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峰迴路轉
1971年毛澤東的接班人林彪出逃墜機的「913事件」之後,毛澤東想起了文革當中被打倒的許多舊人,包括鄧小平。鄧小平在文革之初被打成黨内第二號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位列劉少奇之後。與劉不同的是,鄧雖然被罷官,並沒有被開除出黨。他被送到江西南昌附近的一個拖拉機修理廠工作。當年的11月5日,他才聽到關於林彪事件的傳達,幾乎與我們這些遠在內蒙的平頭百姓同時得到消息。
鄧給毛澤東寫了幾次信,要求工作。在1972年8月的信中,他說:「我保證永不翻案,絕不願作一個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想他這麽說是韜晦之策,因為毛澤東最為在意他人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如果鄧表示反對,毛不可能重新啟用他。鄧退在信中表示,自己身體很好,剛剛68歳,還可以為黨再多做20年工作。1973年初,全國傳達了中央文件,鄧小平復出任副總理,協助周恩來總理工作。毛澤東說鄧小平人才難得,「柔中寓鋼,綿裹藏針。外面和氣一點,內部是銅鐵公司」。可見,毛澤東對鄧小平很讃賞,但是也深知鄧有自己的主见。
文革至此,經過無數事例,老百姓漸漸明白,中央說的好人,可能一夜之間變成罪大惡極的壞人,壤人也可以一夜之間變成好人,好壞全在偉大領袖的一念間。所以好人未必好,壞人未必壤。老百姓普遍歡迎老幹部復出,他們是共產黨打天下的功臣,比文革中跟升的新贵有威望。記得我們排裏一個北京人,外號叫「勺子」,他說過一句玩笑話——北京那些坐紅旗輸車的新貴,把他拉出來問,你憑什麽可以坐轎車,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雖然他是說笑話,但說明老百姓搞不清楚新贵的來歷,對他們很不屑。
285所以鄧小平從全國第二號大走資派,一夜之間變成國務院副總理,大家也不奇怪。鄧復出之後,就有了考試選拔大學生的辦法。雖說張鐵生交白卷之後這個辦法又被取消了,但大學招生的工作没有停。
1974年,鄧小平率領中國代表團出席了聯合國大會。這樣看起來,由於林彪的倒台,共產黨內溫和派在與激進派較量中開始佔上風。一些激進的政策,尤其是針對知識分子的政策,慢慢被糾正。甚至有些被禁的書籍,也在內部重新發行。譬如美國記者夏伊勒(WilliamL..Shirer)所著的《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的歷史》(TheRiseandFalloftheThirdReich;aHistoryofNaziGermany)文革之前曾經內部發行,被禁多年後,在1974年再版,雖然仍然內部發行,讀者對象是高級幹部,但是由於不再嚴格控制,我遠在内蒙,也看到了在朋友之間傳閱的此書。
文化大革命還在繼續,但周恩來和鄧小平務實的政策,讓中國人的生活多少恢復了一些理智。
我終於了解到為什麽團部把我從上大學的名單上除去,事情就壞在我們幾個人給毛澤東和周恩來寫的那封信。
李榮田在團部的一名姓李的幹事那裏看到了一份文件,叫《信訪簡報》,其中原文刊藏了我們的兩封告狀信。據說周總理辦公室把信轉給兵團司令部和內蒙白治區的黨委,要求兵團重視信中所提的意見,並酌情解決存在的問題。白治區的第三把手是一位姓鄧的書記,他寫了一個批示,要求兵團「各級黨委加以重視,並將寫信的這些人好好培養,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來;等等。
顯然,信也轉給了十九團的團部。我們三個寫信的人從來沒有接到過任何回音。可想而知,兵團的領導對於下面有人告御狀不高興。不過,既然總理辦公室發話了,他們對告狀的人無可奈何,但是把我的名字從上大學的名單中去除,就不奇怪了。
團裏不能明說是給我穿小鞋,指導員告訴我團部認為我的年龄比較輕,應該讓歲數大的同志優先。這當然是藉口,我那一年都快21歲了。但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好在黄樹榮被批准上大學了,去的是北京鋼鐵學院,學煉鋼。當時上哪個學校,讀什麽專業完全不徵求本人的意見,由上面任意分配。黄樹榮是好朋友,比我大四歲,上大學有歲數的限制,如果這一次失去機會,明年他就過歲数了。所以他能夠被選上,我很替他高興。
失去上學的機會,讓我很痛苦了一段時間,但我挺過去了,每天装着心情愉快的樣子,扛着鐵鍬下地幹活;下工回來繼續走門串戶,廣交人緣,仍然當排球裁判,仍然晚上偷偷地在工具棚裏讀書,一切照舊。每天下地幹活是需要毅力的。放棄太容易了,大多數人都不經常下地,我完全可以不下地,天天看書。如果我那樣做,以後就再也沒有上學的機會了,沒人再會投我的票,領導也不會批准我。我想明白了,歷史上有很多人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乃至一電子一事無成,道是命運使然,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但是如果哪一天機會來了,因為自己沒有準備好而錯失良機,那麼只能責怪自己。所以我要不斷學習,随時準備着,不辜負自己就好了。
一年終於過去了,這是度日如年的一年。1975年的夏天,大學招生又開始了。上面給了五連9個名額,還是使用群眾推薦的方式。但這次,領導沒有讓我進入招生小組。我想上次我得票率高不但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指導員的意料,他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大忙,這问他不想再犯錯誤了。
指導員指定三排的副排長張英建為招生小組的成員。張也是北京人,因為是從九連調到五連的,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九」。老九微胖,方頭大耳,經常笑瞇瞇的,一臉福相。他雖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但待人隨和,所以人緣很好,幹活也是一把好手,我們經常在一起幹活,幾乎無話不談。他進入了招生小組,可以給我傳遞不少內部信息。群眾推薦的方式和民主選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沒有公開競選,爭取選票只有靠勞動表現好和人緣好。除此之外,還要韜晦。誰要是表露出想上大學的強烈願望,就被認為不安心工作,不想扎根邊疆,那就根本失去了被選上的可能性。
批判林彪的時候,揭露林彪說過一句話:「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
這句話很反映時代的特點,韜晦和偽裝成了生存的必要。
其實人人心知肚明,大家都想上大學,即便不想讀書,也想回城。可是,在那時的氛圍當中,只能當偽君子。現在想來,在那個年代,我們能夠鼓搗着內蒙兵團二師十九團五連搞不記名的投票選舉,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投票於1975年8月10日舉行,第二天連裏公布了結果。全連大概二百多人投票(沒有公布總票數),張英建得票最多。我排名第二,僅僅比他少了幾張選票,得到118票,比去年還多了25票。
我很感激投我一票的戰友們。他們中的很多人,尤其是女生,和我並不熟悉,我猜測投我一票的原因不只因為我好學、幹活努力,恐怕也是同情我去年被莫名其妙刷下的遭遇,再支持我一把。看來,每人心中都有一把公平秤呀。我至今都感激他們,也慶幸自己沒有破罐破摔,白暴自棄,蒼天不負苦心人。
8月14日,招生小組召開會議,小组成員已經從去年的4個擴大到11個,其中包括連領導,各排的排长或副排長。招生小组內部又搞了一輪針對所有候選人的投票,結果我獲得9票支持,2票反對。指導員最終計算票數,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我得到了8票贊成,落掉了一票。我之所以對招生小组内部的情況瞭若指掌,是因為張英建把開會的内容一五一十悄悄轉告給我。
英建說,他發現老指算錯了我的票數,他不知道老指是否故意的,所以不敢糾正,生怕得罪了領導,影響自己上學的機會。我完全理解他的謹慎。
其後,全連開會。指導員說,黨的決策原則是民主集中制,投票選舉和招生小組的商議是民主,連領導做最後決定是集中。隨之他宣布了候選人的名單,其中並沒有我。他一「集中」,就把我擠出去了。
我這時已經修煉到處變不驚了。有了去年的教訓,我本來也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對指導員的決定有一定的心理準備,當然還是感到很失望,也很失落。
上級領導有規定,候選人的名單報到團部的時候必須附帶群眾推薦的意見,所以每個班都要討論,對每個候選人提出評語,滙總之後在全連大會上宣讀。
「群眾意見」對每個候選人褒貶不一,張英建獲得了很多好評,而有一個入選的女生得票大概只有我的零頭,本來不應該入圍,所以群眾對她很有意見,說她刻意接近領導。這是客氣的說法,言外之意是不擇手段討好領導。聽說會後這位女生到連部,痛哭流涕地要求把她的名字從候選名單上去除。
因為我不在入選的名單上,所以並沒有徵求針對我的群眾意見,但有不少人替我打抱不平,到連部提意見。我猜測這大概使指導員很難堪,他口口聲聲說尊重群眾意見,又無法解釋為什麽取消我的資格。在這種情況下,連領導決定作出一個尊重民意的姿態。
一天,我正在房間裏讀書,通訊員來找我,說指導員召見。見了面,指導員說,連部經過認真考慮,決定也推薦我上大學,不過是作為候補。他解釋說上級給五連的名額是9個,連裹準備再上報兩位候補的一旦排在前面的候選人被淘汰,候補人可以替補上去。他說所有的候選人以及候補人還要經過一系列的審核,包括政審(家庭出身、個人表現等等)、身體檢查,招考的學校也要認可,在這個過程當中,有人可能被淘汰,所以候補還是有機會的。
我本來已經完全放棄希望了,這個決定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機會渺茫,但聊勝於無。我想指導員也夠狡猾的,用個候補的方式,既可平总群眾的不滿,又不給我一個真正的機會。
推薦名單上報團部之後,我就想方設法打探消息。後來聽說,在團部的黨委會討論時,對於是否批准我有爭議,但是有3個從知青當中提拔起來的委員支持我。也許都是知青,惺惺相惜吧。得益於此,最終團部批准了我的候補資格,但仍然是兩個候補人中的末位。
所有候選和候補人都被召集到壩頭的團部醫院檢查身體。當時上大學對於身體健康的要求非常挑剔,必須一點毛病沒有。
我自知身體很好,但是萬一檢查出來點毛病怎麽辦?譬如在X光片上發現一個陰影,譬如哪項化驗出現異常,稍微有點毛病都可能斷送前程。我內心十分緊張。
檢查的結果顯示我很健康,速一顆蛀牙都沒有。但是血壓偏高,達到130/90。我知道這是心裏緊張的結果,就讓護士再量,結果每測量一次,血壓就上升一點。我實在是太緊張了。而且護士還說,我的心跳有些杂音。
我十分沮喪,我可以像騾子一樣幹苦力,難道讀書對於身體的要求更高嗎?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學過醫,曾經無數次聽自己的心臟,完全正常,一個護士耳朵聽差了,就可能毁掉我的前程呀。
我趕忙去找團部醫院的于醫生。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我給他看檢查結果,急切地告訴他護士測出的血壓和心跳有可能讓我落選,請他再給我好好檢查一下。他看着我,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根本沒有碰聽診器,而是把我的健康表格拿過去,用自來水筆在血壓一欄中填上120/80————完全正常,心跳也填上正常。完事了。于醫生真是個好人,在關鍵的時候又幫了我一把。
所有的結果都完全正常,光看這個表,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和我同在排的陳德才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被推薦上中專,比上大學略次一,等。他的X光片顯示肺部有一個很小的陰影,估計是以前得過肺結核,自己並不知道,後來白癒了,但留下鈣化的痕跡。這從來沒有影響他幹活,他身材高大,外號大德才,脾氣特别好,時不時和同樣來白天津的李寶權拌嘴打趣,幹活很賣力氣,所以才能被大家推選上學。沒想到身體檢查不及格,不能去上學,還要回去幹苦力。
大德才被淘汰之後,我從第二候補變成了第一候補。更沒有料到,另一個候烟人因為身高不夠被淘汰了。上大學要求身高不低於1.45米,這位女生身高1.43米,差了兩厘米。這樣被淘汰比大德才还要冤,但当時的規定就是如此,無可奈何。
按理說,我可以踏身到正式候選人之列了,但團部的黨委常委開會,沒有知青的委員參加,決定又把我的名字放入候補的名單。名單報到師部,是否能夠批准,仍是未知數,我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時不時有傳言,有的說我被刷下來了,後來又說我仍然在名單上,搞得我每日心神不定。
那些日子的日記反映我當時倍受煎熬的心情:
1975年9月8日,星期一,濃雲密布,昨晚雨
大學之事希望渺渺。……令人坐臥不安。團裏恨我之切骨,非所預料。本來招生辦已經把我提名為候選人,但是常委們又把我的名字從主要名單上劃掉,放到了候補名單上。名單已經上報師部。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從主要名單上被淘汰。看來我是沒有希望了。該做的我都做了,現在只能聽天由命。感到煩躁不安。
1975年9月10日,星期三,陰轉晴
昨天先是有壞消息,說我被刷下來了。後經核查消息不實。令人鬱悶。今天得到消息,說是還有希望,但是沒有定論,難以安心。
明天要收割糜子了,我磨了鐮刀。焦急的等待把我折磨得痛苦萬分。
正常我覺得無望的時候,突然來了通知,讓我到師部去參加考試。我不知道要考什麽。1973年曾經搞過一次考大學,後來被張鐵生給鬧黄了,現在的制度是從工農兵中選拔,由群眾推薦,為何又要考試呢?我在内蒙兵團呆了六年了,這是第一次到設在烏拉特前旗的師部。在師部大樓的一個小房間裏,我見到了一個招生老師。
我不知道他要考什麽,心裏有些緊張。他拿出一份《人民日報》,讓我朗誦其中一篇短文。我是北京人,普通話當然沒有問題,我模仿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音員的聲音,字正腔圓地把文章朗讀了一遍。
之後,他點點頭說:「好,很好。」
我心想,小菜一碟。心情立刻放鬆下來。
然後他讓我寫一篇作文。他坐在我的對面監考,手裏拿着一張報紙讀,時不時瞟我一眼。
我知道學校要求的標準是「又紅又專」,那麽我要讓閱卷的人知道我這兩個標準都符合了,但不能自吹自擂,只能在字裏行間带出來這兩層意思。「紅」就是所謂的革命性,我描述了來到內蒙戈壁,面對艱苦生活和辛勤勞動,如何從不適應到適應,如何改造了我的世界觀,使我認識到改變邊境地區落後狀況的必要性。經過了6年的勞動鍛煉,我的思想和貧下中農愈來愈接近。
至於「專」,在勞動的實踐中,我深深體會到知識的重要性,作為一名知識青年,我努力學習,而且學以致用,把知識運用到生產實踐當中。我舉了一個例子,還盡了一張圖,說明我如何利用三角學的原理來丈量農地,比手工丈量提高了效率也節省了時間。
我寫的這些內容,包括丈量土地的例子,不是编出來的,而是親身經驗,所以可以不假思索,一氣呵成了五真紙。收尾時我說,如果給我上大學的機會,我會努力學習,更好地為人民服務。這也是我的真實想法。
我交卷的時候,他略微有點吃驚,大概沒有想到我這麽快就寫完了。他拿過去,當着我的面讀卷。我盯着他的臉,心裏很輕鬆,對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
他讀的很認真,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我看得出來,他很滿意。他把文章放在一邊,然後問我:「你想學什麽專業?」
我老實說想報名上內蒙古大學,學習中文。
他問我為什麽要選擇內蒙大學。我說因為我知道沒有人願意去上内蒙大學,那裏錄取的機會應該比較高。我說很多人上學的目的是回城,而我確實渴望去學習,任何大學要我,我都心滿意是,學什麽都可以。這時,他告訴我說他叫李國忠,來自北京對外貿易學院,要招收一名學習外語的學生。後來我了解到,外貿學院認為學外語的學生必須年紀比較輕,因為歲數愈大,學起來愈難。兵團戰士當中,最年輕的就是像我這樣的69屆。這一屆雖然年紀比較輕,但只受過小學教育,未必每個人都有能力學外文。李國忠的任務是選一個最起碼口齒清楚,會讀會寫中文,有能力學外語的學生。
他問我;如果你被錄取了,你想學哪種語言?」我不假思索地說:「法語。」
他臉上掠過一絲困惑,問:「為什麽想學法語?」
我說已經自學英語很多年了,掌握了不少詞彙,想再學一種新的語言。我沒敢告訴他,我經常聽美國之音的《英語900句》節目。
他笑了,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但他說:「你還是應該去學英文。除了中文,世界上說英語的人比說任何其他語言的人都多,學英語比學法文更有用。」
當然,學什麽都行,我很堅決地點頭表示同意。
就這樣,考試完成了,他讓我回去等消息。我臨出門的時候,他說:「給你爸爸媽媽寫封信。」我聽了很感動,但又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讓我告訴父母能去上大學了?還是他理解父母思念兒女的心情,一般性地叮囑我?我無法判斷,也不敢問,但希望是前者。
我知道考試過關了,但是也知道,這不是最後一關。能不能上大學,還需要師部的批准。
幾天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我時刻處於煎熬中,心衷做了最壞的打算,反覆告誠自己,上不成大學也不是世界末日,聽天由命吧。
9月14日,是個休息日,秋高氣爽,我騎着一匹借來的馬去分團部看望王大成。分團部離我連不遠,十幾分鐘就到了。這是一排平房,進了大門左右兩邊各有一條走廊,走廊朝南的一邊是一排房間,有的是宿舍,有的是辦公室。
大成是我的朋友,本來也在五連,後來被抽調到分團部負責水利建設。分團部的條件好,他自己有一間屋子。我坐在他的床邊上和他聊天。那天陽光燦爛,透過窗戶照進來,滿屋子亮堂堂的。
大成的宿舍隔壁就是分團部電話總機接線台。每個連隊的連部有一部手搖電話,打電話的時候,轉動幾下手柄,給電話充上電,拿起話筒就接到了總機,然後由接線員接通所需的線路。外面有電話打進來,也要通過接線員。通常,只有各級領導可以使用電話。
總機室裏有兩個女接線員,也是兵團戰士。大成和她們很熟悉,我和她們也有點頭之交。我和大成正聊着,有人敲門,然後其中的一名接線員從門縫探進頭來,看着我說:「電話裏正在說你呢。」
我一躍而起,衝到隔壁的總機室。另一個接線員戴着耳機,正在傾聽,看到我進來,把右手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我保持安靜。
過一會,她掛斷電話,抬起頭來對我說:「剛才是團部給你們五連打電話,通知被批准上大學的名單,有你的名字。」
我大喜過望,幾乎說不出話來。終於時來運轉,這真是天大的喜訊。我對她倆連連道謝。按照她們的紀律,告訴我這個消息算是洩密,但她們絲毫沒有猶豫,也沒有叮囑我保密,可見對我的信任,怎能不讓我深為感激?在她們和大成的面前,我完全沒有必要掩飾自己喜悅的心情。他們都替我高興,表示祝賀。
我趕緊與大成道別,跑出去,解開拴馬繩子,跳上馬背,向連隊的方向飛奔而去。幾秒鐘之後,我勒馬放慢了速度。我在內蒙那麽多年,很少有馬騎,騎術不高,我突然想到,如果此時此刻,萬一墜馬摔死或重傷,豈不成了笑話和悲劇?我還是小心點吧。突然之問,生命變得珍貴起来。
刚刚回到營房,就碰见了通訊員小謝,他正在找我,要我去建部。我已經知道原因。到了連部,我喊了一聲報告。指導員正在看于中的一張紙,他抬起頭說:「進來吧。」然後面帶笑容地打量若我說:「小單,五連的群眾和領導推薦你上大學,團夷批准之後上報師部,剛剛接到通知,師裏批准送你去上大學。他頓了一下,沒有等我反應,又接着說;你要上的學校是北京的外貿學院,學習外語,你可以隨時回北京去報到。」
我努力擪抑着自己喜悅的心情,對指導員表示了感謝。他又說了幾句勉勵我的話,好好學習,不要辜負兵團領導對妳的期望等等。
回到宿舍,我立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幾個同屋。那天恰巧有一輛運貨的拖拉機去烏拉特前旗,我決定立即動身回北京。我仍然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生怕夜長夢多,萬一領導改變了主意,我就走不成了。我拿上書包,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留給了李寶權。我走得很匆忙,沒來得及和每一個人道別。
經過一番顛簸,拖拉機停在烏拉特前旗邊上的一個兵團駐地,道衷離前旗的火車站可能要走一個小時。我不知道當天最後一趟班車開車的時間,擔心買不到火車票誤了班車,心急如焚。就在此時,我注意到一個營房的門口放着一架腳踏車,沒有上鎖。我不假思索,推上腳踏車,一躍而上,用力蹬車,衝出營房。
就在此時,我聽到後面有人喊叫,回頭一看,幾個人手裏拿着鐵锹跑步追上來了。我嚇壞了,如果他們抓住我,一定把我當作小偷暴打一頓,我將百口莫辯。我使是吃奶的力氣拚命蹬車,漸漸和追趕的人拉開了距離,最終看不見他們了。我鬆了一口氣。萬一他們追上我,或者萬一車的鏈條斷了,我簡直不敢想像我的下場。回想起來,我都後怕,離開戈壁的心情如此急切,完全忘記考慮後果。
所幸買到了票,而且下一趟班車還有幾個小時才開。我騎着車子,慢悠悠地回到那個營房。剛才逃命,耗盡了我的體力,現在鬆懈下來,倍感疲勞。
營房裏的人看到我把腳踏車送回來了,非常驚訝。他們了解了原委之後馬上原諒了我,說:「你真夠瘋狂的,萬一剛才抓住了你,說不定把你打個半死。我們還在說怎麽有人敢在光天化口之下,在營房門门倫屯。」在內蒙,腳踏車是貴重財產,丟了是件大事。大家邊說邊笑,還有人給我端來一碗熱開水。他們都說我運氣好,回北京上學運氣好,偷中沒被抓住也是翘氣好。有個人說:「運氣來了,啥都擋不住。」
當天晚上,我登上了去北京的火中,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下去了。回想這一天,從聽到消息,到坐上火车,我馬不停蹄,像逃命一樣,離開我奉獻了六年青春的土地。
此時,我忽然想起來,忘記把我的鐵鍬帶走。我的鐵鍬是我的驕傲,也是我的寶貝。我天天用它,天天打磨,鍬面磨的鍠亮,光可鑑人。用它挖上,一插到底,泥士下的草根和蘆葦根,迎刃而解。這把鐵鍬,天天伴隨我,不知省卻了我多少力氣。但我臨走竟然把它忘記了。我多麽希望永遠保存它,時時提醒我戈壁灘的生活。
火車咕咚咕咚地向前開,我的思絡轉向我的戰友們,尤其是那些沒有來得及告別的朋友。此去不知何時才能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