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海上花开花落 - 张爱玲 >
- 海上花落
第五〇回 强扭合连枝姊妹花 乍惊飞比翼雌雄鸟
按齐韵叟挈苏冠香同至大观楼上,适值高亚白姚文君都在尹痴鸳房间里,大家厮见。高亚白手中正拿了一本薄薄的草订书籍要看。齐韵叟见其书面签题,知为小赞所作时文试帖,特来请教于尹痴鸳的。韵叟因问痴鸳道:“近来可有进境?”痴鸳道:“还算不错,有点内心。”亚白道:“给你这囚犯码子教坏了,不要说有内心,连外心也有了!” [1] 大家笑了。
这里说笑,那边姚文君也说得眉飞色舞。苏冠香怔怔呆听,仅偶然附和而已。
韵叟听讲的是打牌情事,遂唤文君道:“素兰在打牌呀,你高兴嚜去 。”文君道:“她们一定不是打牌;要打牌,可有什么不来喊我的呀?”韵叟道:“你打牌可是好手?”文君嘻着嘴笑。冠香接说道:“她打的牌凶死了的哦!就是个琪官,同她差不多。我总要输给她。”亚白道:“说她凶也不见得 。”文君道:“我哪会凶啊!凶的人,可惜打错了牌!”亚白道:“前天的牌,我没打错。摸不起真吃不消!”文君歘地起立,嚷道:“你说没打错,拿牌来大家看!”说着,转问痴鸳:“你那副牌呢?”痴鸳慌忙拦道:“好了,不要看了。你总没错就是了。”
文君那里肯依,径自动手开橱,搜寻牌盒。痴鸳撒个谎道:“橱里哪有牌;给琪官借了去,一直没还嚜。”
文君没法回身,屹立当面,还指天划地数说亚白手中若干张牌,所差某张,应打某张,一一数说出来请大家公断。韵叟冠香只是笑。痴鸳颦蹙道:“面孔可要点啊?不是打架就是吵架!我嚜该倒运,刚刚住的对过房间,给他们两个人吵死了!”亚白也只是笑。
文君冷冷答道:“你自己可晓得厌烦?说来说去两句话!大家都听见过。还有什么新鲜点说说我们听 ?”几句倒堵住了痴鸳的嘴,没得回言。亚白不禁拊掌大笑。韵叟想些别样闲话搭讪开去。文君亦就放下不提。
消停一会,月出东方,渐渐高至树杪,大家皆有些倦意,韵叟冠香始起出行。痴鸳送出房门。亚白文君顺路回房,直送至楼门口而别。韵叟仍携了冠香的手,缓缓踅下大观楼,重过九曲平桥,望那梨花院落中灯光依然大亮,惟逼着外面月色,淡而不红。
冠香复撺掇韵叟道:“我们去看看她们可是打牌。”韵叟道:“你怎么这么等不及!明天问素兰好了。”冠香不好再相强,同出花园,归于内院,相与就寝无话。
次日辰刻,韵叟起身,外面传报华老爷来。韵叟径往花园,请华铁眉在拜月房栊相见。韵叟先嘲笑道:“今天给我猜着了,应该是你先到。”铁眉似乎不好意思。韵叟顾令管家快请孙素兰先生。
须臾,陶玉甫朱淑人高亚白尹痴鸳及李浣芳周双玉姚文君苏冠香孙素兰四路俱集。华铁眉一概躬身延接。
孙素兰轻轻叫声“华老爷”,问:“昨天忙?身子可好?”铁眉道:“没什么,还好。昨天完了事,要想到这儿来看看你,碰见了你的大姐,这就没来,就交代给她一打香槟酒带回去,有没收到?”素兰:“谢谢你。一打哪吃得完,分一半送了人了。”
尹痴鸳背地指向朱淑人悄悄笑道:“你看,他们两个人多么客气!好像好久不见了!”高亚白听见,也悄悄笑道:“自有多少描不出画不出一副功架,也不是客气。”大家掩口葫芦而笑。
华铁眉孙素兰相离虽远,知道笑他两个,赶即缄口。齐韵叟惋惜道:“刚刚有点意思,一笑嚜又不作声了!”大家越发笑出声来。华铁眉装做不知,搭讪道:“痴鸳先生,令翠 ?”尹痴鸳带笑答道:“还没来。”
一语未终,早见陶云甫挈着覃丽娟张秀英,朱蔼人挈着林翠芬林素芬来了。大家迎见,更不寒暄。朱蔼人袖出一封书信,业经拆开,奉与齐韵叟。
韵叟看那封面,系汤啸庵自杭州寄回给蔼人的,信内大略写着,“黎篆鸿既允亲事,特请李鹤汀于老德为媒,约定十二晚间,同乘小火轮船,行一昼夜,可以抵沪。一切面议。惟乾宅亦须添请一媒为要”云云。
韵叟阅竟放下,问道:“请的什么人 ?”蔼人道:“就请了云甫。”韵叟道:“我最喜欢做媒人,你倒不请我。”陶云甫道:“你起先就做过媒人的了,这时候挨不着你。”说得大家皆笑。
独朱淑人一呆,逡巡近案,从侧里偷觑那封信,仅得一言半句,已被其兄蔼人收藏。淑人心中忐忑乱跳,脸上却不露分毫,仍逡巡退归原座,复瞟过眼去偷觑周双玉,似觉不甚理会,才放了些心。
接着管家又报说:“葛二少爷来。”只见葛仲英挈着吴雪香并卫霞仙,相偕并至。齐韵叟诧异道:“可是你带了霞仙一块来?”葛仲英道:“不是,就园门口碰见霞仙的。”
韵叟自知一时误会,随令管家快请马师爷。尹痴鸳向韵叟道:“你喜欢做媒人嚜,他们儿子快要养了,你为什么不替他做?”陶云甫抢说道:“他们用不着媒人,自己不声不响,就房间里点了一对大蜡烛拜的堂。我倒吃到喜酒的。”大家大笑哄堂。
苏冠香上前拉着齐韵叟问道:“你可晓得?昨天晚上,素兰先生不是打牌嚜是做什么?”韵叟道:“没问她。”冠香道:“我倒问过了,也在房间里点了一对大蜡烛拜的堂呀。”
韵叟不胜错愕。孙素兰遂将三人结拜姊妹之事,缕述分明。韵叟道:“拜姊妹倒不错。为什么光是三个人拜呀?要拜嚜一块拜。我来做个盟主。昨天晚上不算,今天先生小姐都到齐了,一块再拜个姊妹,好不好?”孙素兰默然。苏冠香咬着指头要笑。其余皆不在意。
韵叟即命小青去喊琪官瑶官。高亚白向韵叟道:“这可是你的生意到了!起劲得呵——!连做媒人也不要做了!”韵叟道:“我有了生意啰,你要干活啰。你嚜替我作篇四六序文,就说拜姊妹的话。序文之后,开列同盟姓名,各人立一段小传,详载年貌籍贯,父母存殁。谁的相好嚜,就是谁做。苏冠香同琪官瑶官三个人,我做好了。名之曰‘海上群芳谱’。公议以为如何?”大家无不遵教。
韵叟当命小赞准备文房四宝听用。亚白便打起腹稿来。恰好外边史天然挈着赵二宝进来,里边马龙池及琪官瑶官出来,与现在众人大会于拜月房栊。众人争前诉说如何拜姊妹,如何做小传。史天然马龙池皆道:“那是应得效劳。”
于是大家各取笔砚,一挥而就。不及一点钟工夫,不但小传齐全,连高亚白四六序文亦皆脱稿。
齐韵叟托尹痴鸳约略过目再发交小赞誊真。尹痴鸳向众人道:“倒有点意思!亚白的序文嚜,生峭古奥,沉博奇丽,不必说了;就是小传也可观:琪瑶素翠嚜是合传体;赵张两传嚜参互成文;李浣芳传中以李漱芳作柱;苏冠香传中虽不及诸姊而诸姊自见;其余或纪言,或叙事,或以议论出之。真正五花八门,无美不备!”大家听了欣然。齐韵叟益觉高兴。
其时已交午牌,当值管家调排桌椅。瑶官乘隙暗拉琪官踅出廊下,问道:“大人教我们一块拜姊妹,可要拜啊?”琪官道:“大人说嚜,自然依他,就一块拜拜,也没什么要紧。”瑶官道:“那我们三个人拜的倒不算?”琪官道:“你嚜要缠夹死了!什么不算呀?三个人为了要好,拜的姊妹,拜了也不过更要好点。此刻大人教我们拜,要好不要好,我们自己主意,大人不好管我们的嚜!”
瑶官涣然冰释,颔首无言。听得里面坐席,两人仍暗地挨身进帘,掩过一边。不想齐韵叟特命琪官瑶官一同入席,坐列苏冠香肩下。琪官瑶官当着众人面前,敛手低头,殊形跼蹐。
酒过三巡,食供两套,齐韵叟乃向史天然道:“你这趟到上海,带了多少东西来,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要你一样好东西,你一定不送给我。这时候替你饯行了,再客气,不着杠了。你可肯送点给我?”天然大惊,问:“什么东西呀?”韵叟呵呵笑道:“我要你肚子里的东西。你赵二宝那儿,倒还有副对子做给她,我嚜连对子都没有,不是欺人太甚?”天然恍然悟道:“我为了四壁琳琅,无从着笔。这下子年伯要我献丑也没法子,缓日呈教好了。”韵叟拱手道谢。
华铁眉因问饯行之说。天然说:“接着个家信,月底要回去一趟。”铁眉道:“我也要饯行了嚜。”韵叟道:“你要饯行嚜,同葛仲英轧了个姘头,索性订期二十七,就在这儿,不是蛮好?”铁眉道:“再早点也行。”韵叟道:“早点没空,从明天到二十四,大家都有点事。二十五嚜高尹饯行,二十六嚜陶朱饯行,你同仲英只好二十七了。”铁眉就招呼仲英约定。天然亦拱手道谢。
适小赞将誊正的《海上群芳谱》,呈上齐韵叟看了。韵叟遂令管家传谕志正堂中,安排香案,又令小赞赍这《群芳谱》四座传观。葛仲英看是一笔《灵飞经》小楷 [2] ,妍秀可爱,把小赞打量一眼。高亚白讪讪的笑道:“你不要看轻了他!他的衔头,叫‘赞礼佳儿’,‘茂才高弟’。”尹痴鸳叉口道:“你嚜喜欢给人骂两声,为什么要带累我?”小赞在旁嗤的失笑。仲英一些不懂。
痴鸳分说道:“他是赞礼的儿子,人都叫他小赞。时常作点诗文,请教我。亚白就同他开玩笑,出个对子教他对,说是‘赞礼佳儿’。他对不出。亚白就说:‘我替你对了罢,“茂才高弟” [3] 可是蛮好的绝对?’”仲英朗念一遍,道:“是真对得好!”
小赞接取《群芳谱》送往别桌上去。痴鸳悄向仲英耳边说道:“你看他年纪嚜轻,坏得很喏!他爹问他:‘高老爷的对子为什么不对?’他说:‘我对了。为了尹老爷一块在那儿,没说。’问他:‘对的什么?’他说:‘对“尚书清客”。’” [4] 仲英大笑道:“为什么不说‘狎客’ [5] ?索性骂得爽快点了嚜!”亚白痴鸳共笑一阵。
席间上到后四道菜,管家准备鸡缸杯更换。大家止住,都欲留量,以待晚间畅饮。齐韵叟不复相强,用饭散席。
于是齐韵叟声言,请众姊妹团拜,请诸位老爷监盟。众人一笑遵命,各率相好由拜月房栊来到志正堂。只见堂前一桁湘帘高高吊起,堂中烛焰双辉,香烟直上;地下铺着一片大红毡毯。众人散立两旁,监视行礼。小赞在下唱名。众姊妹按齿排班,雁行站定,一齐朝上拜了四拜,又转身对面拜了四拜。礼毕,各照所定辈行,互相称唤。卫霞仙廿三岁,最长,是为“大姐姐”;李浣芳十二岁,最幼,是为“十四妹”。其余不能尽记,但呼某姊某妹,系之以名而已。
齐韵叟欢喜无限,谆嘱众姊妹,此后皆当和睦,毋忘今日之盟。众姊妹含笑唯唯,跟随众人,踅下志正堂来。恰有一匹小小枣骝马,带着鞍辔散放高台龁草。姚文君自逞其技,竟跑过去亲手带住,耸身骑上,就这箭道中跑个趟子。众人四分五落看她跑。
琪官看罢转身,不见了齐韵叟,四面找寻。见韵叟独自一个大踱西行,琪官暗地拉了瑶官,撇下众人,紧步赶上,跟在后面。
韵叟并未觉着,只顾望拜月房栊一路上踱去。踱至山坡之下,突然斜刺里,闪过一个人,蹑手蹑脚,钻入竹树丛中。韵叟道是朱淑人捕促织儿,也蹑手蹑脚的赶上,要去吓他作耍。比及到跟前,方看清后形,竟是小赞在那里做手势,好似向人央求样子。韵叟止步,扬声咳嗽。小赞吓得面如土色,垂手侍侧,不作一声。韵叟问:“还有个什么人?”小赞呐呐答道:“没什么人在这儿嚜。”瑶官在后面,用手指道:“哪,哪!”韵叟不提防,也吃一吓。琪官急丢个眼色与瑶官,叫她莫说。韵叟却又盘问瑶官:“说什么?”瑶官不得已,仍用手指了一指。韵叟再回头望前面时,果然影影绰绰,一个人已穿花度柳而去。
韵叟喝退了小赞,带着琪官瑶官,拾级登坡。这山坡正当拜月房栊之背,满山上种的桂树,交柯接干,蓊翳葱茏,中间盖着三间小小船屋,颜曰眠香坞。韵叟踱进内舱,据坐胡床,盘问瑶官:“看见的什么人?”瑶官不答,眼望琪官。韵叟即转问琪官。琪官道:“我们也没看清楚。”韵叟咳了一声道:“我问你嚜,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琪官道:“不是我们花园里的人,让她去好了。” [6]
韵叟略想一想,遂置不究,复搭讪问道:“我来的时候,大家在看跑马,都不觉着,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跟了来?”瑶官道:“可是大人也没觉着?我们是一直在跟着。”琪官道:“你嚜只顾看着前头,哪晓得我们后头也在看。”韵叟道:“你后头可去看看?恐怕还有谁跟着。”瑶官道:“这可没谁了。”琪官道:“要嚜不过冠香。”
瑶官见说,真的出门去看。韵叟亦即起立,笑挽琪官的手,道:“我们到拜月房栊去。”举步将行,忽闻门外瑶官高声报说:“朱五少爷来了。”
韵叟诧异得紧,抬头望外,果然朱淑人独自一个,翩翩然来。韵叟请其登榻对坐,良久默然。韵叟搭讪问道:“听说前天捉着一只‘无敌将军’,可有这事?”淑人含糊答应,并未接说下去。
又良久,淑人面色微红,转睐偷盼,似有欲言不言光景。韵叟摸不着头脑,顾令琪官喊茶。琪官会意,拉同瑶官,退出门外,单剩韵叟淑人在眠香坞中。
注释
[1] 一语成谶。
[2] 道藏中之四种统称。唐钟绍京节录其文,书为《灵飞经》帖,今多为习小楷之范本。
[3] 茂才即秀才,东汉避开国皇帝刘秀讳,改称茂才。“高弟”即高级弟子。尹痴鸳显然没中举,难怪佯狂掩饰满腹牢骚。高亚白揭他痛疮,也有点谑而虐了。
[4] “赞礼”乃古代官名,对“尚书”,官名,“尚”字又是动词,尤妥。“礼”对“书”,因有《礼记》《书经》二书,更是绝对。极写小赞的才华。
[5] 陪同去妓院的帮闲。
[6] 作者在跋中提及预备写的续集情节,有“小赞小青挟赀远遁”句。显然小赞是与苏冠香的大姐小青私会。琪官不肯说出来,想是惧祸,惹不起主人的小小姨兼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