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海上花开花落 - 张爱玲 >
- 海上花落
第五三回 私窝子潘三谋胠箧 破题儿姚二宿勾栏
按 潘三因夏余庆说有公事,逡巡出房,且去应酬楼上客人。徐茂荣正容请问是何公事。夏余庆道:“你们一班人管的什么公事!我们山家园一带有没去查查啊?”茂荣大骇道:“山家园可有什么事?”余庆冷笑道:“我也不清楚!今天我们大人吩咐下来,说山家园的赌场兴旺得很,成天成夜赌下去,摇一场摊有三四万输赢的哦,索性不像个样子了!问你可晓得?” [1]
茂荣呵呵笑道:“山家园的赌场嚜,哪一天没有啊!我还当山家园出了个强盗,倒吓一跳!这我明天去说一声,叫他们不要赌了就是了。”余庆道:“你不要马马虎虎敷衍过去!等会弄出点事来,大家没意思!”
茂荣移座相近,道:“余庆哥,山家园的赌场,我们倒都没用过它一块洋钱 。开赌的人,你也晓得的。多少赌客都是老爷们,我们衙门里也都在赌嚜,我们跑进去,可敢说什么话?这时候齐大人要办,容易得很,我就立刻喊齐了人一塌括子去捉了来,好不好?”余庆沉吟道:“他们不赌了,我们大人也不是一定要办他们。你先去给个信,再要赌嚜,自然去捉。”
茂荣拍着腿膀,道:“就是这么说呀;有几个赌客就是大人的朋友。我们不比新衙门里巡捕,有多少为难的地方呀。 [2] ”余庆怫然作色,道:“大人的朋友,就是李大少爷嚜去赌过。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门口里什么人在赌?你说说看!”茂荣连忙剖辩道:“我没说是门口里嚜。倘若你门口里有人去了,我可有什么不告诉你的呀?”夏余庆方罢了。
徐茂荣笑着,更向华忠赵朴斋说道:“我们这余庆哥,那才真正是大本事!齐府上统共一百多人喏,就是余庆哥一个人管着,一直没出过一点点错。”华忠顺口唯唯。赵朴斋从榻床起身让徐茂荣吸烟。徐茂荣转让华忠。
正在推挽之际,歘地后门呀的声响,踅进一个人,蹑手蹑脚,直至榻床前。大家看时,乃是张寿,皆怪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张寿不发一言,只是曲背弯腰,眯眯的笑。华忠就让张寿躺下吸烟。
夏余庆低声问张寿道:“楼上是什么人?”张寿低声说是匡二。余庆道:“那一块下头来坐一会了嚜。”张寿急摇手道:“他就像私窝子,不要去喊他!”
余庆鼻子里又哼了一声,道:“为什么这时候几个人都有点阴阳怪气!”随手指着徐茂荣道:“刚才他一个人跑了来同娘姨说话,我去喊他,他倒想逃走了,可不奇怪!”
徐茂荣咧着嘴,笑向张寿道:“余庆哥一直在埋怨我,好像我看不起他,你说可有这种事?”张寿笑而无语。
夏余庆道:“堂子里总是玩的地方,大家走走,没什么要紧。匡二哥当我要吃醋,他也转错了念头了。”张寿道:“他倒不是为你,恐怕东家晓得了说他。”余庆道:“还有句话,你去跟他说,教他劝劝东家,山家园的赌场里不要去赌。”即将适间云云缕述一遍。
张寿应诺,吸了一口烟,辞谢四人,仍上楼去。只见匡二潘三做一堆儿滚在榻床上。见了张寿,潘三才缓缓坐起,向匡二道:“我下头去。你不许走的 。我有话跟你说。”又嘱张寿:“坐一会,不要走。”潘三遂复下楼。
楼上张寿轻轻地和匡二说了些话。约半点钟光景,听得楼下四人纷然作别声,潘三款留声,娘姨送出关门声。随后潘三喊道:“下来罢。”
匡二遂请张寿同到楼下房间。张寿有事要走。匡二要一块走。潘三那里肯放,请张寿“再吃筒烟 。”一手拉着匡二拉至床前藤椅上叠股而坐,密密长谈。张寿只得稍待,见那潘三谈了半日,不知谈的甚么事,匡二连连点头,总不答话。及潘三谈毕走散,匡二还呆着脸踌躇出神。张寿呼问:“可走啊?”匡二始醒过来。临出门,潘三复附耳立谈两句,匡二复点点头,始跟张寿踅出居安里。
张寿在路上问:“潘三说什么?”匡二道:“她瞎说呀!还了债嚜,要嫁人了。”张寿道:“那你去娶了她了嚜。”匡二道:“我哪有这么些钱!”
当下分路。匡二往尚仁里杨媛媛家。张寿自往兆贵里黄翠凤家,遥望黄翠凤家门首七八乘出局轿子,排列两旁,料知台面未散。进得门来,遇见来安,张寿问:“局有没齐?”来安道:“要散了。”张寿道:“王老爷叫的什么人?”来安道:“叫两个呢:沈小红周双玉。”张寿道:“洪老爷可在这儿?”来安道:“在这儿。”
张寿听说,心想周双珠出局,必然阿金跟的,乘间溜上楼梯从帘子缝里张觑。其时台面上拳声响亮,酒气蒸腾。罗子富与姚季莼两人合摆个庄,不限杯数,自称为“无底洞”,大家都不服。王莲生洪善卿朱蔼人葛仲英汤啸庵陈小云联为六国,约纵连横,车轮鏖战,皆不许相好娘姨大姐代酒,其势汹汹,各不相下,为此比往常分外热闹。
张寿见周双珠跟的阿金空闲旁立,因向身边取出一枚叫子往内“许”的一吹。席间并未觉着。阿金听得,溜出帘外,悄地约下张寿隔日相会。张寿大喜,仍下楼去伺候。阿金复掩身进帘。席间那有工夫理会他们,只顾划拳吃酒。
这一席,直闹到十二点钟。合席有些酩酊,方才罢休。许多出局皆要巴结,竟没有一个先走的。
席散将行,姚季莼拱手向王莲生及在席众人道:“明天奉屈一叙,并请诸位光陪。”回头指着叫的出局道:“就在她那儿,庆云里。”众人应诺,问道:“贵相好可是叫马桂生?我们都没看见过。”姚季莼道:“我也新做起。本来朋友在叫,这时候朋友荐给我,我也就叫叫好了。”众人皆道:“蛮好。”
说毕,客人倌人一齐告辞,接踵下楼。娘姨大姐前遮后拥,还不至于醉倒。罗子富送客回房,黄翠凤窥其面色,也不甚醉,相陪坐下。
翠凤问道:“王老爷为了什么事,都要请他吃酒?”子富道:“他要江西做官去,我们老朋友自然替他饯饯行。”翠凤失声叹道:“沈小红这可要苦死了!王老爷在这儿嚜,巴结点再做做,倒也不错;这下子走了——好!”
子富道:“这时候这王老爷,不晓得为什么,好像同沈小红好了点了。”翠凤道:“这时候就好死了也没用嚜。起先沈小红转错了个念头;起先要嫁给了王老爷,这时候就不要紧了,跟了去也好,再出来也好。”子富道:“沈小红自己要找乐子,姘个戏子,哪肯嫁呀!”翠凤又叹道:“倌人姘戏子的好多,就是她嚜吃了亏!”两人评论一回,收拾共睡不表。
次日是礼拜日,午后,罗子富拟作明园之游,命高升喊两部马车。适值黄二姐走来玩,到房间里叫声“罗老爷”及“大先生”。黄翠凤仍叫“妈”,请其坐下。寒暄两句,翠凤问及生意。
黄二姐蹙额摇头道:“不要提了!你在那儿的时候,一直蛮兴旺,这时候不对了,连金凤的局也少了点!想买个讨人,怕不好嚜,像诸金花样子。就这样哝下去总不行。我来跟你商量,可有什么法子?”翠凤道:“那是妈自己拿主意,我不好说。买个讨人也难死了。就算人好嚜,生意哪说得定?我这时候也没什么生意。”黄二姐寻思不语。翠凤置之不理。
须臾,高升回报:“马车来了。”黄二姐只得告辞,踯躅而去。于是罗子富带着高升,黄翠凤带着赵家妈,各乘一辆马车,驶往明园,就正厅上泡茶坐下。
子富说起黄二姐,道:“你妈是不中用的人,倒还是要你去管管她才好。”翠凤道:“我去管她做什么!我本来教她买个讨人。她舍不得洋钱,不听我的话,这时候没生意了,倒问我可有什么法子。再给她点洋钱了 !”
子富笑了。翠凤又说起沈小红,道:“沈小红那才是不中用的人:王老爷做了张蕙贞嚜,再好也没有啰;你不要去说穿他,暗底下拿个王老爷去挤,那才凶了。”
话犹未了,不想沈小红独自一个款步而来。翠凤便不再说。子富望去,见沈小红满面烟色,消瘦许多,较席间看得清楚。小红亦自望见,装做没有理会,从斜刺里踅上洋楼。随后大观园武小生小柳儿来了,穿着单罗夹纱崭新衣服,越显出唧灵唧溜的身材;脚下厚底京鞋,其声橐橐;脑后拖一根油晃晃朴辫,一直踅进正厅,故意兜个圈子,挨过罗子富桌子旁边,细细打量黄翠凤。原来翠凤浑身缟素,清爽异常,插戴首饰,也甚寥寥;但手腕上一付乌金钏臂从东洋赛珍会上购来,价值千金。小柳儿早有所闻,特地要广广见识。
黄翠凤误会其意,投袂而起,向罗子富道:“我们走罢。”子富自然依从,同往园中各处随喜一遭。至园门首坐上马车,径驶回兆富里口停下。踅进家门,只见厢房内文君玉独坐窗前,低头伏桌,在那里孜孜的看。
罗子富近窗踮脚一望,桌上摊着一本《千家诗》。文君玉两只眼睛离书不过二寸许,竟不觉得窗外有人看她。黄翠凤在后暗地将子富衣襟一拉,不许停留。子富始忍住笑,上楼归房,悄悄问翠凤道:“文君玉好像有点名气的嚜,怎么这样子啊?”
翠凤不答,只把嘴一披。赵家妈在旁悄悄笑道:“罗老爷,可是好有趣的?我们有时候碰见了,跟她讲讲话,那可笑死了:她说这时候上海就像是说梦话,租界上倌人一个也没有,幸亏她到了上海,这可要撑点场面给她们看!”说着又笑。子富也笑个不了。
赵家妈道:“我们问她:‘那你的场面有没撑呢?’她说:‘这可是撑了呀!可惜上海没有客人!有了客人,总做她一个人!’” [3] 子富一听,呵呵大笑起来。翠凤忙努嘴示意。赵家妈方罢。
比及天晚,高升送上一张请客票,子富看是姚季莼的,立刻下楼就去。经过文君玉房门首,尚听得有些吟哦之声。子富心想上海竟有这种倌人,不知再有何等客人要去做她。高升服侍上轿,径抬往庆云里马桂生家。姚季莼会着,等齐诸位,相让入席。
姚季莼既做主人,那里肯放松些,个个都要尽量尽兴。王莲生吃得胸中作恶,伏倒在台面上。沈小红问他:“做什么?”莲生但摇手,忽然啯的一响,呕出一大堆,淋漓满地。朱蔼人自觉吃得太多,抽身出席,躺于榻床,林素芬替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懵腾睡去。葛仲英起初推托不肯多吃,后来醉了,反抢着要吃酒。吴雪香略劝一句,仲英便不依,几乎相骂。罗子富见仲英高兴,连喊:“有趣!有趣!我们来划拳!”即与仲英对划了十大觥。仲英输得三拳,勉强吃了下去。子富自恃酒量,先时吃得不少,此刻加上这七觥酒,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惟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湛然,毫无酒意;因见四人如此大醉,央告主人姚季莼屏酒撤席,复护送四人登轿而散。
季莼酒量也好,在席不觉怎样,欲去送客,立起身来,登时头眩眼花,不由自主,幸而马桂生在后挡住,不致倾跌。桂生等客散尽,遂与娘姨扶掖季莼向大床上睡下,并为解钮宽衣,盖上薄被。季莼一些也不知道,竟是昏昏沉沉一场美睡;天明醒来,睁眼一看,不是自家床帐,身边又有人相陪,凝神细想,方知在马桂生家。
这姚季莼为家中二奶奶管束严紧,每夜十点钟归家,稍有稽迟,立加谴责。若是官场公务丛脞,连夜不能脱身,必然差人禀明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听,真实不虚,始得相安无事。在昔做卫霞仙时,也算得是两情浃洽,但从未尝整夜欢娱。自从“当场出丑”之后,二奶奶几次吵闹,定不许再做卫霞仙,季莼无可如何,忍心断绝。
但季莼要巴结生意,免不得与几个体面的,往来于把势场中。二奶奶却也深知其故。可巧家中用的一个马姓娘姨,与马桂生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这桂生许多好处。因此二奶奶倒怂恿季莼做了桂生。便是每夜归家时刻,也略微宽假些,迟到十二点钟还不妨事。
不料季莼醉后失检,公然在马桂生家住了一宿,斯固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夜之幸事;只想着家中二奶奶这番吵闹定然加倍厉害,若以谎词支吾过去,又恐轿班戳破机关,反为不美,再四思维,不得主意。
桂生辛苦困倦,睡思方浓。季莼如何睡得着,却舍不得起来,眼睁睁的,直到午牌时分,忽听得客堂中外场高叫:“桂生小姐出局。”娘姨隔壁答应,问:“谁叫的?”外场回说:“姓姚。”
季莼听得一个“姚”字,心头小鹿儿便突突地乱跳,抬身起坐,侧耳而听。娘姨复道:“我们的客人就是二少爷嚜姓姚,除了二少爷,没有了嚜。”外场复“格”声一笑,接着啁啾嘈杂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说些甚的。
季莼推醒桂生,急急着衣下床,喊娘姨进房盘问。娘姨手持局票,呈上季莼,嘻嘻笑道:“说是二奶奶在壶中天,叫我们小姐的局。就是二少爷的轿班送了票来。”
季莼好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还是桂生确有定见,微微展笑,说声“来的”,打发轿班先去。桂生就催娘姨舀水,赶紧洗脸梳头。
季莼略定定心,与桂生计议道:“我说你不要去了,我去罢。我反正不要紧,随便她什么法子来好了,可好拿我杀掉了头?”桂生面色一呆,问道:“她叫的我嚜,为什么我不好去?”季莼攒眉道:“你去嚜倘若等会大菜馆里闹起来像什么样子呀?”桂生失笑道:“你给我坐在这儿罢。要闹嚜在哪不好闹,为什么要大菜馆里去?可是你二奶奶发疯了?”
季莼不敢再说,眼看桂生打扮停当,脱换衣裳,径自出门上轿。季莼叮嘱娘姨,如有意外之事,可令轿班飞速报信。娘姨唯唯,迈步跟去。
注释
[1] 流氓徐茂荣原来是华界衙役,正如赖公子手下的水师将校也都是流氓。
[2] 新衙门是租界捕房,可以不顾中国官场人情。
[3] 文君玉不过是直译文言某地“无人”(无人才)的话,所以说上海没有倌人也没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