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化沙漠
江青原名李雲鶴,山東諸城人。年輕時堪稱美貌,性格反叛。1935年,21歲的她離開了山東,來到十里洋場的大上海,成為一名電影演員,藝名藍蘋。上海是當時中國唯一製作電影的地方。她演出了幾部電影,在文藝圈混得小有名氣,但通常被認作二流演員。多年後,作為毛澤東妻子的她,自封為中國亵術和文化領域的唯一權威。
1937年,日本侵略軍入侵上海。次年,江青離開,輾轉來到共產黨的根據地——延安。1938年底,她與毛澤東結婚。當時毛45歳,江青只有24歲。據說毛澤東與江青的婚姻在共產黨的高層頗有爭議,因為有傅言說她的歷史不大清白,而且頗多绋聞。後來黨中央批准了他們的婚姻,條件是江青不得參政。當然這些都是無法證實的傳言。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江青一度保持着低調。她被任命為中共中央宣傳部電影處處長,級別相當於政府部門的局長。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她突然走到政治舞台的中心,被任命為中共中央文化大革命小組的副組長。中央文革幾乎是那個時期的最高決策機構。官方媒體頌揚她為文化大革命的旗手,主要是因為她主導了幾部「革命樣板戱」的創作。
毛澤東認為舊傳統和舊文化仍然主導着新中國的藝術和文化领域,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文化大革命的一個目的是破舊立新。他說不能再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霸佔戲劇的舞台,革命的戲劇要歌頌無產階級的代表人物和普通的民眾。
江青主導了八部具有革命主題、歌頌工農兵的戲劇創作。它們本來要作為「様板」,供其他的藝術家效仿,與傅統戲劇共用舞台。但是文化大革命的風暴清除了被認作封建或資本主義殘餘的所有娛樂形式,除了八個樣板戲之外,幾乎所有其他形式的表演藝術——無論是電影還是戲劇——都被視為「毒草」而禁止。在這個8億人口和五千年歷史的國家,文化生活變得異常簡單;八部革命樣板戲,電台廣播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播放,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娛樂節目。
幹了一天的力氣活兒,晚飯之後,不管有多累,我們通常會找到各種方式自娛自樂。有人打排球,有人玩篮球,還有人坐在炕上打撲克或下象棋。像籃球和排球這樣戶外的活動,只有男生玩,女生最多紮成一堆兒在旁邊觀看。也許她們太累了,也許傳統文化要求女孩子規規矩矩,不鼓勵她們抛頭露面,總之她們娛樂的方式比男生更為有限。
男生中還有音樂天才。女生中是否有,我不知道。有時連裏開個聯歡會,上去吹拉彈唱的都是男生。只有團裏的文工團裏有女生,但是我們一兩年也見不到文工團到我們這裏來演出。
劉小彤是一個藝術天才,吹拉彈唱,繪黃篆刻,幾乎無所不精,而且是無師自通。無論什麽樂器,只要拿起來撥弄幾天,就學會了。我們排的王大成、崔賢超和關崇潔會拉二胡,他們有時會聚在一起拉四重奏,邊拉邊唱,都是革命樣板戲裏的段子。大家三三兩兩或坐或站圍成一圈看他們表演,也跟着哼哼。收音機裏每天播放的都是這幾齣樣板戲,久而久之,耳熟能詳,幾乎每個人不會唱也會哼。
八部樣板戲裏有六部是京劇,包括《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等,另外兩部是芭蕾舞劇——《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京劇是傳統戲,芭蕾舞是洋玩意,江青給它們賦予了革命的題材,號稱推陳出新。只不過此類的試驗,只有她可以做,其他任何文藝作品,無論是戲劇曲藝,還是文學作品,都統統被打成「毒草」。文化大革命,把中國變成了文化沙漠,只剩下八個仙人掌。
老崔的嗓音好,喜歡唱戲,但有時跑調,大家就笑,很開心。他唱戲的時候,可以把調子拉得很高——唱京劇講究拉高調。但凡此時,他的臉就漲得通紅,面部的肌肉也稍嫌扭曲,多少有些滑稽。有時聲嘶力竭,唱不上去了,他就戛然而止,擺擺手說:「太高了,太高了。」大家笑過了,就起哄讓他接着唱,他又擺手說:「不行,不行。」但說過之後,就讓幾位琴手降下一調,又扯開了嗓門。
我們生活中最令人興奮又極稀罕的就是看電影。建設兵團有個巡迴電影放映隊,配備一台放映機和一台柴油發電機。極其偶然的時候,放映隊來到我們連隊附近放一场電影,總是某個樣板戲的舞台片。雖然故事情節每個人都很熟悉,大家還是願意看。
初夏的一天,我們聽說放映隊當天晚上要去十連放電影。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放映的是一個刚剛被「解放」的蘇聯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這個片子描述蘇聯的創立者列寧和他的布爾什維克同志們在1917年的十月革命成功之後與反對勢力鬥爭的故事。這是1930年代拍攝的老片,現在解禁的原因大概是藉此影射蘇聯領導人背叛了列寧主義。
從五連的營地到十速沒有路,估計直線距離有20里(10公里),步行大約需要兩個小時。這點兒距離是小菜一碟,我們下地幹活往往都要走這麽遠,何況是去看電影,大家都很興奮,不在乎路远。
夏日書長夜短,我們在6點多鐘吃完晚飯,出發的時候,天還亮着。一起上路的有幾十個人。我們都不認識路,大概知道十連在我們營房的南面,所以只要朝那個方向走就會撞上十速的營房。電影都是露天放映,天黑才能開始,我們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走到那裏。我們三三兩兩散成一片,男生都在前帶路,女生在後面跟着,保持一定距离。
男生帶路,有一定道理。據我觀察,男人比女人的方向感好。後來讀書才知道,男性方向感好是人類進化的結果。遠古農耕之前的「狩獵和採摘」時代,男女的自然分工是男人打獵,女人採摘。打獵當然要走很遠的路,甚至出去畿天,久而久之,男人就进化出比较好的方向感。而女人採摘一般都離住地不遠,不必經常辨認方向。
我們一路走一路聊天,空氣中弥漫着欢乐的气息,跟在后面的女生安靜得多,但還是可以聽到她們嘰嘰喳喳談天的聲音和咯咯咯的笑聲。
我們在縱横交錯的田地和水渠中穿行,必須非常小心,灌溉季节,從水渠中溢流出來的水到處都是,不小心踩到水裏,把鞋子弄濕了,會很不舒服。
偶爾會碰到通往同一方向的小路,我們就會加快速度,但是路一轉彎,我們只好離開路,朝着要去的方向走直线。中国的北方,一般来讲冬天颳北風,夏天颳南風,走夜路時,如果陰天,看不見星星月亮,風向也是個參考。迎風就是往南,逆風就是朝北,雖然不準確,也不會大錯。
走了快兩個小時了,仍然看不到十連的跡象,周圈除了廣袤的土地,一無所有。黃昏降臨,找路變得困難,每个方向看起来都一样。
「方向對嗎?」有人喊道。
沒人回答。大家心裏開始犯嘀咕,懷疑走錯了路,不然走了這麽遠,應該到了。天已經快黑了,再有半個小時我們趕不到的話,就錯過片頭了。大家變得焦慮不安,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突然,我感覺腳背一涼,知道踩到水裏了。這裏有草,看不到脚下的水。奇怪的是我前面有好幾個人從此走過,沒有人吭氣兒。我忽然意識到這群壞小子自己把鞋踩濕了,還想捉弄後面的人,所以都默不作聲,等着後面的人一一蹚到水里。我也没出声,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走。就這樣,所有的男生都穿過了這片濕地,居然沒有一個人大驚小怪。
就在此時,我們聴到身後一聲尖叫,第一個踩到水裏的女生忍不住叫喊起來。前面的男生不由地哈哈大笑,很得意不約而同地捉弄了後面的女生。她們果然沉不住氣,第一個人就暴露了軍情。男生相互之問時而恶作劇,引以為樂,不過這回讓女生蹚水,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們只能向一個方向前進,別無選擇。
女生們都停下了腳步,大概商量怎麽辦。前面都是水,繞不過去。天已經黑了下來,我們回頭看,她們的身影只能隠約可見。再等一會我們就會走出她們的視線了。就在此時,我們聽到背後一片噼噼啪啪蹚水跑步的聲音,知道她們顧不得腳下的水,追上來了。追近了,又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此時,天完全黑了。
我們走啊走,好像永無盡頭。終於,聽到狗叫的聲音。好了,一定是到了,大家都提起了精神。奇怪的是,除了犬吠,沒有別的聲響。
如果快到十連的駐地了,應該可以聽到電影的聲音,但是一點兒都聽不到。
令人失望的是,前面是一個只有幾問土坯房的小村。一打聽,才知道我們走錯了方向,太靠東南方向了,現在還要拐彎往西面走。據村民說,從這裏到十連最好的路是走一條大渠的岸,一直通到十連。
天已經漆黑了,陰天沒有星月,走在渠岸上提心吊膽。好在渠岸寬,可以兩人並行。但岸上的路並不平坦,到處是水窪。我們需要小心翼翼,擇路而行,才能不掉到渠裏。
我們要經常走夜路,有時要看水渠,灌溉田地,有時放牛牧馬,甚至晚上去解手,都是摸黑。所以學會走夜路很重要,不然容易出事故。夏天,水渠裏灌滿了水,經常決口溢出,田野裏到處是泥窪。即使在白天,一不小心,馬車都可能陷入泥坑,要很多人连挖带拽才能拖出来,晚上看不清路陷進去更難辦。
其實走夜路不難,基本要領很簡單,但要常走,積累了經驗,才能夠如履平地。夜晚,只要是在戶外,即便是陰天,也有些微的自然光,平路、水和泥反射出來的光不同——白的是路,亮的是水,黑的是泥。只要眼睛適應了黑暗,就可以看出差别。
白、亮、黑都是相對而言,沒有比較根本有不出来。而且夜光的差別極其細微,以至於打開手電筒,眼睛適應了亮光,反而看不到兩步開外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了。我學會了走夜路,即便跑步,也不怕摔跟頭。
此時,我們心情迫切地在渠岸上疾行。電影應該早已开演了,我在心中默默盤算已經放映了多長時間,還剩下多少時間。想必大家都想着同樣的念頭——走了這麽遠,哪怕看了後半場也值得,我們只希望在電影結束之前到達。從離開營房到現在已经走了大约三个小时,一个小時前天就黑了,電影大概已經放了一半了,但前方仍然沒有聲音或燈光。
崔賢超和我並肩而行。他視力不好,晚上更看不清,即使戴着眼鏡,也無法區分哪裏是水,哪裏是泥,哪裏是路面。我的視力很好,可以幫他一把,我也喜歡聽他講故事。
他一邊走,一邊講開了烏蘭夫騎馬的故事。烏蘭夫是蒙族人,早年參加了共產黨,戰功卓著,在文革之前是內蒙古自治區的第一把手——黨委第一書記、內蒙軍區司令員兼政委。他在蒙古人中威望很高,但文革一來就被打倒了。
內蒙古每年都舉行那達慕。那達慕是蒙語,大概的意思是「遊戲」。這是蒙古族最盛大的節日,有各種傳統遊戲和運動,譬如射箭、摔跤、賽馬、搶羊。蒙人從小就騎馬,每個人都騎術精湛。賽馬是那達慕上最重要的赛事,有幾種不同項目,其中包括赛「走馬」。馬在奔跑的時候四蹄騰空,而走馬只能疾走,不許奔跑,任何時候都不能四蹄同時騰空,否則立即取消資格,有點類似人的競走運動。馬只能快走而不能跑,是需要特殊訓練的。
老崔說烏蘭夫總是參加走馬比賽。他的騎術很好,但歲數大了,無法與年輕人比跑馬或「搶羊」這種相當狂野和危險的遊戲。
多少年之後,我才知道内蒙騎馬的方式和英國、歐洲式的騎馬完全不同。英式講究騎姿優雅,騎手要用身體、手和腳精確地控制馬的步態——行走、小跑、慢跑或狂奔。騎手的身體與馬腿的移動要同步,節奏一致。一旦不協調了,騎手必須改變自己在馬背上上下起伏的節奏以改變馬腿移動的對角線,使兩者一致。在內蒙可沒有那麽多的講究,我們所說的走馬,大概包括英式騎馬的「步行」和「小跑」;而跑馬相当於英式騎馬的慢跑和狂奔。
內蒙騎馬的風格和美國西部的牛仔相似,對姿勢和形象沒有什麽講究,只求實際。這大概因為歷史上在歐洲只有貴族和騎士騎馬,馬既是交通工具,又是身份和權力的象徵,因此騎姿很重要。而在内蒙和美國西部,馬只有實際用途,載人或拉中,不必過多考慮形象。正因為如此,蒙古和美國西部的馬鞍都很相似,騎姿也是驚人的相似。
很多年之後,我還驚奇地發現,在美國和英國的馬廄裏,夜裏不眼馬。而在內蒙古,俗話說,「馬不吃夜草不肥」。馬倌要「起更」,往馬槽裏填料,一夜數次。馬有個怪毛病,如果馬槽一次填滿了,牠吃了一半就不吃了,必須少填、頻填,才能保證牠吃夠。我想夜裏餵馬,是因為馬在白天整日幹活,只有晚上有空吃料,而且我們給馬吃的都是草,很少有料(糧食),草裏所含的蛋白質少,吃一夜也未必能夠補是營養。而國外養馬,料好,白天餵的勤,夜裏就不必餵了。
在兵團糧食不夠人吃,給馬的當然也不是。馬倌有時偷一些馬料,到附近的農村和老鄉換豆腐吃,等於與馬爭食。
扯遠了,回到老崔的故事。他說走馬很難訓練,但走馬耐久力非常強。跑馬跑一段路就不行了,而走馬可以疾走一天。所謂千里馬都是走馬,所以走馬比跑馬更寶貴。烏蘭夫是個好騎手,儘管年紀大了,每次那達慕他都獲得走馬比賽的冠軍。
「你猜他是怎麽得冠軍的?」老崔神秘地問我。
我當然不知道。他告訴我,比賽的組織者暗中與其他騎手打招呼,要照顧烏蘭夫,比賽時千萬不能超過他,但是又不能讓他知道別人在讓他,否則他會生氣的。所以其他騎手都拚命打馬,又拚命勒緊韁繩,所以烏蘭夫總能赢。別人都知道怎麽回事,只有烏蘭大被蒙在鼓裏。
我聽完了哈哈大笑,走在邊上的人也聽到了,跟着笑。看來高官很容易被底下的人糊弄。「如果咱們有匹馬就好了」我說,「肯定會趕上看電影。」
「就怕到那兒的時候電影已經完了。」老崔擔心地說。
「哪怕能看半個小時的電影,也不算白跑。」邊上有人嘆氣。
希望愈來愈渺茫。我們都快走不動了,還是沒有十连的影兒。現在我們的口的好像不再是看電影了,因為電影肯定錯過了,而是一定要到達十連。走了這麽多路,此時往同走太不值常了。
突然,有人喊道:「安靜,安静!聽!」
我們停下腳步豎起耳朵。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大喇叭的聲音,愈往前走,聲音就愈清晰,是放電影的聲音。
大家興奮起來,加快了腳步。快到了,看不到燈光,說明他們都在操場上看電影。只要朝着聲音走,就可以找到。
大約15分鐘後,我們走進了十連的營區。還未進操場,迎面走來一大群有說有笑的兵團戰士,電影真的散場了。
我們站在操場中央,不知如何是好。又累又餓又渴,但這些都不要緊,關鍵是錯過了電影,白跑了一趟。看到散場的人群那麽高興,電影一定很好看,可惜我們看不到了,太令人沮喪了。
我們決定派代表去見十連的領導,請求為我們再放映一次。哪怕可能性不大,也要試試,不能輕易放棄。我們三個人,包括我和老崔,一起找到了十連的連長和指導員,說我們遠道而來,但是迷路了,如果现在往回走,即使不迷路,還要走兩個小時,這一夜就連隊的面上,能否為我們再放映一次?我们全体都会感激不尽。
還好,十連的領導挺同情我們。十連離團部比較近,他們知道我們連地處偏遠,更缺少文化生活,看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跑来看场电影,也許被感動了,也許擔心我們賴在那裏不走,影響他們就寢。不管怎麽說,他們指示放映隊專門給我们放映了一场。
我們幾個走回去向眾人報告,大家都歡呼起來。我特別高興是因為可以看電影了,而且因為我參加了談判,取得了很好的結果。
電影的螢幕是一塊白帆布,我們在螢幕前席地而坐。黑暗中我摸到了一塊磚頭,大概是之前的觀眾留下來的。我坐在砖头上面觉得很幸運。
戈壁的夏天蚊子特别多,走路的時候還好,但是一坐下來,牠們就蜂擁而至。隨手一拍,就能拍死一隻。我坐在那里,不停地拍打自己的頭、臉、胳膊和腿,抵擋蚊子的猖狂進攻。儘管如此,不影響我聚精會神看電影。
道是一部黑白片,膠片大概播放了幾千遍了,太老了,畫面不大清晰,像是淅淅沥沥地下毛毛雨,還發出嘶嘶的聲音。但是我很快就被情節吸引住了。
有一個片段:一群壞人在一個劇場的包廂裏,邊看表演,邊策劃政治陰謀。舞台上表演的是芭蕾舞劇《天鵝湖》,一群年輕的小天鵝,隨着動聽的音樂翩翩起舞。這些姑娘們衣着暴露,體態优美,我从未看过如此暴露的女性身體,既尷尬又興奮。我相信周圍的人也有同感。
文革時期道德教育與其說是革命的,不如說是極端清教徒式或是禁欲主義。甚至女人在工作時捲起袖子或褲腿,或者穿任何能顯示身體曲線的衣服,都讓人側目,被人認為是不革命的行為。結果是全中國所有的女性都千篇一律穿着盡量遮蓋體型的宽松制服,被外国人称为「毛裝」,任何顯示女性線條的服装都被認作資產階級的奇裝異服。
老崔後來告訴我,在北京,年輕人會反覆去電影院看這部電影,就是為了看《天鵝湖》這大約30秒鐘的「黃色」片段。後來,大家聊起這部電影,李寶權說,如果蘇聯入侵,他馬上投降,「俄國娘們兒太漂亮了!」他不無驚嘆地說。
電影的結尾很感人。俄國十月革命後,食物極度短缺,尤其在彼得堡,嚴重缺糧。列寧的一個衛士,叫做瓦西里,被派去征粮,他完成任務歸來,在向列寧滙報時昏倒在地。醫生一檢查,發現他是因為過度饑餓身體虚弱而昏倒的。我非常同情這個電影人物,因為我們像他一樣,天天都在和糧食打交道——種莊稼;也像他一樣,經常在磯餓邊缘徘徊。
滙報完工作後,瓦西里又要踏上征途,他回到家裏與妻子告别。她悄悄把一塊麵包放進瓦西里的口袋。瓦西里擁抱妻子的時候,又偷偷地從口袋裏拿出麵包,放回桌子上,貼着她的耳朵輕輕地說:「麺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從那天起,每當我們吃不飽飯或是饿肚子了,有人就會說:「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来的。」
電影結束時,已经过了午夜。我们对放映员千恩万谢,然后动身往回走。歸程順利,沒有迷路。一路上,大家都興奮不已地談論這部電影。回到營房的時候,已是凌晨兩三點鐘,離起床號、下地干活还剩下三四個小時了。
這一夜雖然漫長,充滿曲折,但好的電影恐怕要等到猴年馬月吧?
我在内蒙最后一次看电影,完全是个意外,特别另人惊喜的䪨。
1972年的一天,我和排裏的同事乘拖拉機到烏拉特前旗去拉糧。我們自己生產的糧食有限,吃的大多是國家供給的,所以要時不時地去前旗拉回來。
拉糧是個苦差,來回坐拖拉機,在土路上顛簸,左右搖晃,吭哧吭哧爬好幾個小時才到達。拖拉機突突突地冒着嗆鼻子的黑烟,轱辘卷起的尘土劈头盖脸,我們用衣服蓋住頭,背對前方,才能勉強喘氣。回程更慘,車斗裹滿載糧袋,堆得高高的,我們坐在糧袋上面。拖拉機超栽,走得更慢,有點兒坡,司機加油門,排氣管噴出的黑煙更濃。
到了前旗,馬上去裝車。200斤的大麻袋,要扛到肩上或背在背上。扛的人先蹲下,另外兩個人各用雙手拎着麻袋的一邊,前後一悠,「一、二!」就悠到蹲下人的后上。然後把麻袋往上一抬,扛麻袋的人就顺势站了起来,然後顫悠悠地把麻袋扛到車斗跟前,轉過身來。車斗上兩個人把麻袋從他的肩上或背上拎起來,摞在車斗裏。幹這活,特别費腰力,我們不斷交換裝車和扛麻袋的角色,一刻不停,直到把中装滿。
装完了屯,天色已晚,通常要在前旗住一夜,第二天回連。十九團旗有個「轉運站」,一排磚屋,分成男女宿舍。來拉糧的部是男生,因為女生幹不了這種力氣活。但各個連隊很多人經常因各種理由來前旗,都住在转运站。每問屋子裏有一個通鋪,上面的被褥不知多少人用過,通常都黢黑鋥亮,裏面有蝨子。屋前是個院子,裝滿糧食的拖拉機就停放在院子裹。
裝完車,天還亮着,我們到鎮子上唯一的餐館吃飯,飯錢報銷,每人幾毛錢而已。說是餐館,賣的也只是窝头玉米粥之类,凭粮票购買,所以不能敞開肚子吃。菜是用牛油炒的。在內蒙,植物油稀缺,炒菜有時用豬大油,就是豬的脂肪。豬大油也短缺,所以前旗的餐館用牛油。牛油炒菜,是世界上最難吃的。因為雖然牛油在炒菜的熱鍋裏可以融化,但它的凝固點很低,在室溫就凝固了。即使在夏天,菜上桌幾分鐘,牛油就結成一片片白色的塊,一股腥膻味道。要是在冬天,还沒有上桌牛油就凝住了,嚼在嘴裏又乾又澀,很不好吃。
第二天,因為有人在前旗辦事,拖拉機要到傍晚才能出發。一大早,我和劉小彤起床後,在前旗的街上闲逛。那裏有個小五金店,小彤喜歡進去東張西望。他父親愛照相,影響了他。他有一架舊照相機,是從北京带來的。他自己動手做了一個顯像、放大箱,自己沖膠卷,放大、沖曬照片。他有時去買點膠卷、顯影粉、定影粉什麽的。我手頭上保留的在内蒙的照片,都是他照的和沖曬出來的。
前旗有一個電影院。我們路過的時候,突然看到指導員迎面走來,不知他什麽時候也到前旗來了。我們和他打招呼,他問:「想不想看電影?」我心說這不是從天上掉下餡兒餅了嗎,當然想看。我問什麽電影,心裏估摸着無非是什麽《沙家浜》、《龍江頌》之類的樣板戲舞台片。老指說不是,是日本片,很反動,內部放映,供批判,而且只有幹部可以看,他手頭上有兩張票,自己已經看過了。
我想他有多餘的票,浪費了可惜,正好碰見我們,就順便做了個人情。我和小彤高興得不得了,真是撞上大運了,而且還是反動的外國片。對於我們來說,愈反動就愈有意思。
沒想到,那天我倆在電影院裏面坐了將近一天,一連出看了三個日本戰爭片。
第一個是《日本海大海戰》,描述的是1905年在日本海發生的H俄海戰,結果是日本海軍大獲全勝,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全軍覆沒,總指揮陣亡。從波羅的海勞師遠征到太平洋,行程三萬三千公里,俄國的海軍司令部不是腦子進水了,就是太小瞧以逸待勞的日本人了。
另一部是《山本五十六》。此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擔任日本海軍聯合艦隊司令長官,策劃了偷襲珍珠港的行動。後來关軍破譯了日寧的電报密碼,探知了山本五十六座機的航程,在太平洋上空將其擊落。第三個電影是《啊,海軍》,講的是一個日本海軍軍官的故事,此人是山本五十六屬下的一個下級軍官,海軍軍校出身,在美國年機攔截山本座機的時候,他駕駛一架護航機,看着山本的飛機被擊落,自己也負傷,但還是返航了。後來参加了防衛沖縄的戰役,最終戰死。
這三部片子,每部兩個多小時,每場電影之間沒有休息。六七個小時目不轉睛地盯着螢幕,當我們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太陽光刺激得睜不開眼,頭都看暈了。但是我們真是開了眼界。坐着拖拉機回速隊營房的路上,我倆悄悄地討論電影中的情節。回去之後,講給大家聽,每個人都聽的津津有味,很羨慕我倆。
在文革期間萬馬齊暗的氣氛中,幾乎所有的電影都被禁演了,為什麽上面突然允許內部放映「反動的」日本戰爭片,而且也沒有組織批判?那個年代,任何事都有政治目的,而這次全國性地內部放映幾乎是頌揚日本軍國主義的戰爭片,要達到什麽目的?我始終大惑不解。無論如何,我們碰巧獲得了一次機會,大飽眼福,也從幾部影片中多少了解了那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