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白坯紅磚
誰能料到上错一辆車可以引發一系列的事件,乃至改變世界?
1971年初春的一天,19歲的美國乒乓球運動員科恩(GlennCowan)参加了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世界乒乓球錦標赛。一天,練完球之後,科思準備回下榻的酒店,他跳上了一輛公車。上車之後,才發現車上坐的不是自己的隊友,而是中國國家隊的隊員。
中美雨國自從韓戰之後一直處於敵對狀態,沒有外交關係。文化大革命之中,美帝國主義被視為中國的頭號敵國。車上的中國運動員一聲不吭地盯着這倜留着齊肩長髮的瘦長美國人。領隊的是曾經三次蝉聯乒乓球世界冠軍的莊則棟。快到終點的時候,莊上前通過翻譯與科恩打招呼,退在下車前贈送给科恩一幅黄山景色的刺繡。第二天,科思回赠給莊則棟一件在名古屋市場上翼的T恤衫,上面印着「和平」的標誌以及披頭士的歌詞:「隨它去」。中美運動員的互動引起了記者的關注,也被攝像機所捕捉,成了這次運動會的熱門話题。
受到這一友好邂逅的鼓舞,美國隊向中國隊提出建議,在比賽結束後訪華。此事太大了,不是中國隊可以答覆的,遂上報外交部。外交部研究之後,向周恩來總理建議不邀請美國人訪華,認為「目前時機還不成熟」”周恩來同意外交部的意見,並上報毛澤東。4月6日,毛澤東用鉛筆在報告上董了圈,表示知道了。
但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
當晚11點鐘左右,毛澤東吃了安眠藥,把頭靠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毛的護士長吳旭君在他旁邊吃飯。突然,毛含含糊糊地說,給外交部打電話,告訴他們邀請美國隊訪華。說話的時候連頭都沒有抬。
吳很驚訝。毛澤東曾經說過,他吃了安眠藥後說什麽都不算數。她看着坐在床上的主席,頭還埋在餐桌上的雙臂裏。她沒有動,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毛抬起頭,吃力地睜開眼睛說:「小吳,我讓你辦的事怎麽不去辦?」
吳大聲說:「主席,您剛才說了什麽?我正吃飯,沒聽清楚,您再說一遍。」
毛澤東重複了他的指示。吳仍然不放心:「主席,白天退給外交部的文件是您親自圈閱的,怎麽現在又邀請了呢?您都吃過安眠藥了,說的話算數嗎?」
毛澤東揮揮手說:「算數!趕快辦,要不來不及了。」
正當美國隊準備離開名古屋時,接到了訪華的邀請,請示過美國大使館之後,他們接受了。
尼克遜總統早在1967年就寫道:「我們不能永遠把中國排除在國際大家庭之外。」但是,他後來在回憶錄中以略帶苦澀的口吻說:「我從未想到推開中國大門的是個乒乓球隊。」
1971年7月,尼克遜派他的國家安全顧問基辛格(HlenryAlfredKissinger)博士秘密訪問北京,會見了周恩來總理。7月15日,美國總統在電視直播中宣布,他將於第二年訪華。這個消息震驚了世界。1972年2月21日,尼克遜總統正式訪華,為期一周。他稱這是「改變世界的一個星期」。
戈壁的冬天早到,春天遲到。在北京,到了五一勞動節的時候,天氣已經相當溫暖;而塞外戈壁,夜問的氣溫仍在零下。白天天氣涼爽,蚊蠅尚未出現,如果無風,春天在地裏幹活是最好的季節——嚴冬過去,大地返青,春風和煦,令人愉悅。
但内蒙的初春經常颳沙塵暴,鋪天蓋地,遮陽蔽日,非常討厭。而且春耕季節一到,地裏的活兒多了,耕種、挖渠、築壟、平地,年復一年都是如此。
1972年開春的時候,我們聽到一個傳言,說連裏將指定一個排負責營房建設,要蓋八百到一千平方米的房屋。聽說我們三排被選中的機會很大,因為排長起勁地遊說連長和指導員,把這個差事交給我們。我們都認為三排總是下地幹活,應該是換個花樣的時候了。問排長,他神秘一笑,說:「等着瞧吧。」
果然,連部做出決定,指定三排為營房建設排。大家很開心很興奮,雖然並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麽活兒,但最起碼不用下地幹活了。任務很快下來了,要給炊事班蓋個倉庫,還要建設一排新的營房。一切都需從頭做起,首先就是脫坯做磚。據估計,蓋這些房子需要30萬塊磚。彼時彼地,磚頭是奢侈品。每塊燒製的磚頭值4分錢,30萬塊磚值一萬兩千元,相當於200人全年的津貼費。
八班屬於另一個排,他們的任務是修復一座廢棄已久的舊磚窯。我所在的十一班負責在磚窯邊上準備出一個脫坯、晾坯的場地。搞渲麽一大片平整的場地不容易,需要用扁擔挑來颗粒均匀的土壤,把場地鋪平,然後灑水,再用一個大石頭碾子,將場地壓實。壓完一層土之後,再鋪另一層,要壓上幾層才算及格。我們建的坯場大概有300平方米的面積,平坦、堅實。從3月23日開工,幹幹停停,有時剛剛暖和幾天,
又突然轉冷、凍冰,不得不停工,用了將近兩個月才建好。
磚窯高四五米,從遠處看,像是一座小土山。窯的內牆是磚砌的,再抹上厚厚的一層泥,用於隔热。窯頂是空的,装滿了磚坯之後再封頂。窯口是一個洞,進去是一條磚砌的甬道,一人多高,從外到裏通到窯底燒煤爐口。窯頂是周圍放眼可及範圍內的最高點,站在上面,四面八方,一覽無遣。
離磚窯不遠有個上坯蓋的小屋,以前是燒窯師傅住的地方,現在八班搬進去住,白天修磚窯,晚上看護坯場。
5月中旬,天氣暖了,我們開始脫磚坏。我和呼和浩特來的哈白、天津人間崇潔分為一組。哈白話不多,時而開個玩笑,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很高興和他們兩個合作,我們三個都是壯勞力,不遜於任何一組。誰都沒有製磚經驗,也沒有人教。脫磚坯看起來很簡單,把粘土和沙子混在一起,加上水,攪拌成不軟不硬的膠泥,把膠泥装到磚坯的模子裏面,再把成形的磚坯從模子裏扣出來,就完成了。但真幹起來,才發現沒那麽簡單。
脫坯過程的每一個環節都有些講究。第一步是準備膠泥。這是最關鍵的,如果膠泥的品質不好,當然脫不出好的磚坯。和泥的竅門在於粘土和沙子的比例,如果沙子不夠,脫出來的磚坏太陽一曬就裂開縫;如果沙子太多,磚坯容易破碎。比例要恰到好處,脫出來的磚坯才結實,無論在太陽下曬,還是在磚窯裹燒,都不會裂開。粘土、沙子和水的比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全憑經驗和感覺。
挖粘土要掀開地皮深挖。粘土裝進筐裹,用扁擔把上筐挑到坯場;沙子要到另外的一個地方挖,也用扁擔挑過來。坯場的邊上有個水坑,用桶把水挑來,把水澆到泥土堆上,再用鐵鍬來回倒騰,把粘土、沙子、水攪和均勻。準備膠泥的過程需要好幾個小時。
和好的膠泥需要「悶」一夜,使得水能充分滲透到泥沙裏。這有點兒像做鳗頭或做麵條,麵和好了之後要蓋上濕布等一段時間——「醒麵」,否則麺團就不柔和。第二天早晨,再次用鐵鍬反覆攪拌膠泥,一直到像麵團一樣光滑柔軟。這樣的膠泥脫出來的磚坯才能保證品質上乘。
膠泥和好了,開始脫坏。磚模子是木裂的,像是兩個並列敞口的长方形盒了。先在模子裏面撒上沙上,以免膠泥黏在模子裏,然後把模子平放在地上。脫坯的人蹲在地上,雙手伸開像兩把刀,從上至下劈進泥堆,雙手捧起一把膠泥,然後高翠過頭,同時身體半站起來,再用全力,把手中的膠泥摔到模子裹。可想而知,幾個小時重複這個動作有多累,體力不好的人,摔三下就氣喘吁吁了。
手中捧起的膠泥一定要足夠的多,這樣摔下去之後,瞬間填滿了模子,不能有空隙。然後,用一隻手的掌邊在模子的上面從右向左劃過去,把溢出的膠泥劃掉,再用一條像木尺樣的長木,再次劃過,使表面盡量光滑。
接下來,要彎着腰,雙手抬着裝滿膠泥的模子,跑大約一二十米,在坯場的平地上把模子迅速扣翻在地上。提起模子,留在地面上的就是土坯。如果土坯不是平平整整、四四方方、有稜有角,就成了廢品,只能扔掉。
磚坯要晾上一天左右,等到半乾的時候,需要用一塊木板輕輕敲打磚的邊緣,消除稜角上的瑕疵,然後在陽光下曬幾天,完全乾燥之後,才能把它們摞成堆,等待入磚窯。這就是脫坯要幹的活。
八班修復的那個磚窯,一次可以燒裂大約四萬塊磚。我們排有30個人,但是每天上工的只有20人左右。如果每人每天脫200塊磚坯,十天的勞動才能裝滿一磚窯。如果按計劃生產30萬塊磚,需要燒七八窯才能完成。好在我們不需要那麽多燒裂的磚,有些房子就用土坯蓋,品質當然不如燒出來的磚頭,但也能湊合。
每天和泥,脫坯,從頭到腳沾滿了泥土。為了省得洗衣服,我們每天幹活就穿一條褲衩。下工的時候,到水坑裏用水桶汲水,倒在頭頂上,從頭到腳沖去泥垢。坑中的水很髒,連裏安排了一輛馬車,上面装着一個容積大約一立方米的鐵皮裂的水箱,每天從連衷的水井拉水來供我們飲用。
脫坯是強體力活,一天下來,真能累斷腰。我估計一塊紅磚大概兩三公斤重,磚模子裝滿兩塊濕磚坯最起碼重10斤,端若跑非常吃力,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除此之外,還要挖粘土、挑沙子抬水和泥,都是力氣活。
不幾天,我們三個人就能一天脫600塊坯,平均每人200塊。但每天累得都快走不動了。「大聖」那一組比我們能幹,每人平均脫坯300塊。晚上累的不想看書,躺在炕上聽李寶權和別人聊天津街頭小流氓打架的事情。他那組每人脫了100塊坯。他好心勸我:「為嘛兒那麽玩命?又不給你腦門子上貼紅花。」然後說:「讓哈白和閻崇潔多幹點兒,你那個身板兒能和他們比嗎?能偷懶就偷懶,再玩命也沒人多給你個窩頭。」半夜醒來,我感到全身痠痛,好長時間難以入睡,第二天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回到坯場,哈白和閻崇潔都說累壞了,睡了一晚上覺也沒有緩過勁來。每天上午渾身不對勁,痛苦不堪,抬不起胳膊,邁不開腿。到了中午,身體慢慢適應了,痛感消失了。但是下午身體又是極度疲勞,渾身疫痛,上半夜睡不着覺。就這樣,日復一日。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有了經驗,生產效率逐渐提高,三個人一天可以脫1000塊磚。雖然如此,身體愈來愈疲憊,要保持這樣的產量,非常困難。
有一天,指導員來視察工作。像往常一樣,李寶權和他打招呼,稱他為「將軍」。老指聽了,嘴上說寶權「胡鬧」,臉上卻眉開眼笑,將軍肚愈發挺得高。他對我們的工作表示滿意,說大概一周後開始燒窯,連裏從附近的農村請個懂得燒磚的師傅來作指導。他敦促我們加緊幹,等師傅來的時候,要有足夠的磚坯装窯。
哈白悄悄說,老指站着說話不嫌腰疼,我們都快累死了,怎麽再抓緊?李寶權知道怎麽和老指打交道,他看老指心情好,就說:「指導員,您也試一把,體驗體驗?」老指答應了。
老指蹲下抓泥装模子,我們給他打下手,端模子。他身材有些臃腫,端着模子來回跑肯定受不了。他從來沒幹過這種活,笨手笨腳,一會兒滿身濺滿泥巴,臉上也是泥,真像唱京劇的武將。幹了一會兒,他停下來,說不行不行,歲数大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小年輕。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脫坯。们至少他親身體驗到脫坏是個苦活兒。
第一批磚坏曬乾了以後,很多都裂了。我們不斷地調整粘土和沙子的比例,一個星期下來,磚坯的品質日臻完美。
多年以後,我去成都附近參觀「三星堆」博物館。發現館藏的泥罐子,是幾千年前原始人的作品,早期的容器上面有裂痕,显然粘土和沙子的比例不對。幾百年之後同樣地方生產的泥器、陶器就相常完美了,沒有裂痕。古人大概一次作一件泥器,很珍貴,即便不是十全十美,也不會扔,所以要經過幾代人的實驗才達到完美。我們一天脫上千塊磚,很快掌握了竅門,所謂熟能生巧。
把土坯燒成磚頭,需要大量的煤,成本高,費時費力。一塊紅磚的價格是4分錢,而磚坯的價格大概是一分錢或一分半。連部決定大部分營房用土坯蓋,所以我們開始把一些曬乾的磚坯運回營房。
運磚用牛車和馬車。有一次,我們三個人趕着一個牛車,老牛架破車,慢慢悠悠地走。此時,後面一輛馬車趕了上來,超過了我們。出乎意料,那頭老牛突然開始快跑,很快追上並超過了馬車。我們幾個坐在車上的磚堆上,笑得前仰後合。看來競爭是動物的本能,連老牛都是如此。
有一天,我抓到一匹馬。這匹馬身材高大,棗紅色的皮亮,是匹好馬,但不知從何而來。
我們的附近,有一些牛,但馬匹不多。一般牛馬吃草,都是一群,而這匹馬獨自一個。如果是匹坐騎,主人應該就在附近,也沒有。如果主人走遠了,往往給自己的馬拴上馬絆。馬絆像人的腳鐐,不過是皮繩子做的,拴在兩個前蹄上,戴若絆兒的馬,可以走來走去吃草,但是無法放開四蹄跑。這匹馬也沒有戴馬絆。
我猜想牠也許來自外蒙古。
這匹馬很温馴,我很容易就把牠擒获了。看着这匹高头大马,大家都高興極了,這可是個寶貝,我給牠起了個名字,叫赤兔,用的是《三國演義》中先是呂布後是關羽坐騎的名字。我們把牠套在拉磚的小車上。其實這種大馬適合拉大中,不適合拉小車,因為小車兩個中轅之間的問距太小。但我們只有小車,就大材小用,湊合把牠套在車上。
赤兔拉車比老牛速度快多了,比別的馬車都跑得快,我們很得意。但是有一天,在一輛馬車超車,從邊上跑過去的時候,赤兔突然驚了,尥着蹶子飛奔,因為馬大車小,牠一下子把車掀翻了,磚頭翻了一地,我們幾個人也被甩了出去,人仰馬翻。所幸無人受傷。
重新把車套好之後,我們發現馬腿受傷了,大概是尥蹶子的時候踢到車幫上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當然不能讓有腿傷的馬工作,我們只好把赤兔放了,幾個人用人力把装滿磚坏的車拉回營房。失去了赤兔,我感到萬分的遺憾。
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休息了,疲勞與日俱增。起初,累得吃不下飯;後來習慣了,體力消耗大,飯又不夠吃了。排長到連部說,幹這麽重的活,應該給我們加餐。出乎意料,指導員同意了。李寶權說都是他的功勞,那天讓老指親身體驗脫坯的辛苦,令他大發慈悲。
受不了連日苦幹,有的人開始請病假,病號多了,產量隨之下降。
我一直在心裏想,有沒有一種機械脫坯的方法,可以解放勞動力?我們使用的方法,用了幾千年了,太落後,太耗體力了。
多年之後,我在意大利遊覽古羅馬城市庞贝。这座城市在本无79年因為附近的維蘇威火山爆發被掩埋,完好保存下來。我驚奇地發現龐只城袅有些建築用的磚頭,和我們當年在內蒙製的磚一模一樣,甚至尺寸大小都一樣,顯然用的是同樣技術。法國西南部有座城市叫圖盧茲,是歐洲生產「空中巴士」飛機的工業中心。這座城市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别名「玫瑰城」,也叫「粉紅色的城」,原因是大部分建築是紅磚建造,滿城都是粉紅色彩。那裏的古建築用的磚,和我們燒出來的磚也是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大一些。可見脫坯造磚的技術不但古老,而且在世界上很多地方應用。
我想到在北京我家附近有個東單菜市場,邊上有個賣生麺的鋪子,鋪子裏有個壓麺機,上面有個大漏斗,乾麵和水倒進去,機器攪拌後通過細孔擠壓成麺條。我想和麵與和泥的方法是一樣的,如果可以用機械和麵,擠出麺條,為什麽不能用機械和泥,擠出磚坏呢?
我去請教李榮田。他人很聰明,喜歡讀書,動手能力特别強,現在當鐵匠,不但會打鐵,說起機械的東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相信,只要他想幹,設計出一台製磚機不會有什麽困難。
我陪着他到坯場看了一圈。思考一番後,他同意我的想法,脫坏和做麺條的方法是一樣的。他也見過麵館的機器,由攪拌器、螺旋軸(用以擠壓推出麵團)、容器和耐壓的管道構成。他說同樣的技術也可以做磚坯,只不過需要厚鑄鐵装成的容器,用大馬力的柴油發動機做驅動。
聽了他的話,我很受鼓舞。有了脫坯機,我們可以從強勞役中得到解救,而且生產效率會大大提高。我敦促他認真思考一下,畫出圖紙。
我把此事告訴了哈白和閣崇潔,他倆將信將疑,都認為即使可行,連部也不會支持。我想連長和指導員可能不關心我們的疾苦,但如果能夠提高產量,超額完成任務,他們可以向上級邀功,何樂而不為呢?
一夜之問,李榮田就畫出幾張圖紙草稿。但他認為獲得連部支持的可能性不大,領導不會願意承擔風險。萬一失敗了,誰負責任?再說,上哪裹去找零部件?團裏會批准撥給我們發動機和零部件嗎?這些都是難題。五連畢竟是農業連,搞機械不是我們份内的事情,還是安於現狀吧。
他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我想,凡事都要去試試,不能還沒有試就打退堂鼓。我說服不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宿舍。第二天,我自己去找指導員,我想如果能說服他,李榮田就不會不幫忙。
指導員問我是否見過這種機器,搞一台要花多少錢。我說沒見過,但知道有,搞一台總是要花點兒錢,買零部件,還需要一台柴油發動機。我告訴他,聽說前旗附近的十四團有一個制磚連,那裏有一台製磚機,如果他批准,我和李榮田可以到那裏調查一下。
他說要想一想,找李榮田談談,然後再做決定。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滿懷期望。
正要入睡的時候,聽到外面風聲陡起,不一會兒,狂風呼哺,沙子猛烈地拍打若窗戶,發出像砂紙摩擦的聲音。沙塵從門窗的縫隙中鑽進屋子,頓時四處瀰漫。我覺得喘氣都困難,用被子捂住嘴,漸漸睡若了。
沒睡多久,我就被急促的敲打聲驚醒。聲音來白屋頂、窗户。我意識到外面在下大雨,不由地裹緊身上的被子,但突然想到堆積在坯場上的磚坏。雨下得這麽大,舍不舍把磚坯都打壞?我知道擔心也沒用,渐漸又睡過去了。拂曉,出門一看,天空仍然烏雲密布,但是地平線上一片蔚藍,暴雨過去了。
被狂風暴雨沖刷過後,空氣清新,夾雜着野草的芬香。我急切地向坯場走去。道路被雨水浸透,泥濘不堪,我的鞋和褲子沾滿了泥。不出所料,坯場上一塌糊塗,晾在坯場上的土坯被雨水打成了一個個的泥坨子。堆積起來的磚坯稍微好一些,只是上面的幾層報廢了。
我渾身發冷,凝視着一派狼藉的景象,心裏很不舒服。我們這麽多的汗水和辛勤勞動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我看到有幾排坯垛上蓋着塑膠布、床單和衣服,下面的磚坯完好無損。顯然,昨天晚上八班的戰友奮力搶救,把自己的床單衣服都用上了。
我走進八班的小屋子。看到他們還都躺在炕上,屋子的角落裹堆滿又髒又濕的衣服和沾滿泥巴的鞋子。他們辛苦了一晚上,保住了幾垛磚坯。
從坯場回來,已經開早飯了。我向大家報告了坯場的狀況。排長說今天不必去坯場了,地面太濕,沒有辦法脫坯,要等坯場乾了之後才能清理。這是不幸中的幸運,我們一直盼望能夠休息一天,現在如願了。這場暴雨造成的損失使我更堅定了搞台機器的決心,希望可以把我們解脫出來。
我告訴李榮田,我向指導員報告了。榮田還是不積極,他覺得我是自找麻煩。我想他不理解脫坏的人多需要這麽一台機器,就邀請他到坯場看看。
看到被暴雨摧殘的滿地爛磚坏,他被打動了,決定自己去找指導員談。
那天晚上,分團部的柴油發電機發生了故障,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營房裏一片黑暗,只能靠幾盞煤油燈照明。但是一場大雨也給我們带来了一些好東西。劉小彤他們幾個在大渠邊上抓了好多青蛙,用繩子串在一起拿回來。青蛙腿肉不多,但很美味,我們很久沒吃肉了,難得有這樣打牙祭的機會。
第二天清晨,我還沒有起床,李榮田來了,說和指導員談過了,同意我倆去前旗,到十四團的機械制磚速取經。他說指導員的家屬也要去前旗,要我們沿途照顧一下,今天就動身。
我們可以搭拉貨的拖拉機去,但是指導員的家屬不願意,因為拖拉機吭哧吭哧慢慢悠悠一路颠簸,到了前旗渾身是土,骨頭也要散架了。速裏派了一輔馬車,拉我們到一個叫做西沙梁公社的村子去搭公共汽車。看來我們沾了指導員家屬的光。
快到西沙梁的時候,我們看到路邊有一群人,圍着一隻躺在地上的牛,牛的後腿有一處嚴重的傷口,還在流血。我一看,就知道這是兵團戰士幹的好事,估計這頭牛誤入了兵團的哪個營房區,被人用鐵鍬砍的。當地的老鄉不會這麽虐待牲畜。
我是赤腳醫生,不能不管,我們讓馬車載着指導員的家屬去趕公共汽車,我蹲下來查看傷口時,榮田向周圍的人解釋說我是赤腳醫生,可以幫忙。我讓周圍的人收集一些乾草,把草燒成灰燼,我用草灰一層層覆盖在傷口上。起初,傷口處還滲血,但很快流血就止住了。草灰是止血和減少感染機會的土方,因為是火燒出來的,所以無菌。
處理完牛的傷口,周圍的農民很高興。我囑咐他們讓牛在地上躺一個小時,等到傷口乾了,再把牠拉起來。忙了半天,已經誤了搭車的時間。就在這時,一輛拖拉機經過,老鄉們攔下車,問清楚拖拉機去前旗,就請我倆上去了。世事真是難料,去西沙梁搭車是不願意坐拖拉機,結果我們還是搭了拖拉機。
一路顛簸,我們來到十四團所在的蘇獨倫。道路兩旁綠樹成蔭,這在戈壁是罕見的。十四團的生活看來比我們好得多,那裏居然有一個禮堂,兵團戰上可以在裏面看演出。來往的行人都是兵團戰士,穿着和我們一樣的軍裝,仉是他們軍容整齊,不像我們邋裏邋遢。榮田和我覺得自己像是上包子進城。
我們四處打聽,找去製磚連的路,碰上一輛往那裏運煤的拖拉機,我們就爬了上去。
到達時,裂磚機正在停工修理。正好,我們可以仔細觀察機器,和操作手交談。他們都很友善,也很開誠布公,給我們詳細解釋機器的構造、操作的方式,等等。我們一邊聽,一邊畫圖,做筆記。製磚機相當笨重,零部件倒是很簡單,總體和我們想像的差不多。出平意料的是,它的動力來源是拖拉機的發動機,這就簡單多了。
這台機器每天可以生產兩三萬塊磚,周圍高高堆放着磚坯,一看就知道品質很高。機器擠壓的力量遠比人工大,所以生產出来的磚坯質地均勻而堅實。
他們說,一台製磚機的成本大約三千元。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還不包括拖拉機的成本。我們連沒有拖拉機,但是兄弟連三連是機械連,也許我們可以從那裏借一台。
這個連隊的連長和指導員給我留下了極為良好的印象。他們熱情、謙虛、坦誠,和我們連的領導那種自以為是的架子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個連的戰士都住在磚房裏,而作為製磚連的領導,他們兩人住在土坯房衷。難怪這裏的兵團戰士看起來很愉快。我對榮田說,要是我們團衷有這樣的官多好呀,可惜這樣的官太少見了。
和他們道別之後,我們在十四團的營區轉了一圈。我們驚奇地發現,這裏的小賣部裏,居然有餅乾、牛奶和紅小豆冰棒,都是我們久違的東西。一打聽,才知道所有這些好東西都是十四爾的人自己生產的。我們買了一些,按照戈壁的標準,味道很好。我們深深地感到,好的領導確實能夠帶來很大的不同,十四團真是幸運。
我們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一輔順路的馬車,趕車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我們給了他一根冰棒,估計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冰棒,非常高興讓我們搭車。馬車搖搖晃晃向前走,我們一路興高采烈地聊常天的兄聞。在西沙梁下車後,我們往营房走的路上,把最後一塊在十四團買的餅乾吃了。
回到營房,正好趕上開晚飯。每個人都很好奇我們在十四网看到了些什麽,我做了詳細的介紹。聽說造一台機器需要那麽多錢,大家都覺得不可能。哈白說,咱們的連長指導員就是假米飯,只會說不會做。第二天,我們向指導員做了滙報,他聽的很有興趣,但是未置可否。後來,我們催了幾次,每次他都打哈哈,然後還是沒有下文。顯然,他不熱心。最終,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1971年7月16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放了一則消息:「周恩來總理和尼克遜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於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北京進行了會談。獲悉,尼克遜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遜總統於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遜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是為了謀求兩國關系的正常化,並就雙方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
從兒時至今,在我們的概念裏,美國是個帝國主義的國家,是反動派,是中國人民的死敵。報紙廣播經常宣傳的口號是「打倒美帝國主義!」突然問,美國總統應邀來訪了。
一般來說,有重大的政策變化,總是有些蛛絲馬跡的,由各級領導層層打招呼,逐級傳達中央的精神,叫做「下毛毛雨」,直到正式公布。在1960年代和蘇聯的交恶,就是先在報紙上批評蘇聯,繼而論戰,最後才決裂。文革起始於姚文元發表《海瑞躍官》一文;打倒劉少奇和鄧小平,則有毛澤東《我的一張大字報》發表在先,其中並沒有點出劉鄧的名字。而這一次尼克遜訪華,兵團的領導和當兵的一樣,都是從廣播中聽到的。
其實,毛澤東在重新思考中美關係,並非全無先兆。1970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國慶遊行時在天安門城樓上和美國記者斯諾站在一起,同年12月25日人民口報發表了他們的照片和毛的談話紀要。毛澤東對斯諾表示:「如果尼克遜願意來,我願意和他談,談得成也行,談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當作旅行者來談也行,當作總統來談也行。總而言之,都行。1他還說:「中美兩國總要建交的。中國和美國難道就一百年不建交啊?」在1971年4月,美國乒乓球隊訪華,也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同想一下,後來的發展從這些新聞中已經可以看出蛛絲馬跡。
為什麽對美國的政策有如此巨大的轉變,誰都不知道,但是報纸新聞中關於美國的報道漸漸多了起來,而且少了以往的敵意。
就在那時,我在《參考消息》上讀到一篇文章,題目是《美國的農業革命》,詳細介紹了美國農業機械化的現狀。和我們當農民的經驗相比較,讀起來像是科學幻想小說。我心裏想,為什麽資產階級掌握如此先進的技術,而我們想搞一點兒機械化都不行?我想大概我們的人太多了,如果人手不夠,也許上面就有積極性搞機械化。
兩個月後,磚窯修復工作完成了。來了一位燒窯的師傅,我們班的幾個人被指定為窯工,在師傅的指導下燒窯,我也是其中之一。磚窯生火之後,就不能停止,一直到磚頭燒好,窯工的工作是向爐口添煤。我們幾個人輪班幹,每班三四個小時。
把磚坯裝到窯裏需要技術,師傅指揮如何擺放。磚坯豎立起來,相互之間有間隔,這樣火苗和熱氣可以通過。一層擺滿了,再擺一層,上下層的磚只在磚角上接觸,接觸面愈少愈好,這樣整個磚面暴露,才能充分受熱。如果磚坯相互間隔太小,火烧不過去;間隔太大,装的坯太少,必須恰到好處。這就需要經驗。
裝窯先從窯底開始,從窯口把磚坏運進去。當磚坏愈堆愈高,超過窯口的高度,就要改道從窯頂往裏運。磚窯像是一座小山丘,運磚坯要順着坡爬上去。我們排成一條長蛇陣,一個人把磚坏遞給另一個人,一直傳到窯頂,再從窯頂傳下去,最後遞到窯工的手中,由窯工把磚坯据在適常的位置。
速裹派了一個女生排來幫忙。磚坯的表面很粗糙,像砂纸一樣,沒有工作于套,赤手空拳搬運磚坏,于很快磨得生疼。其實用于套也沒有用,因為很快會磨破。磚頭磨手,和拿鐵鍬磨于不一樣。用鐵鍬,于會磨起泡,爾後變成手繭。磨出了繭子,就不怕磨了。磚頭不同,把手指和手掌的皮膚磨得愈來愈薄,最後指紋和掌紋都磨平消失了。那時候如果印手指的話,可能看不出指紋!男人的手尚且如此,女人的手指細嫩,怎麽吃得消。
當磚坏堆到窯頂時,最後一層磚平放,中間沒有空隙,最終覆蓋了窯頂,只留下幾個小孔,用來觀察窯內的情況。再用土將窯頂封上,装窯就完成了。
然後開始生火燒窯。燒窯用煤,内蒙產煤,但煤礦離我們很遠,要長途運輸過來,供應不是。我們用手推車把煤運進窯口,堆放在爐口。先是用木頭引燃煤炭,然後用鐵鍬像燒鍋爐一樣,一鍬一鍬把煤塊投到熊熊大火中。
窯口和甬道是磚窯空氣流通系統的一部分。空氣從窯口進入,經過甬道,進入爐口,隨着燃燒的熱流進入窯中,在磚坯之間回盪之後,最終在窯頂排出。
燒窯不但特别的辛苦,而且鼎得不得了。爐火的温度高達攝氏一千度,火口前、甬道中,熱浪滾滚,烤灼着我們的面孔和全身。如果燃燒不好的話,火口裏噴出黑煙,瀰漫在甬道裏,令人窒息。這時候,不但不能退縮,還要全身前傾,用鐵棍把爐中的煤渣打碎,鬆動煤塊,使之能夠充分燃烧。
在爐口要彎着腰,保持低姿態。濃煙往上走,姿勢愈低,吸入的煙塵就愈少。儘管這樣,還是要時不時跑出甬道,在窯口外面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每班工作幾個小時,滿臉熏黑,渾身沾滿了煤灰,甬道中就像煉獄。
有一天連長带着幾個人來參觀。我在窯洞口外面告訴他們爐火的溫度高達一千度,連長嘖嘖稱奇,覺得不可思議。從此之後,連長逢人就談一千度,還說和太陽表面的溫度差不多(其實太陽表面的温度是攝氏五千五百度左右,如果到了那個溫度,磚窯瞬間就蒸發了)。
甬道内的通風條件随着天氣的變化面不同。天氣晴朗,有風的時候,氣壓高,氣流暢通,燃燒充分,甬道裏幾乎沒有煙。陰天的時候,氣壓低,氣流不暢通,燃燒困難,爐口就冒出滾滚濃煙,令人窒息。如果下雨的話,就更糟,整個甬道變成了煙囱。熱氣騰騰,黒煙撲面,噴到臉上、鼻孔和肺裏。都說抽煙有害健康,殊不知燒窯比吸煙要糟一千倍。
夜班特別難熬,胭得不行,還要強打精神,和高溫、煙塵作鬥事。火爐口旁邊有一張細條木頭板凳,填煤間歇,可以坐下來。兩個人一班,要輸流跑出窯口換口氣。夜晚,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窯口内泛着紅光。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輪到換班的時候,我爬上窯頂,通過觀察孔,看到窯内排列的像矩陣一樣的磚坯,燒的火紅,構成美麗耀眼的畫面。此時仰望天上的繁星,俯瞰腳下的煉獄,心想世界上有幾個人可以看到如此奇特的景色。
燒窯師傅隔三岔五回來檢查磚窯中的火候。大概一個多星期之後,他說燒好了,可以熄火。停火之後,要讓磚窯冷卻好幾天,才能開窯取磚。此時我筋疲力盡,感覺像是剛剛從地獄裏逃出來,但總算可以休息了。
我們燒出來的是紅磚,因為粘土中含鐵,在冷卻的過程中被氧化,呈現出紅色。還可以燒製青磚,比紅磚的強度和硬度都好,而且防水性好,更能持久。大城市裏高級建築用青磚。紅磚燒好之後自然冷卻,而做青磚多了一道工序,要從窯頂上向下澆水,水蒸汽使得磚窯中缺氧,鐵無法氧化,因此冷卻後的磚頭就是青色的。在內蒙毋須用成本更高的青磚蓋房,所以我們只燒紅磚。
燒窯師傅果然不負眾望,一炮打響。開窯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排排的紅磚。
出窯的時候,磚頭熱乎乎的。連裏組織了兩個排參加卸窯。大家排成幾個長蛇陣,把紅磚一塊塊從窯衷取出來,裝上馬市、牛車、■車,還有人推的獨輪車,把磚頭運回兵營。
在兩個月左右的時問裏,我們燒了四次窯,生產了大約十二萬塊磚,是以滿足我們一年的需求,還有多餘的可以運到其他速隊。大量未燒的磚坯,也用來蓋房。
有了磚,開始蓋房子。用不着圖紙,因為營房的設計都是一模一樣的長方形,統統坐北朝南,後面有窗,前面有三個門和一排窗戶。每一個門裏面住一個班,大約十個人。進了門有内外兩個屋子,中間隔着門洞,但門洞上無門。外間的炕上睡五個人,裏間的炕上也可以睡五個人,靠窗戶有塊地方可以放箱子。(我睡覺不好,別人一碰就醒,後來利用那個空間給自己搭了一個木板床;兩塊一人長的木板,放在兩摞磚頭上。但兩塊木板厚度不同,高低不平,我在兩塊木板上交替翻身睡,即便這樣,也比擠在炕上好多了。)我們全都變成了泥瓦匠。沒有專業師傅,排長就是師傅,他在老家蓋過房子,知道怎麽蓋。第一步是在地上劃線,然後挖墻基,挖出一道溝之後,在溝底填上石頭或是紅磚當地基。地基超過地面之後就一層一層的砌磚,這樣牆就蓋起來了。蓋一般的營房不用紅磚,只用磚坯。只有連部、診室、後勤和炊事班的房子是用紅磚蓋的。
蓋房子有兩個工具必不可少。一個是線墜,一條線一頭拴着錯錘,從高處懸下來,標誌出垂直線。有了它才能保證牆不會砌歪,否則牆就塌了。另一個是水平儀,用來保證砌出來的牆與地面平行。水平儀和線墜是蓋房横平豎直的保證。我們因陋就簡,一根線繩一頭拴上一塊石頭就是線墜,一碗水可以當水平儀,照樣管用。
砌牆用瓦刀,把磚結合在一起的不是水泥,而是草泥——麥草和粘土和成的泥。用瓦刀把草泥抹在磚上,壓上去就好,再把擠出来的泥用瓦刀抹乾凈。每一塊磚要壓在下面兩塊磚之間的縫上,牆才能堅固。瓦刀還有一個用處是切磚,需要半塊磚的時候,一手擎着磚頭,另一手用瓦刀在磚的中間一敲,可以把磚一劈兩半。
如果把磚頭放在平地上用瓦刀切,再用力也很難切開。我想這是因為磚頭拿在手裏,敲擊的力量集中在磚頭上的某一點,振動使之破裂,而放在地上,敲撃的力量無法使之振動,分散開來,所以不容易破裂。我後來见到練硬功的人表演,用手劈磚、或者拿磚砸頭,使磚頭斷裂。我心想如果讓他用頭撞擊磚地,看看是磚還是他的頭先破?也許硬功需要一點本事,但更多的是技巧,不是銅頭鐵臂。沒有玩過磚頭的人不知道。
牆愈升愈高,需要搭腳于架才能繼續往上砌。腳手架高到一定程度,要把磚和泥送上去不容易。泥放在桶裏,用绳子吊上去。磚很重,不好往上吊,而且腳手架上面空間很小,承重有限,磚不能放在上面,需要一塊一塊抛上去。抛磚用鐵鍬,站在地上的人把一塊磚頭放在鐵鍬上,一揚鍬,磚抛到半空,站在腳手架的人伸手抓住。熟練之後,幾乎沒有失手的。
連裹派了一個女生排來幫助我們,她們的工作是運磚、和泥,等等。男生專門負責砌磚蓋房。
我們在腳手架上一邊砌牆一邊聊天、說笑話,也不寂寞。腳手架高,可以看得很遠。有一天,一個人從遠處走過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比我們還要邋遢。哈白對《水滸傳》很熟悉,常常學着《水滸》的人物說話,看到此人,他自言自語道:「端的一表人才呀!」我們大笑,前仰後合。這一晃動,腳手架塌了,我們全都墜落下來,人受傷。
砌到一定高度後,前後牆完成了,左右兩側的三角形向上延伸,滙聚到頂部。山牆上頂着房梁,与梁平行的几根木头叫檁條,依次向下搭在山牆上。與樑和檩條垂直的是椽子,從房樑伸延到前後牆。樑、檁、橡形成房頂的木製架構,上面鋪蘆葦,再抹上一層泥,房頂就完成了。
木樑、檁條和椽子都是木工活,做門窗也是。連裹的木匠叫做黄玉良,浙江人。小伙子做得一手好木工,一個人把木匠活儿全包了。据说他的父親就是木匠,所以手藝是家傳的。木匠活要有多年的經驗。我自己想學,沒有學會,无此天分。而刘小彤和黄树榮卻無師白通,做個木盒板凳什么的,很像样子。
屋子裏面的牆壁上應該抹石灰,但是我們沒有,有的只是黄泥,所以一律抹成泥牆。不好看,但與石灰同樣管用,填滿磚牆的縫隙,使牆壁平整。
那時分團部有了一台柴汕發電機,天黑之後到熄燈之前供電,晚上有電燈了。我上小學的時候在北京少年科技館學過無線電,對電的原理不生疏。就憑這點兒知識,我當了電工,給新房子拉上電線,接上燈泡,安上開關。
秋天之前,我們排完成了修建營房的任務。幹泥瓦匠和電工,多少有些技術含量,學到一些東西,而且成果有實用價值,比起徒勞無功的挖大渠和得不償失的種地有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