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插翅難飛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北京的天安門廣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五個星期之後,也就是11月9日早上6點左右,一架CV;240客機從香港啟德機場起飛。此後大約20分鐘內,又有11架飛機,其中包括3架柯帝士C——46和8架道格拉斯C——47,在晨曦中相繼騰空而起。
提交給塔台的飛行計劃顯示,飛行的目的地包括台北,海口和桂林,這些都是國民黨控制的城市,尚未被共產黨軍隊佔領。
這12架飛機分別隷屬於國民黨控制的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運輸公司,领頭的飛機上坐着雨名重要人物;中航的總經理劉敬宜和央航的總經理陳卓林。
升空之後,12架飛機轉了一側大圈,改向北方——共产党控制的中国大陸飛去。為了避免遭受國民黨空軍的攻擊,飛機在雲層中穿行。機組人員高度緊張,一度將飛烏誤認為是來襲的敵機。
經過八個小時的飛行,CV——240在北京的西郊機场着陸,另外11架飛機在天津安全降落。同日,雨個航空公司的員工通电起义,其后不久,4000多名員工從香港北上,返回內地。
起義人員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政務院總理周恩來為他們舉行了歡迎宴會。起義的機組人員,員工以及他們駕駛的飛機,成為新中國第一家航空公司的骨幹和基礎。這次事件,被載入中國史冊,史稱「兩航起義」。
我把吃剩的倭瓜湯倒進桶裏,站在旁邊兩鬟斑白的一位老者彬彬有禮地說:「謝謝,謝謝。」然後,他用扁擔挑起桶,一步一頭地走到另一個宿舍門前。
他是五連養豬班的戰士、飼養員,名字叫易空。每天晚飯後,他挑着兩個桶,到各班收集殘湯剩飯,當豬飼料。
我們連有幾個從中國民航下放到內蒙兵團的飛行員、技師和管理人員。他們當中,最年輕的有三十多歲,最年長是五十多歲的易空。
的民航或國民黨的空軍服役過,還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站錯了隊」,現在統統被下放勞動。
連里每個人都認識易空。他通常穿着一件航空皮夾克,虽然旧了,穿在他的身上仍然很精神。在戈壁灘,他這身皮夾克獨一無二,一看就知道曾經是開飛機的。易空身材高大,而容清癯,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皺纹,腰板卻總是像軍人一樣挺得筆直。
易空被安排在「豬班」,負責養豬。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在營區附近走來走去,要麽挑着扁擔,要麽拿着小棍子趕着豬去吃草。一般來說,只有放牛放羊,沒有放豬的,但我們那裏人都吃不饱,没有多少饮料喂豬,只好讓牠們吃草。因為經常給牠們餵泔水,肚子撐得很大,虽然饿的精瘦,還拖着幾乎垂地的肚子,四處觅食。
人都吃不饱飯,當然沒有什麽東西餵豬。我在1971年11月25日的日記中記載:「我班有四個人去殺豬——由於連裏沒有飼料了,所以一般足夠大的豬就統統殺掉,一個不留,以備冬天食用。可見豬班惨淡經營。
易空在每個排的營房前面放了一个空汽油桶,让大家把吃剩的倭瓜湯倒進去,他時不時地用扁擔挑着桶来收集剩湯。
由於易空年長,舉止和鵲可親,大家都很尊敬他,全連上下都稱他為老易。同齡人相互之間有時也稱「老」,譬如老崔、老黄等等,但都是比較隨便的稱呼,有時乾脆直呼其名。唯獨老易不同,沒有人直呼其名,都是以「老」稱之。就連指導員和速長也尊稱老易,從來不叫他的全名。
吃飯的時候,老易拿着一個鋁飯盒,到廚房打飯,然後回到宿舍房間吃。他的宿舍就在豬圈前面的一排營房裏。
我聽說,他的歷史背景複雜,在國民黨的空軍服役過,也曾經是民航機的領航員。據說舊中國的領航員絕大多數都是美國人,只有兩個是中國人,老易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名後來成為周恩來總理專機的機長。1949年,國民黨政府逃離大陸,把民航機飛到香港。老易厭惡國民黨政權的腐敗,參加了兩航起義,駕機從香港飛回北京,為開創新中國民航立了功。
我認識老易是在當赤腳醫生的時候。他來診所看病,流鼻涕、發燒。他告訴我他對花粉嚴重過敏,每到春天就發作,如果不用藥物控制的話,就會轉成支氣管炎。我給他開了一些撲爾敏和苯海拉明,減輕過敏症狀。他說話很客氣,輕聲細語,我很喜歡他。
有一天,老易說幾頭豬生病了,不吃東西,無精打采。豬厭食,病一定不輕。我們那裏沒有獸醫,他就請我去幫忙。
我看到幾頭病豬躺在豬圈的角落裏,不時咳嗽。我第一次見到動物咳嗽,和人差不多,看来牠們患的病是上呼吸道感染。豬一天到晚用鼻子和嘴在泥土中拱来拱去,肺部對病菌的抵抗力一定很強,牠們竟然患上呼吸道感染,讓我吃驚。我想牠們得的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豬瘟了。像給人看病一樣,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給牠們測量體溫。如果發燒,就是感染的徵兆。我不知道豬的正常體温是多少,只好找一隻健康的量下。給豬量體溫要把體溫計插到肛門裏,那隻豬很不高興,尖叫着掙脫束縛,奪欄而去,體溫計還留在肛門裏。黄樹榮是豬班的副班長,體操運動員的身材,力大無比。他拔腿去追,老易把他攔住了,說如果去抓,不小心把體溫計搞碎了,更加麻煩,還是隨它去,過一陣子體溫計就會排出来了。
雖然我從未給動物治過病,但想着人和豬的身體應該沒有很大的區別,都是高級哺乳動物,只不過豬得了病無法告訴我們哪裏不舒服,也不配合治療。除此之外,豬體重大,用藥的劑量需要大一些,如此而已吧。
我們手頭上的抗菌素有限,不能都給豬用,而且如果是病毒感染,抗菌素也不起作用。我決定嘗試中醫的土法。以前看過一些獸醫的書,說是可以在豬耳朵上剪開一個口放血,我們決定試試這個法子。
黃樹榮單槍匹馬把豬放倒在地,我小心翼翼地在每個病豬的耳朵上做了三角形切口。這些豬不知好歹,大聲尖叫,震耳欲聾。
土法治療竟然奏效了,幾隻豬第二天就開始進食,很快康復。對於那些沒有完全康復的,我給牠們注射了抗菌素。黄樹榮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個獸醫注射器,四周包着鋼,很結實,針頭像是鑽頭。給豬打針,要在牠吃食的時候,走到牠的身邊,出其不意地把針扎進牠的屁股。牠還來不及反應,注射完畢,針頭也出來了。我常想,要是給人打針也這麽容易就好了。
豬對抗生素的反應比人強得多。幾天之內,所有豬都好了,哼哼着吃食。有過此次經驗之後,我、老易和黄樹榮三個人成了自封的獸醫。每當豬有問題時,我們討論症狀,查閱書籍,並想出如何治療。
炊事班所在的那排房子後面,有一個木頭圍欄圈起來的院子,院子的一邊有幾個豬圈,半邊有頂,半邊露天。豬在有頭的一邊睡覺,在露天的一邊排黄便。和一般人想像的不同,豬是愛乾淨的動物。雖然牠們喜歡在泥巴裏打滾,但絕對不在自己睡覺的地方排糞便,即便是下大雨大雪,牠們也走出屋簷,到露天的一邊排便。如果豬圈不是關着的話,我想牠們會走到更遠的地方。在這個習性上,豬和狗差不多。
院子邊上是個專門給豬準備飼料的廚房。老易收集回來的泔水,都倒在一個大缸裘。廚房裏有個大灶,上面有口大鍋,老易和黄樹榮把剩菜、倭瓜皮和人不吃的菜葉之類倒進大鍋,混在一起煮爛。看來豬很喜歡吃這種東西,把槽裏的食吃的乾乾凈凈。不過,也許銀什麽牠們也會吃得不抬頭。
老易和黄樹荣住在一間宿舍,大小和一般營房一樣,裏面有個炕,只有他們兩個人睡,所以比較寬敞。窗戶下面的兩個木箱子當板凳,還有一個箱子用來當桌子。下工回來,老易就會坐在箱子上看書,或者閉目養神。
到了冬天,有時燒火取暖的煤短缺,但有幾個房間總是爐火騰騰,包括連部、炊事班和豬班。炊事班豬班都要做飯,不能缺煤。外面非常冷的時候,坐在老易的炕上聊天很舒服。直到今天,我還記得老易的臉上映着舞蹈般的火焰光芒,地下躺着母豬和小豬。
雖然缺少豬食,但是老易精心照料那幾頭豬。冬天,母豬生崽,外面太冷,老易和黃樹榮就在廚房裏鋪一些草,母豬和豬崽就臥在裏面。
據我所知,老易的工資特别高。文革以前,他每月的工資是600元;文革期間,他的工資減半,變成了300元。按照當時工資體制,600元比國務院總理的工資還要高。即便減半以後,也相當於省長、部長的工資。這是因為兩航起義的時候,他們把十幾架飛機從香港飞回来了,作為獎勵,國家支付高薪。建國初期,國民黨時代遺留下來的通貨膨脹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支付給他們的工資與一定數量的大米掛钩,保證不貶值。一個月工資三百元,對於我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
大家開玩笑說,老易養的豬可能是世界上成本最高的豬。豬班每年給連裏貢獻三四頭豬,每頭豬的價格應該不超過125元。就算其中的兩頭是老易的貢獻,總價值250元,還不夠他一個月的工资,只有在文革那個疯狂的時代,才會讓航空専家養豬,極度糟蹋人才。而在那時,這種糟蹋人才的現象普遍存在。
老易把一半工資寄給了住在內蒙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市的妻子,剩下自己花。老易很慷慨。在戈壁灘,有錢沒处花,小卖部的货架通常是空的,但可以買到白糖,因為買得起的人不多。老易經常買白糖,装滿一個飯盒。他把飯盒放在窗台上,吃饭的时候,任何人进来都可以挖兩勺。有時也會買一些乾辣椒,放在窗台上,同樣受飯,也沒有好吃的,老易這些東西非常珍贵。
黄樹滎很照顧老易。他勸說老易不要浪費錢,說兵團戰士都是「餓死鬼托生的」,餵不飽,況且幾小勺白糖也不是以改善伙食,何必浪費錢在這群「白眼兒狼」身上?無論怎麽嘮叨,老易還是我行我素,大家很感激他的慷慨。
老易唯一不願分享就是衛生纸。他患有痔瘡。由於口糧都是粗糧,而且勞動很辛苦,他的痔瘡時常發作,很嚴重。我们上厕所一般用报紙,老易會買一卷真正的衛生手紙,減輕痔瘡造成的痛苦。除了患痔瘡之外,老易的身體強健,五十多歲了,視力還是最佳。他告訴我,在民航系統的時候,他就以身體健康出名。有一次記者採訪他,請他談談保持健康的秘密。他笑着說,秘密就是不锻炼,记者听了大失所望。
我問他這是什麽道理。他說人體就像一台機器,閒置會生銹,过度使用會磨損,最好是適度使用;人缺乏運動會生病,經常過度勞累也活不長,既然我們每天工作已經很辛苦了,不必再做額外的鍛煉了。我聽了哈哈大笑。不過老易就是這樣,將他的理論身體力行——工作時間長,但不緊不慢;下班回來,安安靜靜坐在箱子上或看書,或閉神。我有一次到他的房間去,火爐子燒的正旺,屋衷很熱,一會兒我就大汗淋漓。他坐在那裏歸然不動,一點都沒有出汗。我問他熱不熱,他說:「心静自然凉。」
因為和老易的關系比較密切,也是黄樹榮的好朋友,我經常去他們的宿舍或者豬食廚房聊天、看書。那衷離營房的其他宿舍有一段距離,很少有人去,躲在那裏看書,無人打擾。
老易是全连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但回想起來,這給他带来的麻煩可能多於好處。造反派把老易發配到戈壁灘勞動改造,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反動的技術權威」。
可能是為了避嫌,老易除了一本必读的《毛泽东选集》之外,手头没有書。他對我讀的東西都感興趣,我就把書借給他讀。有時我遇到不理解的地方,去請教他,他總是有問必答。
我訂閱了一本科普雜誌《航空》,這是當時少数幾本仍然發行的雜誌之一。與此同時,我在閱讀物理基礎教科書,其中包括空氣動力學。我記得搞懂了飛機翅膀的功能,以及為什麽飛機在一定速度下能夠騰空而起之後,很高興。老易把雜誌借去看,認真閱讀每一頁。我很奇怪,問他,這些東西對於你都是常識,為什麽還認真讀?他笑着說:「開卷有益。」可不是,他沒有別的東西可讀,這些雜誌就聊勝於無了。
官方出版的四卷《毛澤東選集》收錄的著作和文章,寫作日期截至到1949年9月。毛澤東在建國之後的許多文章和内部會議上的講話沒有發表,一般老百姓完全不了解這位領袖做決策的背景和他的真實思路。我有一套書,好幾卷,是從北京带到内蒙的,書名是《毛主席文選》,其中收錄的都是毛澤東在建國以後的講話和文章。這套書不是官方,而是某些红卫兵组织出版的,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奇特現象。當時天下大亂,各級政府失控,有些紅衛兵組織,衝擊查抄了政府的檔案館,拿走內部文件,最後形成這套書。虽然此书不是官方认可的,但据我的判斷,其中的文件和資料基本真實。
现在我明白,這套《文選》收集的講話和文章為何從來沒有正式發表過。毛澤東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思想嚴重脫離實際,直接導致了政策上的失敗。建國之後,他反覆告誠黨內的高級幹部不要被勝利衝昏頭腦,但從他的講話可以看出來,他本人也是衝昏了頭腦。
譬如大躍進時期各層政府虚报产量,到了极度荒唐、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一般水稻畝產千斤就是高產了,但報纸上出現了畝產萬斤甚至10萬斤的報道。當過農民的人,不會相信這種鬼話,但當時毛澤東居然擔心糧食太多了怎麽辦。在幾個講話中,他都談到中國可能會比蘇聯提前進入共產主義,也就是說物質供應到了極大豐富,可以按需分配,而不必再按勞分配了。他又說,到了共產主義的門口先不進去,要给苏联老大哥留面子,讓老大哥先進去。他倒真是謙虚。大饑荒之後再看這些話覺得可笑,但毛澤東講話的時候是認真的。
我把這套文選悄悄地借給老易。從那以後,每當我去豬圈的時候,就看兒他在埋頭讀這套書。他通常很小心,我從來沒有看到他讀禁書。但讀《毛主席文选》不必躲躲藏藏,有时还和我讨论书中的内容。在那個年代,沒有人敢於對毛澤東講的話提出任何質疑,牆外有耳的只有豬,說話不必顾忌。老易很谨慎,说读了之后才知道以前許多不大理解的事情「原來如此」。
老易對國外的事情比較了解。他出過國,建國之後,一些第三世界國家派人到中國來學航空,老易當教官,和洋人打交道。我的好奇心很強,請他給我講講國外的事情。但他守口如瓶,總是微笑着說:「你只要多讀書,以後就慢慢就知道了。」
我求他教我學英文,他始終沒有答应,说他学的口音不标准。其实我知道,他是怕給我們兩個人找麻煩。那時,談論資本主義國家的事情絕對忌諱,被人知道了會說他給我灌輸資本主義思想,罪莫大焉。
老易讀完《毛澤東文選》後,我對他說,毛主席對中國步入共產主義的前景顯然過於樂觀,但您認為中國什麽時候才能達到共產主義?他說不知道共產主義應該是什麽樣子,需要達到的「物質極大豐富」是個什麽標準,但中國比世界上許多資本主義國家要窮的多。
我從小受教育,以為祖國繁榮昌盛,而資本主義國家受壓迫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雖然我們所處的邊疆落後,但當我聽說整個國家都比許多資本主義國家窮,驚訝不已,問他為什麽如此確定。
老易說他對別的國家了解不多,但是對美國略知一二,他在194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去過美國。當時中、美兩國共同抗日,他作為盟軍的軍官到美國受訓,曾經在美國的軍艦上服役,隨艦去過不少國家。按照文革的標準,這段經歴大概是他個人歷史上最「黑」的一段;在美國軍艦上服役,和关帝國主義合作!
老易說,1940年代的美國比今天的中國富裕得多。他的話讓我震驚,但我知道老易不會騙我,很感激他的信任,敢於與我分享這個秘密。
他舉了一個例子。在1940年代,為了戰爭的需要,美國的造船廠平均每周生產15艘艦船。相比之下,今天的中國一年也不可能生產出来道麽多艘艦船。
他的話激起了我對美國的好奇心。我說,美帝國主義是中國的敵人,仇視中國,在朝鮮戰場和中國軍隊打仗。老易說在二戰期間,中美是盟國,美國人民對中國很友好,給了我們很多的援助。我想這大概是為什麽毛主席說要區分帝國主義國家的政府和人民。
我又問老易,種族歧視在美國是不是很嚴重?他說是的。他在美國軍艦上服役的時候,有一次看到一個白人軍官辱罵一個黑人水手,這個黑人揮拳把那個白人打翻在地,結果兩個人都關了禁閉。
我還問他,那麽美國勞動人民是否貧困呢?他說是的,美國的貧富差距確實很大,但即便如此,美國當時窮人的生活水準也比今天中國普通老百姓要高。
老易講的話,讓我很吃驚,我活了這麽大,第一次知道中國有多窮。這讓我既失望又高興。失望,因為自己的國家窮;高興,因為我知道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我想我太無知了,擺脫無知唯一的辦法就是學習,不斷地學習。最具諷刺意義的是,我來到戈壁灘接受農民的再教育,結果卻從一個反動技術權威那裏學到了更多。
豬在營房四處漫遊,不受拘束。到了餵食的時候,老易就召唤牠們,聽到「羅羅羅」的聲音,幾隻豬就飛奔回圈。
老易的召唤聲,傳得不遠,跑遠的豬聽不到。老易就拿根樹棍在營房周圍到處找,嘴裏發出「羅羅羅」的聲音。黃榮樹想出了好主意一吹哨。哨音響亮,傳得很遠,每次餵食,他就吹哨。很快豬形成了條件反射,聽到哨聲,就快奔回圈,衝到猪食栖,等若餵食。
但是豬班的哨子有時把人搞糊塗了,因為我們開飯的信號也是哨子。有時哨音一響,我們搞不清楚是猪開飯了,還是人開飯了。其實豬班的哨子和司號員的哨子有些微不同,人的耳朵分辨不出來,豬的耳朵可以分辨出來。只有豬班的哨子響了,豬才跑。我們看到豬跑了,知道不是我們吃飯的時間。如果哨子響了,豬沒有反應,我們就知道炊事班開飯了。
老易餵豬的時候,我喜歡在一邊觀看。他提着裝滿豬食的桶走到食槽邊上,幾隻豬就激動起來,相互擁擠着,又拱又撞。他往槽里倒猪食的時候,群猪就迫不及待地把嘴伸進槽子,「吧唧吧唧」吃起來。老易邊倒食,一邊輕輕責備他的豬:「淘氣,淘氣!」
他喜歡他的豬,給每隻取了名字。他最寵愛的是曹操——雖然用的是三國時期魏武帝的名字,但曹操是母豬。不知是因為老易偏愛牠,給牠餵多一些,還是牠更能搶,牠看上去像一口真正的豬,渾身圓滾滾的,不像其他瘦得像狼一樣的豬。老易一叫牠的名字,牠就一搖一晃走過來。
曹操四處逛來逛去,有時餵食也不回來。老易發現,曹操懷孕了,大概是她出去和哪個種豬交配上了。老易很高興曹操生崽了。下工後,我去老易的豬廚房,看到曹操臥在爐灶邊上,幾隻粉紅色的小豬在吃奶。牠伸直身子,鼻子裏滿足地發出哼哼的聲音。
老易告訴我,他和黃樹榮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由於曹操難產,他們不得不為牠當助產士,伸進手把每隻小豬拉出来。一堆沾滿血漬的破布還在地上。
很快曹操就可以來回走動了,一群小豬追着牠,磕磕絆絆。老易看着曹操和牠的小豬,一臉欣慰。他把曹操一家趕到一個角落,給曹操提供特餐。
到了2月份,春節臨近,每個人都期待着年飯,連長宣布殺一頭豬過年。一想到有肉吃,大家興奮不已。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厄運會落到曹操身上。
黄樹榮找到連長,力主曹操應該留着下崽,而且母豬的肉不好吃。但連長不同意,道理也很充分;曹操的肉最多。最終,豬班的上訴被駁回了。
殺豬的那天我去了豬圈。通常,黄樹榮負責捆豬,炊事班負責屠宰,但老黄說不知曹操跑到哪裏去了。好幾個人找了很久,才在營房外面找到牠,正若無其事地遊蕩,拱草地。因為黄樹榮不肯幫忙,很多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牠抓住。曹操大聲尖叫,整偶營房都可以聽到。就這樣,曹操壯烈犧牲了。後來老易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話;「人怕出名,豬怕壯。」
老易是個沒有脾氣的人。據我的觀察,與人為善是他處世的準則。他待人誠想,謙恭和藹,對待領導的態度也是一樣,不卑不亢。就像曹操被殺這件事,他也淡然處之。蘇東坡在《留侯論》一文中寫道:「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老易就有這樣的涵養。
我對他說,我可以做到不驚,但是很難做到不怒,我是個「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的人。老易說,那是因為你吃虧還是不多。他勸我要設身處地從別人的角度想問題,三思而後行,這樣就會少做後悔的事情。
我問老易,按照資歷,連長指導員給你擦皮鞋還不夠格,他們不懂農業,也不下地幹活,還頤指氣使,動輒訓斥別人,你為什麽對他們也畢恭畢敬?
他說,連長指導員本質上也是好人,和我們一樣,來到戈壁並不情願,心中鬱悶,有時遷怒於下屬,我們應該試圖理解他們。況且,他們手中有那麽一點權力,你要是得罪了他們,日子就不好過。他們要是不批准你探親,你三年也回不了一次家。你對他們尊敬一些,叫一聲連長、指導員,你身上也不掉一塊肉,他聽了高興,何樂而不為呢?
他說,吃虧多了,就不會感情用事。「我年輕的時候,和你的脾氣差不多,說話直言不諱,意氣用事,結果摔了很多跟頭。」
老易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年輕的時候,考取了國民黨在廣西的一所軍校。臨近畢業的時候,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學生和教官發生糾紛,學生決定罷号。軍校的紀律嚴明,不服從命令而罷考是個嚴重的問題,校方準備懲處帶頭鬧事者。
學生們商議之後,認為法不治眾,商定大家都挺身而出,承認自己是領頭的,校方就無可奈何。
學校開會,總教官訓話之後,要求帶頭的人站起來。「我一躍而起。回頭一看,只有另一個人站了起來,其他人都一動不動端坐着。就這樣,我們兩個人變成了帶頭鬧事的。」老易告訴我。
「怎麽懲處你們的?」我迫不及待地問。
「另外站起來的那個人是白崇禧的侄子,校方沒有拿他怎麽樣,我是唯一受到懲處的。」白崇禧當時是桂系軍隊的首領,兼任廣西省省長,當然無人敢惹。而老易無權無勢,沒有後台,只能甘認倒楣。
給老易的處罰是留級一年。雖然畢業晚了一年,但為了安撫他,最後給他授予的軍階和原來同班同學一樣。儘管如此,老易說這件事對他震動很大,是個惨痛的教訓,輕信和衝動會吃大虧的。他希望我不要重蹈他的覆轍。
既然他做事如此謹小慎微,我好奇他此後是否做過令自己後悔的事。他回答說,唯一後悔的是他錯過了加入共產黨的機會。
他在民航的一位同事告訴我,有一次老易駕駛飛機,降落時遇見大霧,燃料即將耗盡,那時完全靠飛行員目測跑道降落,大家都認為在空中發現跑道並安全降落是不可能的。找不到跑道,結果將是機毁人亡。如果跳傘,他可以活命,但飛機就報銷了,而且飛機墜毀在機場附近,很可能造成人員傷亡。
千鈞一髪之際,他決定在跑道上迫降。憑着高超的技能和豐富的經驗,在幾次接近跑道後,終於安全着陸。他因此立功受獎。此後,民航的共產黨組織打算吸收他入黨。
老易說,他不想入黨,並非對黨有意見,而是作為黨員,要參加黨的會議,遵守黨的紀律,他不想受這些束縛。他告訴黨支部書記,作為個黨外人士,他能夠更好為黨服務。就道樣,他放棄了入黨的機會。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後悔了。他成為了階級敵人,妻子和孩子都跟着他背黑鍋。他無法改變曾經為國民黨効力的歷史,但當初若加入了共產黨,他的處境就會好得多。如果只是牽扯他本人,也就罷了,他後悔自己的選擇給家人帶來了很多的廠煩和痛苦。
第二天,老易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被群眾揪門。他被拖到台上,彎着腰接受批判。一名造反派列舉了他對黨犯下的罪行,揭露他地主家庭出身,曾經駕駛轟炸機轟炸共產黨控制的解放區,指控他是國民黨特務,混進了兩航起義的隊伍。
雖然他平靜地講述噩夢,但我看出來他心裏的不安。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家庭背景或曾經是國民黨員的身份。他說,作為一名國軍軍官,加入國民黨是別無選擇。但因為對舊政權失去了信心,他才棄暗投明,參加了起義。
幾年以後,我見到老易的妻子,她告訴我說,文革初期,造反派指控老易密謀潛逃國外,還說他有黄金,要他坦白交代。老易不承認,造反派不由分說,打他,抄了他的家,掘地三尺找黄金。當然什麽也沒有找到。
老易在造反派手中吃了這麽多苦,我猜想,他在戈壁灘流放,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可能是個解脫。當然,我當時只是個少年,無法體會他與家人分離的痛苦。
我對老易最珍貴的記憶是某年夏天,我連正在挖一個叫做東壩的水渠。一天,天氣非常熱了,我們帶來的水很快喝光了。我們派楊生辰回營房去挑水,兩個小時過去了,水還沒有來,我們覺得快渴死了。就在此時,有人喊道:「水來了!」
大家都跑上渠背翹首觀望,只見一個高瘦的身影,肩上扛着一根扁擔,慢慢走近,不是別人,而是老易!他頭頂烈日,挑着兩桶水,大概有100斤吧(50公斤),走了好幾里路。
大家都跑過去迎他。他放下水桶,滿頭大汗,臉色蒼白。我們問生辰哪去了?老易說生辰大概中暑了,自己替他把水挑來了。
大家都很感動,有人建議先舀一杯水,弄把濕毛巾,讓老易擦擦汗。老易推讓,說不要浪費水。執拗不過,他接過毛巾,一邊擦臉,一邊滿意地看着我們大口喝水。
1973年春天,老易和民航的其他下放人員接到調令,回呼和浩特市報到。這時整個民航系統被軍隊接管,納入空軍的體制。為了恢復正常運營,下放人員統統電返工作崗位,而且每人發放一套空軍军裝,佩戴帽徽领章。
聽說老易要走了,我悲喜交集。喜的是老易終於離開了這個不毛之地,回去和家人團圓,重拾他的老本行;悲的是再也不能與這位良師益友朝夕相處了。
老易安慰我說:「世界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好事會到頭,壞事也會到頭,不必悲傷。我們在患難中建立起來的友誼是永久的。」
他離開那天,連裏許多人都出來給他和他的同事們送行。他們站在一輛卡車的車斗裏,老易身穿深藍色的空軍軍裝,軍帽下鬢角斑白,像是一個老將軍。卡車發動了,他微笑着向我們招手,不一會兒,一團灰塵吞沒了卡車。
幾個月後,老易的一個同事回來料理一些事情。他說那天離開之後,他們在烏拉特前旗上了火車。車廂裏很擁擠,他和老易兩個人只有一個硬座。他年輕,堅持讓老易坐,自己站着。車行不久,他想出一個主意,找到列車長,說他是首長的警衛員,首長需要照顧。當時,軍裝上只有帽徽和領章,沒有任何軍銜的標誌。老易白髪蒼蒼,腰板筆挺,一身軍裝,看上去確實像一個大首長。
列車長不敢怠慢,把他們領到軟臥包廂。他們一路舒舒服服地回到呼和浩特,而老易一直蒙在鼓衷,不知道為何受此優待。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收到了一個包裹。打開一看,裏面有一本書,書名是;TheEnglishDuden,翻譯成中文應該是《杜登辭典》。這是一本新出版的英文辭典,裏面每頁都有世界萬物的圖示和英語名稱,相當於一個有圖解的英文百科全書。書的扉頁上有老易的題字:「偉建同志惠存,易空贈。73.11.18於呼市。」
我曾經和兩個朋友扒火車(當時沒錢買火車票)專門到呼和浩特市去看望過一次老易和他的妻子。此後不久,老易退休了,回到了家鄉廣西桂林。他給我寫信,說住在桂林市的龍隱路上。
我以後再也沒有見到老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