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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 史公馆痴心成好事 山家园雅集庆良辰
按 赵朴斋眼看小王扬鞭出衖,转身进内见赵洪氏,告知史三公子的来历,赵洪氏甚是快慰;遂把那请客回话搁起不提。不想接连三日,天气异常酷热,并不见史三公子到来。
第四日,就是六月三十了,赵朴斋起个绝早,将私下积聚的洋钱凑成十圆,径往新街,敲开郭孝婆的门,亲手交明,嘱其代付。朴斋即时遄返,料定母亲妹子尚未起身,不致露出破绽。惟大姐阿巧勤于所事。朴斋进门,阿巧正立在客堂中蓬着头打呵欠。朴斋搭讪道:“还早呢,再睡会了呀。”阿巧道:“我们是要干活的。”朴斋道:“可要我来帮你做?”阿巧道是调戏,掉头不理。朴斋倒自以为得计。
将近上午,忽有一缕乌云起于西北,顷刻间,弥满寰宇,遮住骄阳,电掣雷轰,倾盆下注。约有两点钟时,雨停日出。赵二宝新妆才罢,正自披襟纳爽,开阁承凉,却见一人走得喘吁吁地,满头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闯入客堂。随后朴斋上楼郑重通报,说是三公子叫的,叫至大桥史公馆。二宝亦欣然坐轿而去。
谁知这一个局,直至傍晚,竟不归家。朴斋疑惑焦躁,竟欲自往相迎。可巧娘姨阿虎和两个轿班空身回来。朴斋大惊失色,瞪出眼睛,急问:“人 ?”阿虎反觉好笑,转身回赵洪氏道:“二小姐嚜,不回来了。三公子请她公馆里歇夏,包她十个局一天。梳头的东西跟衣裳叫我这时候就拿去。”
洪氏没甚言语。朴斋嗔责阿虎道:“你胆倒大的哦,把她放了生,回来了!”阿虎道:“二小姐叫我回来的呀。”朴斋道:“下回这可当心点!闯了穷祸下来,你做娘姨的可吃得消?”阿虎也沉下脸道:“你不要发急 !我也四百块洋钱在这儿呀!可有什么不当心的?从小在把势里,到这时候做娘姨,你去问声看,闯了什么穷祸啊?”
朴斋对答不出,默然而退。还是洪氏接嘴道:“你不要去听他的,快点收拾好了去罢。”阿虎直咕哝到楼上,寻得洋袱 [1] ,打成两包,辞洪氏自去了。
朴斋满心忐忑,终夜无眠,复和母亲商议,买许多水蜜桃鲜荔枝,装盒盛筐,赍往探望;叫辆东洋车,拉过大桥堍,迤逦问到史公馆门首,果然是高大洋房,两旁拦凳上列坐四五个方面大耳挺胸凸肚的,皆穿乌皮快靴,似乎军官打扮。朴斋呐呐然道达来意。那军官手执油搭扇,只顾招风,全然不睬。朴斋鞠躬鹄立,待命良久,忽一个军官回过头来喝道:“外头去等着!”
朴斋诺诺,退出墙下,对着满街太阳,逼得面红吻燥。幸而昨日叫局的那人,牵了匹马,缓缓而归。朴斋上前拱手,求他通知小王。那人把朴斋略瞟一眼,竟去不顾。
一会儿,却有一个十三四岁孩子飞奔出来,一路喊问:“姓赵的在哪儿?”朴斋不好接口答应,悄地望内窥探。那军官复瞪目喝道:“喊了呀!”朴斋方诺诺提筐欲行。孩子拉住问道:“你可是姓赵?”朴斋连应“是的”。孩子道:“跟我来。”
朴斋跟定那孩子,踅进头门,只见里面一片二亩广阔的院子,遍地尽种奇花异卉,上边正屋是三层楼,两旁厢房并系平屋。朴斋踅过一条五色鹅卵石路,从厢房廊下穿去,隐约玻璃窗内有许多人科头跣足,阔论高谈。
孩子引朴斋一直兜转正屋后面,另有一座平屋,小王已在帘下相迎。朴斋慌忙趋见,放下那筐,作一个揖。小王让朴斋卧房里坐,并道:“这时候没下楼,宽宽衣,吃筒烟,正好。”
孩子送上一钟便茶。小王令孩子去打听,道:“下楼了嚜给个信。”孩子应声出外。小王因说起“三老爷倒喜欢你妹子,说你妹子像是人家人。倘若对劲了,真正是你的运气!”朴斋只是诺诺。小王更约略教导些见面规矩,朴斋都领会了。
适值孩子隔窗叫唤,小王知道三公子必已下楼,教朴斋坐在这儿,匆匆跑去;须臾,跑来掀帘招手。朴斋仍提了筐,跟定小王,绕出正屋帘前。小王接取那筐,带领谒见。三公子踞坐中间炕上,满面笑容,旁侍两个秃发书童。朴斋叫声“三老爷”,侧行而前,叩首打千。三公子颔首而已。小王附近禀说两句,三公子蹙额向朴斋道:“送什么礼呀!”朴斋不则一声。三公子目视小王。小王即掇只矮脚酒杌,放在下首,令朴斋坐下。
俄而听得堂后楼梯上一阵小脚声音,随见阿虎搀了二宝,从容款步,出自屏门。朴斋起身屏气,不敢正视。二宝叫声“哥哥”,问声妈,别无他语。阿虎插嘴道:“可是二小姐蛮好在这里?”朴斋自然忍受。三公子吩咐小王道:“同他外头坐会儿,吃了饭了去。”
朴斋听说,侧行而出, [2] 仍与小王同至后面卧房。小王嘱道:“你不要客气,要什么嚜说。我有事去。”当唤那孩子在房服侍。小王重复跑去。
朴斋独自一个踱来踱去,壁上挂钟敲过一点始见打杂的搬进一盘酒菜,摆在外间桌上。那孩子请朴斋上坐独酌。朴斋略一沾唇,推托不饮。孩子殷勤劝酬。朴斋不忍拂意,连举三杯。小王却又跑来,不许留量,定要尽壶,自己也筛一杯相陪。朴斋只得勉力从命。
正欲讲话,突然一个秃发书童唤出小王。小王就和书童偕行,不知甚事。朴斋吃毕饭,洗过脸,等得小王回房,提着空筐,告辞道谢。小王道:“三老爷睡着了,二小姐还要说句话。”
朴斋诺诺,仍跟定小王,绕出正屋帘前。小王令他暂候,传话进去。随有书童将帘子卷起钩住。赵二宝扶着阿虎,立在门限内说道:“回去跟妈说,我要初五才回来呢。局票来嚜,说是到苏州去了。 [3] ”
朴斋也诺诺而出。小王竟送到大门之外,还说:“过两天来玩玩。”朴斋坐上东洋车,径回鼎丰里,把所见情形细细告诉母亲。赵洪氏欣羡之至。
迨初五日,赵朴斋预先往聚丰园定做精致点心,再往福利洋行将外国糖饼干水果各色买些。待至下午,小王顶马而来,接着两乘官轿,一乘中轿,齐于门首停下。中轿内走出阿虎,搀了赵二宝,随史公子进门。朴斋抢下打个千儿。三公子仍是颔首。
及到楼上房里,三公子即向二宝道:“教你妈出来见见。”二宝令阿虎去请。赵洪氏本不愿见,然无可辞,特换一套元色生丝 [4] 衫裙,腼腆上楼,只叫得“三老爷”三字,脸上已涨得通红。三公子也只问问年纪饮食,便了。二宝乃向三公子道:“你坐会,我同妈下头去。”三公子道:“没什么事嚜,早点回去。”
二宝应“噢”,挈赵洪氏联步下楼,踅进后面小房间。洪氏始觉身心舒泰,因问二宝:“还要到哪去?”二宝道:“回去呀,还是他公馆里。”洪氏道:“这回去了,几天回来呀?”二宝道:“说不定。初七嚜山家园齐大人请他,他要同我一块去,到他花园里玩两天再说。”洪氏着实叮咛道:“你自己要当心 !他们大爷脾气,要好的时候好像好得要命,推扳了一点点要板面孔的 !”
二宝见说这话,向外一望,掩上房门,挨在洪氏身旁,切切说话;说这三公子承嗣三房,亲生这房虽已娶妻,尚未得子,那两房兼祧嗣母,商议各娶一妻,异居分炊,三公子恐娶来未必皆贤,故此因循不决。洪氏低声急问道:“那么有没说要娶你呢?”二宝道:“他说先到家里同他嗣母商量,还要说定了一个,这就两个一块娶了去。叫我生意不要做了,等他三个月,他预备好了再到上海。”
洪氏快活得嘻开嘴合不拢来。二宝又道:“这可教哥哥公馆里不要来,过两天做了舅爷坍台死了!水果也不要去买,他们好些在那里。应该要送他东西还怕我不晓得!”
洪氏听一句点一点头,没得半句回答。二宝再有多少话头,一时却想不起。洪氏催道:“有一会了,他一个人在那儿,你上去罢。”
二宝趔趄着脚儿,慢慢离了小房间;刚踅至楼梯半中间,从窗格眼张见帐房中朴斋与小王并头横在榻上吸烟,再有大姐阿巧紧靠榻前胡乱搭讪。二宝心中生气,纵步回房。
史三公子等二宝近身,随手拉她衣襟,悄说道:“回去了呀。还有什么事啊?”二宝见桌上摆着烧卖馒头之类,遂道:“你也吃点我们的点心 。”三公子道:“你替我代吃了罢。”二宝只做没有听见,挣脱走开,令阿虎传命小王打轿。
三公子竟像新女婿样子,临行还叫二宝转禀洪氏,代言辞谢。洪氏怕羞不出,但将买的各色糖饼干水果装满筐中,付阿虎随轿带去。二宝回顾攒眉。洪氏附耳说道:“放在这儿没什么人吃呀,你拿了去给他们底下人,对不对?”
二宝不及阻挡,赶出门首,和三公子同时上轿。当下小王前驱,阿虎后殿,一行人滔滔泊泊往大桥北堍史公馆而归。看门军官挺立迎候。轿夫抬进院子,停在正屋阶前。史三公子赵二宝下轿登堂,并肩闲坐。
三公子见阿虎提进那筐,问:“是什么呀?”阿虎笑道:“倒是外国货,除了上海没有的 。”三公子揭盖看时,呵呵大笑。二宝手抓一把,拣一粒松子,剥出仁儿,递过三公子嘴边,笑道:“你尝尝看,总算我妈一点意思。”三公子怃然正容,双手来接。引得二宝阿虎都笑。
三公子却唤秃发书童取那十景盆中供的香橼撤去,即换这糖饼干水果,分盛两盆,高庋天然几上。二宝见三公子如此志诚,感激非常,无须赘笔。
过了一日,正逢七夕佳期,史三公子绝早吩咐小王预备一切应用物件。赵二宝盛妆艳服,分外风流。待至十点钟时,接得催请条子,三公子二宝仍于堂前上轿,仅带小王阿虎同行,经大马路,过泥城桥,抵山家园齐公馆大门首。门上人禀请税驾花园;又穿过一条街,即到花园正门。门楣横额刻着“一笠园”三个篆字。
园丁请进,轿子直抬至凤仪水阁才停。高亚白尹痴鸳迎于廊下。史天然赵二宝历阶而升,就于水阁中少坐。接着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皆上前厮唤。史天然怪问何早。苏冠香道:“我们三个人来了两天了呀。”尹痴鸳道:“韵叟是个风流广大教主,前两天为了亚白文君两个人请他们吃‘合卺杯’,今天嚜专诚请阁下同贵相好做个‘乞巧会’。”
谈次,齐韵叟从阁右翩翩翔步而出。史天然口称“年伯”,揖见问安。齐韵叟谦逊两句,顾见赵二宝,问:“可是贵相好?”史天然应“是”。赵二宝也叫声“齐大人”。齐韵叟带笑近前携了赵二宝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转向高亚白尹痴鸳点点头道:“果然是好人家风范!”赵二宝见齐韵叟年逾耳顺,花白胡鬓,一片天真,十分恳挚,不觉乐于亲近起来。
于是大家坐定,随意闲谈。赵二宝终未稔熟,不甚酬对。齐韵叟教苏冠香领赵二宝去各处玩去。姚文君林翠芬亦自高兴。四人结队成群,就近从阁左下阶。阶下万竿修竹,绿荫森森,仅有一线羊肠曲径。竹穷径转,便得一溪,隐隐见隔溪树影中,金碧楼台,参差高下,只可望而不可即。
四人沿着溪岸穿入月牙式的十二回廊。廊之两头并嵌着草书石刻,其文曰“横波槛”。过了这廊则珠帘画栋,碧瓦文琉,耸翠凌云,流丹映日。不过上下三十二楹,插游于其中者,一若对溜连甍,千门万户,伥伥乎不知所之:故名之曰“大观楼”。楼前奇峰突起,是为“蜿蜒岭”。岭下有八角亭,是为“天心亭”。自堂距岭,新盖一座棕榈凉棚,以补其隙。棚下排列茉莉花三百余盆,宛然是“香雪海”。
四人各摘半开花蕊,簪于髻端。忽闻高处有人声唤,仰面看时,却系苏冠香的大姐,叫做小青,手执一枝荷花,独立亭中,笑而招手。苏冠香喊她下来,小青渺若罔闻,招手不止。姚文君如何耐得,飞身而上,直造其巅,不知为了甚么,张着两手,招得更急。林翠芬道:“我们也去看 。”说着,纵步撩衣,愿为先导。苏冠香只得挈赵二宝从其后,遵循磴道,且止且行,娇喘微微,不胜困惫。
原来一笠园之名盖为一笠湖而起。其形象天之圜,故曰“笠”;约广十余亩,故曰“湖”。这一笠湖居于园中央,西南凤仪水阁之背,西北当蜿蜒岭之阳。从蜿蜒岭俯览全园,无不可见。
苏冠香赵二宝既至天心亭,遥望一笠湖东南角钓鱼矶畔有一簇红妆翠袖,攒聚成围,大姐娘姨络绎奔赴,问小青:“什么事?”小青道:“是个娘姨采了一朵荷花,看见个罾,随手就扳,刚刚扳着蛮大的金鲤鱼,这就大家在看。”苏冠香道:“我当看什么好东西,倒走得脚嚜疼死了!”赵二宝亦道:“我穿的平底鞋,都要跌哩。”
姚文君还嫌道不仔细,定欲亲往一观;趁问答时,早又一溜烟赶了去。林翠芬欲步后尘,那里还追得及。三人再坐一会,方慢慢踅上蜿蜒岭。林翠芬道:“我要去换衣裳。”就于大观楼前分路自去。
苏冠香见大观楼窗寮四敞,帘幕低垂,四五个管家,七手八脚调排桌椅,因问道:“可是在这儿吃酒?”管家道:“这儿是晚上,这时候便饭在凤仪水阁里吃了。”
苏冠香无语,挈赵二宝仍由原路同回凤仪水阁来。只见水阁中衣裳环佩,香风四流,又来了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四客,连孙素兰吴雪香覃丽娟林素芬皆已在座。惟姚文君脱去外罩衣服,单穿一件小袖官纱衫,靠在临湖窗槛上,把一把蒲葵扇不住的摇。苏冠香问道:“你跑了去有没看见?”
文君说不出话,努了努嘴。冠香回头去看,一只中号荷花缸放在冰桶架上,内盛着金鲤鱼,真有一尺多长。赵二宝也略瞟一眼。
当下掇开两只方桌,摆起十六碟八炒八菜寻常便菜,依照向例,各带相好,成双作对的就座。一桌为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一桌为史天然高亚白尹痴鸳齐韵叟。大家举杯相属,俗礼胥捐。赵二宝尚觉含羞,垂手不动。齐韵叟说道:“你到这儿来,不要客气,吃酒吃饭总一块吃。你看她们呀。”
说时,果见姚文君夹了半只醉蟹,且剥且吃,且向赵二宝道:“你不吃,没谁来跟你客气,等会饿着。”苏冠香笑着,执箸相让,夹块排南,送过赵二宝面前。二宝才也吃些。高亚白忽问道:“她自己身体嚜,为什么做倌人?”史天然代答道:“总不过是过不下去。”齐韵叟长叹道:“上海这地方,就像是陷阱!跌下去的人不少 !”史天然因说:“她还有一个亲眷,一块到上海,这时候也做了倌人了。”尹痴鸳忙问:“名字叫什么?在哪儿?”赵二宝接嘴道:“叫张秀英;同覃丽娟一块在西公和。”尹痴鸳特呼隔桌陶云甫,问其如何。云甫道:“蛮好,也是人家人样子。可要叫她来?”痴鸳道:“等会去叫,这时候要吃酒了。”
于是齐韵叟请史天然行个酒令。天然道:“好玩点的酒令,都行过了,没有了嚜。”适管家上第一道菜,鱼翅。天然一面吃一面想,想那桌朱蔼人陶云甫不喜诗文,这令必须雅俗共赏为妙,因宣令道:“有嚜有一个在这儿。拈席间一物,用四书句叠塔,好不好?”大家皆说:“遵令。”管家惯于伺候,移过茶几,取紫檀文具撬开,其中笔砚筹牌,无一不备。
史天然先饮一觥令酒,道:“我就出个‘鱼’字,拈阄定次,末家接令。”在席八人,当拈一根牙筹,各照字数写句四书在牙筹上,注明别号为记。管家收齐下去,另用五色笺誊正呈阅。两席出位争观。
行了几次,有说“鸡”的,有说“肉”的。轮到高亚白,且不接令,自己斟满一觥酒,慢慢吃着。尹痴鸳道:“可是要吃了酒过令了?”高亚白道:“你倒奇怪喏,酒也不许我吃了!你要说嚜你就说了。”痴鸳笑着,转令管家先将牙筹派开。亚白吃完,大声道:“就是‘酒’好了!”齐韵叟呵呵笑道:“在吃酒,怎么‘酒’字都想不起来!”大家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酒:
沽酒(亚)
不为酒(仲)
乡人饮酒(铁)
博弈好饮酒(天)
诗云既醉以酒(蔼)
是犹恶醉而强酒(云)
曾元养曾子必有酒(韵)
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痴)
高亚白阅毕,向尹痴鸳道:“你去说罢!挨着了!”痴鸳略一沉吟,答道:“你罚了一鸡缸杯,我再说。”亚白道:“为什么要罚啊?”痴鸳道:“造塔嚜要塔尖的呀!‘肉虽多’,‘鱼跃于渊’,‘鸡鸣狗吠相闻’,都是有尖的塔。你说的酒,四书句子‘酒’字打头可有啊?”
齐韵叟先鼓掌道:“驳得有理!”史天然不觉点头。高亚白没法只得受罚,但向尹痴鸳道:“你这人就叫‘囚犯码子’!最喜欢扳差头!”痴鸳不睬,即说令道:“我想起个‘粟’字,四书上好像不少。”亚白听了哗道:“我也要罚你了!这时候在吃酒,哪来的‘粟’呀?”一手取过酒壶,代斟一觥。痴鸳如何肯服,引得哄堂大笑。
大家吃到微醺,亦欲留不尽之兴以卜其夜。齐韵叟遂令管家盛饭。
饭后,大家四出散步,三五成群,惟主人齐韵叟自归内室去睡中觉。
高亚白尹痴鸳带着姚文君林翠芬及苏冠香相与踯躅湖滨,无可消遣;偶然又踅至大观楼前,见那三百盆茉莉花已尽数移放廊下,凉棚四周挂着密密层层的五色玻璃球,中间棕榈梁上用极粗绠索挂着一丈五尺圆围的一箱烟火。苏冠香指点道:“说是从广东叫人来做的呀。不晓得可好看。”尹痴鸳道:“有什么好看!还是不过是烟火就是了!”林翠芬道:“不好看嚜人家为什么拿几十块洋钱去做它呀?”姚文君道:“我一直没看见过烟火,倒先要看看它什么样子。”说着,踅下台阶,仔细仰视。
却又望见一人飞奔而来,文君不认得系齐府大总管夏余庆,只见他上前匆匆报道:“客人来了。”高亚白尹痴鸳同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哄然走避。踅过九曲平桥,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间留云榭,史天然华铁眉在内对坐围棋,赵二宝孙素兰倚案观局。一行人随意立定。
突然半空中吹来一声昆曲,倚着笛韵,悠悠扬扬,随风到耳。林翠芬道:“谁在唱?”苏冠香道:“梨花院落里教曲子了 。”姚文君道:“不是的,我们去看。”就和林翠芬寻声向北,于竹篱眼中窥见箭道之旁三十三级石台上乃是葛仲英吴雪香两人合唱,陶云甫擫笛,覃丽娟点鼓板。姚文君早一溜烟赶过箭道,奋勇先登。害得个林翠芬紧紧相从,汗流气促。幸而甫经志正堂前,即被姐姐林素芬叫住,喝问:“跑了去做什么?”翠芬对答不出。素芬命其近前,替她整理钏钿,埋怨两句。
翠芬见志正堂中间炕上朱蔼人横躺着吸鸦片烟。翠芬叫声“姐夫”,爬在炕沿陪着姐姐讲些闲话,不知不觉,讲出由头,竟一直讲到天晚。各处当值管家点起火来。志正堂上只点三盏自来火,直照到箭道尽头。
接着张寿报说:“马师爷在这儿了。”朱蔼人乃令张寿收起烟盘,率领林素芬翠芬前往赴宴。一路上皆有自来火,接递照耀。将近大观楼,更觉烟云缭绕,灯烛辉煌。不料楼前反是静悄悄的,仅有七八个女戏子在那里打扮。原来这席面设在后进中堂,共是九桌,匀作三层。
诸位宾客,毕至咸集,纷纷让坐。正中首座系马师爷,左为史天然,右为华铁眉。朱蔼人既至后进,见尹痴鸳坐的这席尚有空位,就于对面坐下。林素芬林翠芬并肩连坐。其余后叫的局,有肯坐的留着位置,不肯坐的亦不相强。庭前穿堂内原有戏台,一班家伎扮演杂剧。锣鼓一响,大家只好饮酒听戏,不便闲谈。主人齐韵叟也无暇敬客,但说声“有亵”而已。
一会儿,又添了许多后叫的局,索性挤满一堂。并有叫双局的。连尹痴鸳都另叫一个张秀英,见了赵二宝,点首招呼。二宝因施瑞生多时绝迹,不记前嫌,欲和秀英谈谈,终为众声所隔,不得畅叙。
比及上过一道点心,唱过两出京调,赵二宝挤得热不过,起身离席,向尹痴鸳做个手势,便拉了张秀英,由左廊抄出,径往九曲平桥,徙倚栏杆,消停絮语;先问秀英:“生意可好?”秀英摇摇头。二宝道:“姓尹的客人倒不错,你巴结点做好了。”秀英点点头。二宝问起施瑞生。秀英道:“你那儿来过几趟?西公和一直没来过呀。”二宝道:“这种客人靠不住,我听说做了袁三宝了。”
秀英急欲问个明白。可巧东首有人走来,两人只得住口。等到跟前,才看清是苏冠香。冠香道是两人要去更衣,悄问二宝,正中了二宝之意。冠香道:“这时候我去喊琪官,我们就琪官那儿去罢。”
秀英二宝遂跟冠香下桥沿坡而北,转过一片白墙,从两扇黑漆角门推进看时,惟有一个老婆子在中间油灯下缝补衣服。苏冠香径引两人登楼,踅至琪官卧房。琪官睡在床上,闻有人来,慌即起身,迎见三人,叫声“先生”。冠香向琪官悄说一句。琪官道:“我们这儿是脏死了的 。”冠香接口道:“那也不用客气了。”
赵二宝不禁失笑,自往床背后去。张秀英退出外间,靠窗乘凉。冠香因问琪官:“你可是不舒服?”琪官道:“不要紧的,就是喉咙唱不出。”冠香道:“大人叫我来请你,唱不出不要唱了。你可去?”琪官笑道:“大人喊嚜,可有什么不去的呀。要你先生请是笑话了。”冠香道:“不是呀,大人怕你不舒服了,躺着,问声你可好去;就不去也没什么。”琪官满口应承。
恰值赵二宝事毕洗手,琪官就拟随行。冠香道:“那你也换件衣裳 。”琪官讪讪的复换起衣裳来。
张秀英在外间忽招手道:“姐姐来看 。 [5] 这儿好玩。”赵二宝跟至窗前,向外望去,但见西南角一座大观楼,上下四旁一片火光,倒映在一笠湖中,一条条异样波纹,明灭不定。那管弦歌唱之声,婉转苍凉,忽近忽远,似在云端里一般。二宝也说好看,与秀英看得出神。直等琪官穿脱齐全,苏冠香出房声请,四人始相让下楼出院,共循原路而回。回至半路,复遇着个大总管夏余庆,手提灯笼,不知所往。见了四人,旁立让路,并笑说道:“先生去看,放烟火了。”苏冠香且行且问道:“那你去做什么呀?”夏总管道:“我去喊个人来放;这个烟火说要他们做的人自己来放才好看。”说罢自去。
四人仍往大观楼后进中堂。赵二宝张秀英各自归席。苏冠香令管家掇只酒杌放在齐韵叟身旁,叫琪官坐下。
维时戏剧初停,后场乐人随带乐器移置前面凉棚下伺候。席间交头接耳,大半都在讲话。那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黄,头上更无一些插戴,默然垂首,若不胜幽怨者然。齐韵叟自悔孟浪,特地安慰道:“我喊你来,不是唱戏,教你看看烟火,看完了去睡好了。”琪官起立应命。
须臾,夏总管禀说:“预备好了。”齐韵叟说声“请。”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及诸位老爷移步前楼看放烟火。一时宾客倌人纷纷出席。
注释
[1] 日本制,传统图案的光滑的花布,比国内一般家中手制的粗白土布包袱精致。
[2] “侧行而前,”复“侧行而出,”乃满洲礼节,见溥佳著《清宫回忆》(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三日《联合报》):“我们侧身进入殿内,”朝见后又“侧身退出来。”想是古礼,侍立的延伸。但是此书外从未见别处提过。倘是满俗,清中叶后才在官场的仆役间普遍流行,可能源自最原始的时代,不以正面或背面对着贵人,表明卑贱的人近前,不敢有性的企图。
[3] 也就是说回家乡去一趟。因为传说苏州出美人,高等妓女都算是苏州人。
[4] 即茧绸。
[5] 张秀英比赵二宝大好几岁,而客气的称她“姐姐”,显出她们之间的新距离。——她们还是良家妇女的口吻,没有不称“姐姐”的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