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冰凍三尺

廬山會議之後,毛澤東指望林彪檢討錯誤。林不為所動,林的「四大金剛」反覆檢討之後,似乎過關。

毛澤東對付政敵的手法向來是先製造與論,在公眾心目中打倒他們。廬山會議之後,開展了批判陳伯達、整頓黨風的全國性運動——「批陳整風運動」。同時,毛澤東在南方的巡遊途中接見高級幹部和地方大員,向他們「吹風」,表達對於林彪的不滿。毛的這些講話通過不同的管道也傅到林彪的耳朵裏。

那時,全國人民對於偉大領袖發動各類政治運動已經習以為常,但老百姓對於「批陳整風」運動的真正目的不明就裹,更不知道其中隱藏着一個巨大的陰謀和政治危機。

在世界其他地方,越南戰爭的消息每天都佔據報紙頭版。民意調查顯示,源自於美國大學校園的反戰運動,得到愈來愈多的公眾支援。越戰和中東的衝突被視為美蘇之間的代理戰爭,這些戰爭的持續使美蘇雨大陣營的冷戰變成熟戰的風險愈來愈高。美國的尼克遜政府正在想方設法,既要將美國從越南泥潭中拔出來,又要使世界事務中力量平衡偏向美國,而不是倒向蘇聯。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政客們自己也不知道,所有這些國際局勢的變化將在未來幾年對美國、蘇聯和中國產生什麽深遠影響。

第二年的冬天再到烏梁素海打葦子,我們在陸地上找到一個宿營地,一個叫做翻身圪旦(圪字念「各」)的地方。這個名字很奇怪,給人很彆扭的聯想。內蒙巴彥淖爾盟有許多地方都叫做什麽什麽圪旦。圪旦是土堆、沙堆的意思。翻身圪旦在一個沙丘環繞的土坡上,比周圍的平灘稍微高一些。土坡上有幾間破爛不堪的土坯房,成了我們的臨時住所。颳大風的時候,周圍的沙丘移動,形狀也會變化,沙塵會通過牆壁和門窗的缝隙擠進來,搞得屋內烏煙瘴氣。我們用棉被蓋着頭睡覺,第二天起床,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被子上也布滿沙塵。

房子蓋在圪旦上是有道理的,如果蓋在平灘上,大風起兮,沙丘滚動,一夜之間可以把房子埋了。

翻身圪旦步行到烏梁素海岸邊需要20分鐘。我們不介意走路,住在岸上比睡在冰上好多了。但是那幾間破败的小上屋只能容下一侗排,其他排分散在周邊其他地點。

與前一年相比,生活最大的改善是我們自己用土坯在屋裏砌了一個爐灶,上面装了一個煙肉,從屋頂伸出去。砌爐子是個手藝,砌不好的話會漏煙,很危險。如果通風太好,燃燒太有效,大部分熱量會通過煙囱排出去浪費掉。要使爐灶燃燒恰到好處是需要不少經驗的。每到一地都要砌灶,次數多了,我掌握了其中的竅門。

屋裏有一個土炕,六七個人擠在上面。屋裏沒有任何家具,所以進門就上炕,盤腿坐在炕上聊天、吃飯、下棋、打撲克。我通常在炕的角看書,或坐或臥。

戈壁灘上只生長一些很堅韌的荊棘和野草。就是這些稀疏的植物,養育着幾匹四處游弋的牛馬。因為生存條件太差了,這些牛馬都瘦骨嶙峋。到了冬天,放養在外面的牛馬找不到多少乾草吃。

但牛糞可是個好東西。乾牛奠質地密集,易燃又耐燃,幾塊牛糞可以燒上十幾分鐘;燒蘆葦卻像燒報纸一樣,一停止填料,火就停了。燒水需要很大一捆蘆葦,不斷地往爐灶裏填,才能燒開一鍋水。取暖只能用牛糞,持續時間長,熱量大,味兒不大。

因此,撿牛糞成了要務。戈壁灘上牛群稀少,我們在曠野中轉悠大半天,才能拾到半麻袋牛糞。屋外北風呼號,氣溫零下一二十度,屋內就靠這點牛糞燒出點兒熱氣禦寒。看着紅色和藍色火苗閃爍跳躍,將凍僵的雙手靠近火焰,感受熱氣撫摸着手和臉,是極其奢侈和難得的享受。但想到撿牛糞的辛勞,我們不得不省着用,只有在十分必要的時候才燒點兒牛粪驅寒。

烏梁素海以產黃河鯉魚著稱。當地人冬天在冰面上打魚,方式很巧妙;冰凍之前,用蘆葦在水下搭起蔓延數公里的藩籬,形成一個個水下的走廊,像迷宮一樣。走廊大概有無數入口,但是都通往一個方向。游進走廊裏的魚,就很難游出這個迷宫,最終沿着走廊游進一個「魚包」——一個四周圍着蘆葦、圓形的圈子。魚包的人口很窄,所以魚一旦游進去,就很難退回去。就這樣,每天都有很多魚自投羅網。漁民只要拿着一個帶杆的網袋,就可以把魚撈出水面。

夏天,漁民划船到魚包邊上撈魚;到了冬天,在冰面上可以走到魚包口。一般魚包的口不會凍上,原因是每天都有人去撈魚,而水下許多魚擠在一起撲騰,水也不停地翻動。

這些魚包都屬當地老百姓所有,兵團戰士是不能碰的,最起碼不能合法地從魚包裹撈魚。魚包的主人為防止有人偷魚,晚上有時會拿着鳥槍巡邏。鳥槍打出來的是鐵砂,一般來說不會打死人,但挨一槍也夠嗆。但是,餓急了會使人鋌而走險。我們班有幾個膽大的,有一天晚上,歧是了勇氣去魚包偷魚。夜裏跑到烏梁素海茫茫的冰而上,四周一片漆黑,本來就挺可怕的;不小心撞上冰牆,或掉進冰洞裏,更是危險。而且湖面那麽大,很難找到魚包。但他們執意去冒險,劉小彤說:「不人虎穴,焉得虎子?」

他們換上深色的衣服,號稱「夜行服」,就出發了。我們留守的幾個人不睡覺,焦急地等待他們歸來,只有班長上炕睡覺了。

班長丁德生是68屆高中生,文革開始之前已經讀完了高中一年級。他一米八左右的個頭,戴着一副眼鏡,留着寸頭,走路的時候腰背筆挺。作為班長,他帶隊的方式不是發號施令,而是以身作則。他幹活特別賣力,簡直就是拚命三郎,大多數人跟不上他。下工之後,他第一個挑着水桶到湖邊去打水,給大家燒水。他不光把自己的勞動工具用石塊刮乾凈,還把所有人的工具擦乾凈。大家都覺得他像個聖人,太能幹了,所以給他起了和他的名字諧音的外號,叫「大聖」,就像《西遊記》裏無所不能的孫悟空一樣。

「大聖」有聖人般的刻板,或者說有原則。譬如我們背後議論指導員和連長,他從來不參加,也不會去告密。他不阻止别人出去偷魚,也不吃偷來的魚。有人譏諷他太革命,或者假正經,他也不在意。但大聖是真革命,毛澤東要求全國人民學習已故的解放軍戰士学雷鋒,「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大聖就是活雷鋒。他並不以同樣的標準要求別人,而是嚴於律己、寬以待人,更何況他比我們大多數人的歲數大,所以大家都尊敬他。

幾個出去冒險的人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沒有遇到險情。一進門,李寶權就得意洋洋地從一個布袋中拿出兩條大魚。看到魚,大家都興奮萬分,讚揚寶權、小彤他們了不起。

我立即跳下炕,幫助刮魚鳞,破魚腹,準備下鍋。有的人去湖邊打了一桶水回來,洗魚,還有的人把臉盆装滿水,放在爐灶上,點火烧水。那幾個得勝歸來的夜行者,坐在炕上休息,抽煙,看我們忙。

很幸運,我們儲藏着足夠的牛糞可以生火燒爐灶。不一會兒,水沸騰了,魚的香味開始在四處漏風的屋子裏飄蕩,使人垂涎欲滴。大家都在興奮地聊天,等着吃魚。

只有大聖沒有參與,他躺在角落裏,背對着我們,好像睡着了。我們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屋子裏飄溢着魚香,大聖不可能睡熟了。但大家都知道,偷魚違反他的原则,他不舍和我們一起分贓,所以沒有人叫他起來吃魚。

魚煮熟了,雖然沒鹽沒油,仍然是香氣四溢。我們每人分了一塊,吃魚,喝湯,鮮美異常,津津有味。不只是充饑,也很久沒有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我們開心極了。

突然,角落裏傳來哽咽的聲音,聲音愈來愈高,是大聖在哭!我們這時才意識到,這個盛宴對於大聖是精神折磨。他也很饑餓,但強忍着不與我們同流合污,這需要極大的毅力。他受不了這種精神折磨,止不住地飲泣。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爬起來和我們一起吃魚,一直緊閉雙眼面壁裝睡。大聖真是聖人。

我們年年冬天在烏梁素海打蘆葦,這是唯一一次痛痛快快吃魚。太好吃了!

到了1971年,第三年的冬天,我們打葦子的駐紮地又變了,在一個靠着烏梁素海岸邊叫做南場的小村莊。出發頭天晚上,連裏給每人發了工作服,是黑色細帆布製作的,比兵團軍裝用的布料耐磨多了。但是指導員說新的工作服「黑不溜秋」,很難看,命令各排在行軍的路上不要穿。其實寒冬臘月,戈壁灘走上幾個小時也未必能碰到人。楚霸王項羽說「錦衣夜行」,形容穿了漂亮的衣服別人看不見也沒有用;在戈壁灘黑衣晝行,也沒有人看的見。

今年連裏不知從哪裏搞來一輛卡車拉行李。即便不扛背包,长途行軍也絕不輕鬆。12月4日出發,雖然才是初冬,烏梁素海已經凍瓷實了。這天早晨天氣陰沉沉的,無風,所以感覺還不是太冷。我把棉衣、皮帽子和絨褲都打到行李裏,讓卡車拉走了,我身上穿的比較單薄。我想要走遠路,身上會發熱。

一切整理完畢,行李也上了卡車之後,全連開誓師大會,十一點,全體出發。除了女生排四排留守營房,同時負責「打場」——在麥場上碾麥子和其他的莊稼;其餘五個排以及後勤、連部的人員,共計大約一百多人,全部上前線——冰封的烏梁素海。

老指平時就喜歡擺點兒小架子,走路微微地挺着肚子,看上去白我感覺良好。這一天,他手提一個看樣子很高級的皮包,上面鍍鎳的鈕扣閃閃發光;有侗背帶他不用,把皮包提在手上,好像城裹的大幹部一樣。他品首挺胸,闊步走在前面,頗有些滑稽。他這套行頭,走在戈壁灘上實在不倫不類,大家偷偷地笑他,他渾然不覺,一臉得意。

出發不久,起風了。我木來擎着一面紅旗,風愈颳愈大,迎風打旗幾平寸步難行,只好把旗子捲起來。正好應了唐朝詩人岑參描述塞外苦寒的詩句:「風掣紅旗凍不翻。」

過了一會兒,我就覺得有些糟糕。寒風刺骨,我沒有戴皮帽子,耳朵很快凍僵了,椎心的疼痛。用手去捂住耳朵,也不管用,手也很快凍僵了。

因為冷,大家都加快了腳步,隊伍行進很快,但是亂七八糟不成隊形。無路,連人踏出來的痕跡都沒有,只能憑着方向感和偶然透過雲層隱約可見的太陽辨別方向。我們盡量走直線,穿過曠野,越過渠溝,一聲不吭向前邁進。全連的人散布在荒野之中,像四散的羊群,風沙之中,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老指也不見了蹤影。

凛冽的寒風捲起沙塵,撲面而來。我們身子頂着風誇張地向前傾斜,像是頂着一堵風牆。不光是耳朵、鼻子,手和腳都凍僵了,疼痛難忍。看周圍的戰友們,一個個土頭土臉,活像土猴。

四周是流動的沙丘,偶爾一叢随風翻滾的荊棘撲面而來,躲閃不及,颳到臉上,就像鞭子抽一樣疼痛。

大多數男生都用一條麻縄或草繩拴在棉衣外面的腰部,以防冷風從棉襖的下擺鑽進來。我從來沒想到一根繩子會起到如此重要的保暖作用,只是樣子看起來難看,李寶權說像叫花子一樣。但他說天津有句話:「愛美不穿棉,凍死不可憐。」不好看,總比受凍好。

腰衷拴根兒繩想必是太難看了,女生排沒有一個人效仿。她們把雙手對义進另一邊的袖口中,雙臂緊緊箍在腹部。這樣擋風,但走路不能甩開雙臂,不容易保持平衡,走不快。頂着寒風蹣跚而行,有點兒像企鵝走路。

我們路過一個叫壩灣的村莊時,崔賢超看到我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就把他頭上戴的皮帽子讓給我,寧可自己受凍。我不肯要,他堅持給,經過幾番推讓,帽子還是戴在了我的頭上。他說自己不冷,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捨己為人的友情,今天想起仍然感動不已。

經過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十九團一連的戰士在村的西南角搭了幾排上坯房,成了我們的臨時營房。雖然簡陋,但比前兩年又改善了。

此時我的兩隻腳凍僵了,在屋裏來回跺腳也暖不過來。鐵匠李榮田沒來打葦子,留守連隊的營房。他知道在冰上幹活非常冷,把他唯一的一雙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大頭鞋借給我穿。大頭鞋是正規部隊的裝備,羊毛蚝鞋墊,鞋頭外面裹着豬皮,厚橡膠鞋底,比我們發的單薄的棉鞋保暖多了,但很沉重,不適合行軍,我把它們包在行李中。此時我趕緊把大頭鞋拿出來穿上。儘管如此,兩隻凍僵的腳還是暖不過來。

屋裏的温度和外面一樣的冷,我蜷縮着身體,雙手抄在袖口中,拿不出來。李寶權愛整潔,進了屋就忙上忙下,打掃完灰塵,又把我們的被褥都鋪在炕上。我平時很能吃苦的,但今天被凍殘了,沒有朋友的幫助,真不知道怎麽熬過來。我的日記中記載了這一夜:

「屋外,北風呼嘯。屋內,除了無風之外,和屋外一樣的冷。我渾身發冷,頭也覺得有點暈。情知不好,一定感冒了。床鋪好之後,馬上上炕睡覺,冷的厲害。凍僵的腳在被窩裏半天也暖和不過來。身上蓋了雨床棉被和一件棉襖,還是凍得蜷作一團。

「躺了一會兒,覺得有個什麽東西跳進被窩,我下意識地用肩膀一壓,牠一通掙扎,才知道是一隻耗子,大概也是跑到屋子裏面來取暖了。逮了半天,牠還是跑掉了。

室內的温度低過零下10度,躺在被窩裏耳朵都凍僵了。好艱苦呀!但這是剛剛開始。」

營房周网沒有厕所,如廁要走到離營房500多米的烏梁素海,鑽進蘆葦叢。第二天起床後的首要任務就是修建廁所,一男一女,相距很遠。廁所設計很簡單,挖一圈溝,將一捆捆的蘆葦插進壕溝,形成一堵蘆葦牆,再把溝掩埋上,廁所的外牆就搭起來了。裏面挖上幾個坑,就可以了。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因為土凍得很堅硬。鋤頭舉過頭頂,使盡全身力氣鋤下去,「砰」的一聲,就像砸在石板上,充其量撞擊出一個小坑。使是渾身力氣,進展仍十分緩慢。寒風在颳,凍微骨髓。我們用了將近一天時間,中間休息了三次,才把簡易的廁所搭起來。

雖說這是第三年打蘆葦,但比頭兩年還艱難。這是因為往年打下的葦子殘茬在水裹浸泡多年,不會腐爛。我在日記裏寫道:「今年夏天,烏梁素海猛抽了一通水,水面降了半尺多。前年、去年的葦茬露出冰面老高。打一根葦子費的力氣是以前的三倍,我簡直推不動(冰鏟)。我不但用了臂部肌肉、胸肌甚至腹肌——拿肚子頂着推,還是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浃背。最後我簡直氣餒了,照這樣幹下去,哪怕是累死,也完成不了任務。」

排長也看出來今年的工作非壯勞力不可,於是分配我、哈白和楊生辰三人一組,相互配合。

哈白來自內蒙的首府呼和浩特市,是個蒙族人。他膀大腰圓,方頭大耳,很有力氣。楊生辰來自北京,是個小個子,身體和面孔都精瘦。但他特別肯幹,不甘人後。我和哈白各持一把冰鏟推葦子,生辰負責收集和捆綁打下來的蘆葦。如果他跟不上我和哈白的進度,我們就停下來幫助他。

頭一天,當休息的哨聲響起的時候,我們仨完成了58捆葦子。一捆重約15公斤,我們三人需要完成100捆才能完成任務。下工的哨子吹響時,正正好好一百捆!我筋疲力盡,饑腸轆轆,兩腿發軟。

葦子茬太多太密,女生推不動冰鏟,第二天連裏的領導決定將男女生混合分組。我被分到一個五人的小組,三個男生除了我和楊生辰,還有天津來的閻崇潔。他中等個子,上嘴唇已經長出扇鬚,也是一個壯勞力,和哈白相比不相上下。兩個女生常中有一位叫陳鳳琴,非常能幹,有時讓我們三個男生都感到汗顏。她和生辰負責收集、捆紮和堆放蘆萃,速度和生辰一樣快,束奔西跑,埋頭苦幹,一刻不停。

但不是每個人都努力工作。我們小組的另一個女生,外號「半死不活」。幹活的時候一副懶散和無奈的樣子,大家幹得熱火朝天,她在一邊磨洋工。她給自己找的活兒就是編篮萃繩,站在一個角落裏,把蘆葦踩扁了,然後編成繩子,供楊生辰和陳鳳琴捆萃子用。因為她的速度慢,總是供不應求,所以他們兩個打捆的人還要自己擰繩子。如果在地裏幹活,沒有分組沒有定額,誰偷懶我們都不在乎。但在一個組裏,她不貢獻,等於大家要承擔她的工作。

可是她不在乎别人怎麽看,我行我素。幹活的時候,往往拉下很遠,慢慢悠悠擰繩子。

今天看來,「半死不活」的工作態度也無可厚非,十幾歲的城市女孩子,說不定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從小嬌生慣養,突然被發配邊疆戈壁,冰天雪地中幹活,也夠惨了,怎麽能怪她呢?

休息的時候,兩個女生給了我們三個男生幾個饅頭。我們一般的伙食是玉米麺窝頭,但是頭天晚上改善伙食,每人發了幾個饅頭,男女生的定量是同樣的,她們吃得少,剩下幾個帶在身上,現在慷慨地送給我們。饅頭是稀缺物,她們自己不吃送給我們,我們都很感激,也很慶幸和女生混成一組幹活。

我們第一次穿上了黑色的勞動服。可以想像,一個連三百多男女從頭到腳一身黑服有多麽的難看。我猜想勞改營裏的犯人穿囚服的樣子,也不過如此。

但是,這身衣服適合打蘆葦。葦子很鋒利,費衣服,尤其抱蘆葦,打捆,肩扛手提大捆的葦子,很容易磨破衣服。如果是布軍裝,幾天就磨破了,但勞動服可以穿一冬天。我們也發了勞動手套。赤手捆葦子,太冷,手受不了,而且很容易割破,即便小心翼翼也沒有用。一副線織的勞動手套,沒有一兩天就磨出窟窿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就戴兩副,一是防寒,二是在幹活的時候保護手指。但是每人一冬天就發這麽兩雙手套,用爛了,只能自己找塊破布打上補丁,所以每個人戴的手套都是破破爛燗的。

媽媽在束北吉林省的一個五七幹校下放,她給我做了一副綠布為面,羊皮為裏的手套,從東北用包裹寄給我,對我來說是雪中送炭。從此之後,每年上烏梁素海打葦子,我都戴着這副手套。後來手套外表的綠布全部磨掉了,露出羊皮。羊皮非常耐磨,我用了許多年,打蔗葦,抱蘆萃,捆蘆葦,始終也沒有把羊皮磨破。有了這副手套,在殿寒中幹活,手就不冷了。

一天,我在推冰鏟,偶一回頭,看到生辰停了下來,一隻手緊緊握住另一隻手的手指。我跑過去一看,發現他的手指割破了,鮮血直流。我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口,很深,皮膚被切開,脂肪組織都暴露出來了。我試圖給他止血,但止不住。幸虧我隨身帶着繃帶,給他簡易包紮了傷口,讓他趕緊回營地找殷醫生。

沒有了生辰,我們組的人手不是,但陳鳳琴以一當二,讓我們兩個大小伙子都欽佩不已。

隨着時間推移,我們像剃頭一樣,把大片大片的蘆葦叢放倒,打捆,運走。漸漸地,蘆葦蕩愈來愈小,推乾凈的冰面愈來愈大,以前只能看到蘆葦蕩,幾個星期之後,站在岸邊就可以看到湖面了。我們不必擔心在葦叢中迷路了,但每天作業要走的路程也愈來愈遠,尋找遠處尚存的葦叢。

伙食太差了,幾乎頓頓都是粗糧,很難消化。我雖然餓,也時常覺得難以下噍,但又不得不賴以充饑。吃飯不是一種享受,而是必須。我在1971年12月10日星期五的日記中寫道:

「昨天晚飯那幾碗假米飯(糜子米飯)可把我吃苦了。夜裏,胃部一陣陣絞痛,讓我從夢中驚醒。用手按摩一番,效果不大。這時看了看錶,十一點多鐘,我實在無法人睡。只好翻身起床,正好鍋裏還有一點水,我拿了捆葦子,重新給燒開了。一碗開水下肚,身上略覺溫暖起來,胃部的疼痛也減少了許多。這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好覺。早上起床後,大概是心理作用吧,總覺得胃裏堵得慌。今天連裏破例出了操,我穿着大頭鞋和棉大衣,跑出了一身汗。出操回來,我很擔心這頓早餐,吃窩頭胃肯定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去跟殷醫生要病號飯,只好求閻崇潔,他說他也難辦,這真讓我進退兩難。天無絕人之路,王聚元聽說了,主動說去幫我要,我不由暗暗高興。」

「快開飯的時候,股醫生來了,說已給我開了病號飯。一聽此言,我胃衷就舒服了一大半。上午的病號飯是疙瘩湯外加兩個饅頭。我沒怎麽謙讓,就吃了起來。吃完之後,又怕幹起活來肚中饑餓,又咽了個窩頭,雖然還有些不太飽,但也不敢多吃了。得愛護這周呀!王福全讓我今天在家裏輪休,我謝絕了。因為我假如不去幹活的話,那我們組就吃力多了。

疙瘩湯和饅頭都是白麵粉做的。白麵粉是细糧,所以一般只有病號可以享用,需要軍醫開條子炊事班才給做。我們平常只能吃到粗糧,玉米麵窩頭和我們稱之為假米飯的糜子米。糜子米尤其粗糙,吃下去胃痛,實在只應該用來餵牲口,但卻是我們的主要口糧。

每年冬天,我都希望可以留守營房,躲過打葦子這一劫,但我們排從來都沒有如此幸運。以後每年都比往年更辛苦,產量卻不斷下降,原因是烏梁素海的水被過度利用,水位逐年下降,每年葦茬子愈來愈多,打葦子愈來愈費力。1970年,我們所在的十九團一共打了六千多萬斤(3萬多噸);1971的產量僅僅是頭一年的一半,可謂事倍功半。我後來聽說,烏拉特前旗的造紙廠,連年嚴重污染烏梁素海的水質,破壞生態,又將污水排入黄河,成了黄河上游的一個重大污染源。到了改革開放之後仍然如此。


第十章 烏梁素海第十二章 長夜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