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男女有別
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一次,一個韓國同學和他的妻子邀請我們夫婦去他們家吃飯。女主人的名字叫蘇西,是個很棒的廚師。我們邊吃邊聊,男主人會不時從桌子上站起來,幫助妻子端菜上飯,收拾碗碟。
十多年後,這對夫婦又邀請我們去他們在韓國的家吃飯。與美國的住處比,他們在漢城的家簡直是富麗堂皇。我的同學已經是教授,雖然工資相對微薄,但是他們俩都來自有錢人的家庭,所以生活過得相當舒適。
與在美國不同的是,违一次,蘇西沒有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饭。她忙着做飯、上菜和倒飲料,一刻不停。我和妻子再三請她坐下吃飯,她委婉地拒絕了。我的同學也沒有請她上桌。
我迷惑不解,問他為什麽不請太太坐下來。他回答說,別忘了,我們在韓國,按照傳統,有客人的時候内人不上桌。
我說你們都是在美國讀的書,何必如此守旧呢?他微笑着说,我们韩國人的傅統是從你們中國人的老祖宗那裏學來的,儒家傳統就是如此。
我無言以對。儒家思想和傳統在韓國如此根深蒂固,让我感到惊讶。
中國的文化傳統是男尊女卑,共產黨闹革命要打破這個傳統,一直倡導男女平等。雖然共产黨的领導人中以男性居多,但也不乏傑出的女性,其中包括參加過長征的女红軍。
1954年,男女平等被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一部憲法。毛澤東說:「婦女能頂半邊天。」他還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辦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辦得到。」儘管如此,舊傳統難以消除,對女性的社會偏見仍然存在。
一個星期天的午後,天氣不錯,我坐在宿舍外面的牆角看書。突然聽到引擎的聲音,抬頭一看,一輛吉普車疾馳而來,在連部前面刹住。
在我們那裏,馬車都少見,更不要說吉普了。大家都跑出營房,想看看來了什麽大人物。
只見從車上下來三個軍人,腰上別着手槍。他們走進連部,不到一分鐘,就和副連長一起走了出來。他們大步走進一間宿舍,不一會兒,推搡着一個人走出門。仔細一看,被帶出來的是外號叫做二狗的一名戰士。
二狗出事了!這個消息很快传遍全连。
那幾個审人把二狗帶到連部,大家都想進去探個究竟,但副連長把大家擋在門外。
很快我們就聽說二狗犯的事是強姦了他的女朋友。
狗和翠花(化名)談朋友已經有段時間了。因為兵團禁止談戀愛,所以凡是敢於犯禁的都偷偷摸摸,外人難以察覺。想「進步」的人不敢談戀爱,甚至不能讓人懷疑你和異性有任何往來,否則流言蜚語就能斷送前程——無論是人黨、人兩還是上學或進工廠,這些好事都不可能了。但是來白北京的二狗不在乎這些,他似乎根本不想進步,沒有什麽入團上學當工人之類的野心,還時不時和别人打架。
其實二狗幹活很賣力氣,但他不會討好領導,而且犯自由主義,想幹啥就幹啥,所以找個女朋友也不是為奇。
我對翠花的唯一印象是,她不像大多數女生那麽拘謹。其他女生見到男生都是面無表情,低頭而過,避免目光接觸;翠花比較大方,臉上經常掛着微笑。在那個年代,她的這種做派可能會被一些人認作輕浮。果然出事了。
據說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二狗和翠花已經時不時地秘密約會了好一陣子,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也许是怕暴露,翠花决定和二狗分手,她告訴二狗應該把全部精力放到社會主義建設上,暫不考盧個人問題。
二狗大概覺得被抛棄了,怒火沖天。那天晚上,他喝了一點酒,借酒壯膽,擺出豁出去的架勢,衝到翠花宿舍的門口,大聲喊叫讓她出來。同班的女生隔着窗戶告訴他翠花不在。二狗不信,一腳踢開房門,找到翠花,把她拖了出來,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翠花的同屋趕緊跑到連部報告,跟着連長指導員在黑暗中四處搜尋。就在此時,翠花一個人回來了。詢問之下,翠花哭哭啼啼地說,二狗把她強拖到一排還沒有蓋好的土坯房裏面,強姦了她。
當天晚上,連長並沒有找二狗的麻煩,只是讓翠花保持冷靜,回去休息。他斷定二狗也不會再去騷擾她,但打電話向團裹報告了這個重大事件。
第二天上午,團裏就來了這幾位荷槍實彈的軍人,把二狗逮捕了。二狗束手就擒,毫無反抗,只是喊冤。
坐吉普車來的軍人在連衷忙了一整天,我們離着老遠看到他們把女人的內衣褲釘在朝陽的山牆上拍照,大概是收集證據。晚飯前他们把戴着手銬的二狗带出連部,推進吉普車,揚塵而去。
雖然沒有正式宣布,但很快此事就人人皆知了。速長走到哪裏,都兴高采烈绘聲繪色地講述事情的原委,好像他本人就在現場樣。不過他警告我們說,二狗之所以犯錯誤,就是因為沒有好好學習毛主席苦作。他捉到翠花,也是用不屑的日吻,大意是她自找的。至於如何處置二狗,他也不知道,要司法部門決定,並斷定「沒他的好果子吃」。
二狗的事令所有人都深感震驚。常時男女生互不往來,話都不說,二狗居然逾越男女之大防,膽大包天。幾天後,有人從團部回來說,二狗被關在那裏,堅決否認犯了強姦罪。他承認把翠花帶到沒蓋好的土坯房,但只是在她身上「趴了一會兒」,就放她走了。從此,連裏的男生就戲稱二狗為「趴一會兒犯」。
大約幾個星期後,全連集合後被拉到分團部開大會,周圍的幾個連隊都來了。臨時搭了一個講台,上面懸着一個横幅——「宜判大會」。一位團領導走上台,宣布開會之後,就大喝一聲:「把反革命犯罪分子張某某带上來!」
兩名軍人從拐角處把二狗推到台上。我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被帶回來的。此時他雙手銬在背後,低頭弓背、步履蹣跚被推到台前。他垂頭站着,一邊一個高大的軍人押着他的雙臂。他瘦了許多,剃了光頭,滿臉憔悴,衣衫襤褸,好像變了一個人。看來,他在大牢裏沒少被收拾。過了一會,他悄悄抬起眼掃射人群,我猜想他在尋找翠花。但她並不在人群之中。
此時,大家都急於知道對他如何處置。
團領導宣布了二狗的罪行,說他犯了反革命強姦罪,原因是沒有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沒有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和世界觀。我覺得這個罪名很滑稽,難道還有革命強姦罪嗎,還是強姦就是反革命?
宣布罪名之後,就要宣布判決了。團領導說,二狗認罪態度比較好,對於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根據我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一貫政策,判處張某某有期徒刑四年,勞動改造。希望他能夠改過自新、重新做人。
他還告誠我們汲取教訓,引以為戒,努力改造世界觀,使自己成為真正的無產階級接班人。
立判完了,他又大吼一聲:「把反革命強姦犯張某某押下去!」隨即,兩個高大的审人把二狗押下台去。大會結束了。
看押二狗的兩個軍人把他帶回宿舍,取走了自己的東西。見到他的人後來說,二狗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哭,反覆說他太後悔了,但他堅稱自己是無辜的。
在那個時代,到底是誰審的、怎麽審的,誰提供什麽證據和證詞,如何量刑,我們一概不知。不少人都懷疑二狗是被屈打成招。
之後不久,翠花也被調離了。
二狗被判刑之後,連裏開了幾次會,指導員和連長訓話,要求我們汲取二狗的教訓,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學習毛主席著作、改造小資產階級思想、樹立無產階級人生觀,以及建設社會主義新邊疆的偉大事業當中,並重申了兵團戰上在25歲之前不能談戀愛。
大多數兵團戰士的歲數都在二十上下,不夠年齡。
這種環境之中,向異性表示好感要承擔很大的風險。有的膽大的男生偷偷給女生寫情書,沒想到女生思想進步,非但沒有被打動,反而把情書交給了指導員或連長。即便領導在全連開會的時候不點名批評,很快大家都知道情種是誰。這下麻煩了,偷雞不成蝕把米,搞得人人皆知,從此抬不起頭來。我估計沒有女生主動向男生示好。因為萬一是個要求進步的渾小子,把信給上交了,那麽這個女生將無地自容。誰敢冒這種風險?
也有例外。大家都知道三排長劉鳳亮有個女朋友,是一個女生排的排長。連里有幾個退伍軍人,已經到了婚娶的年齡,所以他們不在禁止談戀愛之列,也不必擔心流言蜚語。
在正規部隊擔任了連長以上職務的軍官退役的時候,由部隊和政府安排到地方上的事業或企業部門工作,通常擔任同級別的職務。譬如團長退役去當縣長或同級別的工廠廠長,營長去擔任政府部門的科長。這樣的退役叫做轉業。如果在部隊沒有被提拔成幹部,退役的時候稱之為復員。
對於復員軍人的政策,如果是城市兵,復員之後回城市;如果是農村兵,一般只能回鄉種地。二排長和二排長都是農村來的,所以娶了媳婦帶回老家,是他們大多數人對於未來前景的期待。
我們排長雖然官不大,但好夕是個幹部,而且長得五官端正、身強體壯,幹活是一把好手,又是黨貝,所以找個對象不難。還有一些到了婚娶年齡的復員軍人,條件就沒有那麽好,找不到對象,成了困難户。這其中就包括老侯。
老侯只是個普通戰士,不是黨員,而且個頭不高,長得五大三粗,其貌不揚。以他的條件,要想讓哪位知青看上,幾乎是不可能的。老侯苦惱之餘,找指導員求助。據說指導員讓他不要胡思亂想,有工夫就學習毛主席著作。
老侯看上了一位姓石的女生。他還真有眼光,這個女孩子長得漂亮,高個,身材苗條,在連裏當衛生員。
老侯給小石寫了一封情書。小石並沒有受寵若驚,而是嚇壞了,很快這封信就轉到了連長、指導員手中。連領導並沒有批評老侯,因為他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但很可能把此事當作笑話講給別人聽了,包括信中的不少錯別字。小石知道這件事傅出去了,很多人都知道老侯在追求她,這下不得了了,一下子就病倒了,我估計是精神出了毛病,不得不送去住了一陣子醫院。
儘管如此,老侯癡心如初,不肯甘休。據說他又給小石寫了一封信,說他看起來是30歲的模樣,其實他只有25歲。他向毛主席發誓,只有25歲。他質問小石為什麽不愛他,還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世界上沒有無缘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個無產階級應該愛另一個無產階級,我是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如果你不愛我,你就不爱無產階級。
老侯的邏輯無懈可擊,但是不管用。他一封又一封寫情書,窮追不捨,小石的歇斯底里又發作了,又被送去住院。指導員不得不下命令,禁止他繼續追求小石。從此,老侯獲得了「真正無產階級」的光榮綽號。
由於男生排和女生排的營房是分開的,之间有一段距离,男女之间沒有相互接觸的機會。只有一個地方是例外,那就是連部。連部是權力中心,很有些吸引力,班長排長要時常到那衷去滙報工作,有些男生女生有點事情就去速部請示。我覺得大多數經常跑連部的人不過是找藉口接近領導,拍馬屁。
連長姓張,皮膚粗糙,兩頰因暴露出無數的毛細血管而泛紅,眼睛不大,看上去總像是閉着。他的個頭很大,走起路來一搖一晃,顯得笨拙。男生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老呆」。女生比較客氣,稱他為「呆工連長」。這個外號除了他本人之外,大概全連上下盡人皆知。老果對於男戰士很嚴属,對於女生總是和颜悅色。但在我們看來,他的笑比哭還難看。後來他調到團衷去了。
有一天,李寶權興沖沖地跑進屋來,說有特大喜訊。那個年頭,只有發表毛澤東的最高指示才被稱為特大喜訊,但寶權不關心政治,所以肯定不是有什麽最高指示。看着寶權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我迫不及待地問他:「什麼好消息?」
「老呆在團部被抓起來了!」
寶權說。寶權告訴我們,老呆犯了生活作風錯誤。所調作風問題,就是不當性行為。據說,一天晚上,一對男女戰士在打麥子場的一個角落幽會。老呆大概是出去打獵回來,也許他知道這是秘密幽會的好地方,總之,這對男女被他抓了個正着。這兩個戀人嚇得半死,不知所措,老呆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頓,責令那位男生回去寫檢討,等候發落。至於他對女孩說了些什麽,沒有人知道。
從此之後,老呆經常晚上找那位女生談心。領導找任何戰士談心都是正常的,也沒有人懷疑什麽。那位倒楣的男生嚇壞了,再也不敢約見他的女朋友。但他寫完檢討之後,老呆再也沒有找他,好像這件事過去了。他對於老呆的寬容還心存感激。
但是後來那個女孩懷孕了。
至於這對戀人的關像是否發展到偷吃禁果的程度,無人知曉。但紙包不住火了,女孩找到了男孩,坦白了一切。換了另一個人,非要去找老呆算賬,狠狠揍他以雪恥辱。但是寶權嗤之以鼻地說,這個窩囊廢,沒有這個膽量,只是鼓勵女孩向上级告状。
女孩猶豫再三,進退兩難。此事一旦暴露,當然有损她的臀譽;不報告,早晚要面對現實。最終她還是向上級報告了老呆的劣行。
老呆不承認,反咬一口,說女孩誣陷,說孩子的父親是她的男朋友。那時也沒有親子鑑定的技術,這下子說不清楚了。告狀的是顯然犯了錯誤的兵團戰士,被告的是現役軍人幹部。到底信誰?團裏只好調查這對戀人的家庭背景,看看他們是否有誣陷革命幹部的動機。
女孩的家庭出身是工人,無懈可墼,而男孩的家庭出身是小商贩,属于资产阶级。因此怀疑他是搞階級報復。
恰在此時,國務院召開了全國知青工作會議。起因就是福建的李慶霖給毛澤東寫信,反映他的兒子上山下鄉之後食不果腹,衣不暖身。毛回信說:「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籌解決。」
周恩來立刻開會檢討知青上山下鄉出现的問题。在會上,收到了新華社的一份《情況反映》,提到全國好幾個兵團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現役审人蘞污女知青的情況。其中內蒙建設兵團受害人有299名,罪犯中有209名幹部。這些情況,使周恩來和與會的其他國務院負責人十分震怒,要求微查,對犯罪分子嚴懲不貸。
後來才知道,問題遠比新華社記者所反映的嚴重,而且真正揭露出來的案子肯定只佔實際發生的一小部分。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下,受害人不但得不到多少同情,而且還可能因此斷送了前程和理想婚姻,因此大部分受害人會選擇默不作聲。
被抓到的罪犯受到嚴懲,有的被處以極刑。但是之所以發生這麽多濫用職權、令人髪指的犯罪行為,是因為在兵團的體制下,少數幹部對戰士幾乎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因此濫權就不是為奇了。微查和嚴懲都無法根除制度本身所產生的問題。
也是體制使然,上面發了話,要微查嚴懲,下級領導就把此事當作一場運動來抓,一切案件,從嚴處理。老呆恰巧撞在槍口上,在劫難逃了。但是也許難以找到真憑實據,無法定罪,後來聽說讓他復員回鄉而已。
在兵團戰士當中,我的年齢算是比較小的。1969年剛去内蒙建設兵團的時候,不足16歲;到了1975年,我已近22歲了。絕大多數兵團戰士的年龄在二十二到二十六七歲之間,但是據我所知,在我的周圍,沒有人談戀愛,沒有人有女朋友。談戀愛被視為羞恥或落後的行為,大多数人即便有此心也沒有此膽。我們失去了正常人應該有的談情說愛的權利,失去了人生最為美好的一段青春。現在想想,兵團的女知青,失去的更多,不僅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而且是婚嫁最佳的年齡段。
所有這一切犧牲,都是以革命的名義。文化大革命,說是要破除中國傳統的思想、文化、風俗和習慣。而偏偏從孔老夫子傅下來的中國傳統中最虛偽、最扭曲人性的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到了文革期間反而建到極致,所宣傳和實行的幾乎是禁欲主義,成了那個時代的特色。
若千年之後,等到這個群體有了婚娶自由的時候,恰恰趕上了只許生一胎的計劃生育政策,造成當今中國人口構成的年齡斷崖。
限制生育,我們這一代人的遭遇,真可谓「空前而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