让我备感责任重大。
我们把她的特殊情况汇报给了医院,领导们经慎重讨论,再次和患者沟通后,决定给她手术。术前我们请了心内科、心外科、麻醉科会诊,充分评估并确保手术安全。手术如期进行,过程顺利,我们给她重塑了一个“小子宫”。虽然不能生孩子,但能解除疼痛,可以来月经,不影响卵巢功能,而且维持了盆底结构的完整性。
术后一周,芸芸恢复得很好,行动自如,准备出院。
新疆往来北京不易,我说她以后网上随诊就可以。主管医生随后详细交代了在当地定期检查的项目、注意事项,以及如何和当地医生沟通病情等,交代她在当地复诊时要携带所有的住院资料、手术记录,方便医生更好地了解情况。
对这位可怜的孤女,医生护士们给予了特别关照,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方便,并尽可能为她节约花销。不过,我还是做主给她花了一笔有点“奢侈”的费用——术后镇痛。
由于是开腹手术,术后还要用药加强宫缩减少出血,手术当晚最难熬。我们给她用上了镇痛泵,希望她在无亲人陪伴的夜晚,不会因疼痛而流泪,希望她从此忘记疼痛的滋味,开启无痛人生。
即便没有生育要求,器官完整与否对于女性的结婚恋爱和未来生活都可能产生深远影响。对于年轻女性患者的治疗,我们坚持生殖保护和器官保护的原则,实施个体化的诊疗计划。
这是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医学的进步让医生有条件探索疾病的奥妙和最佳的诊疗方式,让患者有机会获得更好、更有质量的生活。这也是一个孤独的时代,越来越多的女性主动或被动选择独自生活,独自求医,独自面对疾病,甚至独自住院,独自做手术。在女性追求身体自由,选择不同生活方式的今天,医生们也在努力追求治疗多元化,希望为患者提供最佳的诊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