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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回 李少爷全倾积世资 诸三姐善撒瞒天谎
按 朱淑人踅进大观楼当中间,见打牌的一桌四人乃是李鹤汀和高亚白尹痴鸳及苏冠香,皆出位厮见。苏冠香就道:“我替大人输掉了多少了。五少爷来打一会罢。”朱淑人推说“不会。”高亚白道:“不会打也不要紧,有冠香在这儿。”尹痴鸳道:“不要听他瞎说。上回凤仪水阁同周双玉一块打的是谁呀?”朱淑人不好意思,入座下场。
刚打了一圈庄,齐韵叟歇过午觉,缓缓而来。朱淑人见了,起身让位。齐韵叟道:“你打下去啰。”朱淑人执意不肯。韵叟亦不强致,仍命苏冠香代打,自与淑人闲话。淑人当着众人绝不提起商量的事。
挨延多时,齐韵叟方要下场亲手去打,却嘱朱淑人道:“你住在这儿,等会叫周双玉来,一块玩两天。等赏过了菊花回去。”淑人呐呐承命。
待至天色将晚,麻将散场,大家踅下大观楼,迤逦南行,抄入横波槛。齐韵叟用手隔水指道:“菊花山倒先搭好,就不过搭个凉棚了。”
李鹤汀朱淑人翘首凝望,只见西南角远远地楼房顶上三四个匠作蹲着做工,并不见有菊花山;左张右觑,但于蒙茸竹树中露出一角朱红栏杆。高亚白道:“这儿在菊花山背后,自然看不见。”尹痴鸳道:“有什么等不及看!再过一天才预备好。”
说话时,大家出了横波槛,穿过凤仪水阁,踅至渔矶。上面三间厦屋,当头横额写着“延爽轩”三个草字,笔势像凌风欲飞一般。
其时落日将沉,云蒸霞蔚,照得窗棂几案,上下通明。大家徘徊欣赏,同进轩中。管家早经安排一席筵宴。等得四个出局——杨媛媛周双玉姚文君张秀英——陆续齐集,齐韵叟乃相邀入席。
杨媛媛袖出一张请帖,暗暗递与李鹤汀。鹤汀阅竟,塞在搭连袋内,便有些坐不定,只想要走,那里还吃得下酒。朱淑人心中有事,亦自懒懒的,不甚高兴。因此席间就寂寞了许多。
点心之后,肴馔全登。李鹤汀托故兴辞。齐韵叟冷笑道:“你还要骗我!我晓得你有要紧事。这时候去正好。”鹤汀面有愧色,不敢再言。
少时,终席散坐,李鹤汀方与杨媛媛道谢告别,即于延爽轩前上轿而去。抬出一笠园门口,两肩轿子背道分驰。杨媛媛自归尚仁里,李鹤汀转弯向北不多几步停在一家大门楼下。匡二先去推开一扇旁门。里面有人提灯出迎,叫声“李大少爷,今天晚了点了嚜。”
鹤汀见是徐茂荣,点点头,跟着进门。及仪门首,即有马口铁玻璃壁灯嵌在墙间。徐茂荣就止步,让鹤汀主仆自行。自此以内,一路曲曲折折的 堂皆有壁灯照着接引。衖堂尽处,乃是正厅。正厅上约有六七十人攒聚中央,挤得紧紧的,夹着些点心水果小买卖,四下里串来串去,却静悄悄鸦雀无声,但闻开配者喊报“青龙”“白虎”而已。这里叫做“现圆 [1] 台”。
鹤汀踮起脚望了望,认得那做上风的是混江龙。鹤汀不去理会,从人缝中绕出正厅后面。管门的望见,赶紧开门,放进鹤汀主仆。这门内直通客堂。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来,一个邀着匡二,另去款待;一个请鹤汀先到客堂。上面设立通长 [2] 高柜台,周少和在内坐着管帐。这是兑换筹码处所。
鹤汀取出一张二千庄票交付少和。少和照数发给筹码,连说“发财!发财!”鹤汀笑而颔之。然后请鹤汀到了厢房,拾级登楼。楼上通连三间,宽敞高爽。满堂灯火,光明如昼。中央一张董桌,罩着本色竹布台套。四面围坐不过十余人,越发静悄悄地。
这会儿是殳三做的上风,赢了一大堆筹码。李鹤汀不胜艳羡。殳三下来,乔老四接着上场摇庄。鹤汀四顾,问:“癞头鼋为什么不来?”殳三道:“回去了呀。刚刚在说,癞头鼋走了嚜,少了个人摇庄。”鹤汀也说:“无趣!”
乔老四亮过三宝 [3] 。鹤汀取铅笔外国纸画成摊谱,照谱用心细细的押,并未押着宝心。鹤汀遂不押了,径往靠壁烟榻吸两口鸦片烟。乔老四摇到后来被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接连打着四平头复宝,只得撮起骰子。 [4]
李鹤汀心想除了赖公子更无大注的押客,歘地从烟榻起身,坦然放胆,高坐龙头,身边请出“将军” [5] ,摇起庄来。起初吃的多,赔的少,约摸赢二千光景。忽然开出一宝重门,尽数赔发,兀自不够。
鹤汀心中懊恼,想就此停歇,却没甚输赢;不料风色一变,花骨无灵,又是两宝进宝,外面押家没一个不着的,竟输至五六千。
鹤汀急于翻本,不曾照顾前后,这一宝摇出去便大坏了!第一个,乔老四先出手,押了一千孤注。殳三跟上去也是一千,另押五百穿钱。随后三四百,七八百,孤注穿钱,参差不等。总押在进宝一门。
鹤汀犹自暗笑,那里见得定是进宝。揭起摊钟,众目注视,端端正正摆着“幺”“二”“四”“六”四只骰子。鹤汀气得白瞪着两只眼,连话都说不出。旁人替他核算,共须一万六千余元。鹤汀所带庄票连十几只金锞止合一万多些,十分焦急,没法摆布。乔老四笑道:“这可忙什么呀。这时候借了来赔出去,明天还给他好了。”
一句提醒了鹤汀,就央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担保,向殳三借洋五千,当场写张约据,三日为期,方把一应孤注穿钱分别赔发清楚。
李鹤汀仍去烟榻躺下,越想越气,未及天明,喊楼下匡二点灯,还由原路踅出旁门,坐上轿子,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敲开栈门,进房安睡,也不问起乃叔李实夫;次日饭后,始问匡二:“四老爷在哪儿?”匡二笑道:“就不过大兴里了 。”
鹤汀自己筹度,日前同实夫合买一千篓牛庄油,其栈单系实夫收存,今且取来抵用,以济急需;爰命匡二看守,独自步行往四马路大兴里诸十全家。只见门首停着一乘空的轿子,三个轿班站在天井里。鹤汀有些惶惑。诸三姐认得鹤汀,从客堂里望见,慌的迎出叫道:“大少爷,来 。四老爷在这儿呀。”
鹤汀进去,问道:“可是四老爷的轿子?”诸三姐道:“不是。四老爷请了来的先生,就叫是窦小山,在楼上。大少爷楼上去请坐。”
鹤汀踅上楼梯,李实夫正歪在烟榻上,撑起身来厮见。诸十全还腼腼腆腆的叫声“大少爷”,惟窦小山先生只顾低头据案开方子,不相招呼。
鹤汀随意坐下,见实夫腮边额角尚有好几个疮疤,烟盘里预备下一叠竹纸不住的揩拭脓水。倒是诸十全依然脸晕绯红,眼圈乌黑,绝无半点瘢痕。
一会儿,窦小山开毕方子,告辞去了。鹤汀始问实夫要张栈单。实夫怪问道:“你要了去做什么?”鹤汀谎答道:“昨天老翟说起,今年新花 [6] 有点意思,我想去买点在那儿。”
实夫听说,冷笑一笑。正欲盘驳,忽听得诸三姐脚声,一步一步蹭到楼上,见她两手掇着个大托盘,盘内堆得满满的,喊诸十全接来放下。诸三姐先从盘内捧出一盖碗茶送与鹤汀,随后搬过一盆甜馒头,一盆咸馒头 [7] ,一盆蛋糕,一盆空着,抓了一把西瓜子装好,凑成四色点心,排匀在桌子中间;又分开两双牙筷,对面摆列。
实夫就道:“你怎么一声不响去买了来啦。”诸三姐笑嘻嘻不答,只把个诸十全往前用力推搡。诸十全只得踅近两步,说道:“大少爷请用点心。”说的声音轻些,鹤汀不曾理会。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来,一面说:“大少爷,用点 。”一面取双牙筷每样夹一件送在鹤汀面前。鹤汀连声阻止。早夹得件件俱全,还撮上些西瓜子。
实夫笑劝鹤汀“随便吃点。”鹤汀鉴其殷勤,拆一角蛋糕来吃,并呷口茶过口。诸三姐在旁,蓦然想起,连忙向抽屉寻出半匣纸烟,拣取一卷,点根纸吹,送上鹤汀,说:“大少爷,请用烟。” [8]
鹤汀手中有茶碗,口中有蛋糕,接不及,吃不及,不觉好笑起来。诸十全不好意思,把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诸三姐才逡巡退下。
实夫乃将药方交与诸三姐。诸三姐因问:“先生有没说什么?”实夫道:“先生也不过说这好点了,小心点。”诸三姐念声“阿弥陀佛”,道:“这可好了罢!你生着,我们心里一直急死了!”
诸三姐说着,转向鹤汀叫声“大少爷”,慢慢说道:“四老爷嚜吃了个两筒烟,在乡下,不比上海,随便哪里小烟馆都是稀脏的地方,想必四老爷去吃烟嚜,倒不知不觉睡下去,就过了这毒气。四老爷刚到的时候,好怕人!脸上都是的了!我们说:‘四老爷在哪去过了来的呀?’这可是四老爷太不当桩事了,连自己都没晓得是什么地方。我同十全两个人整天整夜服侍四老爷没睡。幸亏这先生吃了几帖药好了点,不然四老爷再要生下去,我同十全一直在服侍,倘若两个人都过上了,一块生起来,那可真正要死了!大少爷,对不对?”
鹤汀暗忖这段言词亏她说得出口,眼看着诸十全打量一番。诸三姐复道:“大少爷可晓得?外头人还有点不明不白冤枉我们的话,听见了气死人的哦!说四老爷这个疮就是我们这儿过给他毒气。我们这儿嚜不过十全同我,清清爽爽两个人,谁生的疮呀?要说十全生着,四老爷两只眼睛可是瞎啦?”说到这里,一手把诸十全拖到鹤汀面前,指着脸上道:“大少爷看 。四老爷面孔上,我们十全可有点像?”又将出诸十全两只臂膊翻来覆去给鹤汀看了,道:“一点点影踪都没有嚜!”诸十全羞得挣脱身子,避开一边。
鹤汀总不则声,但暗忖这诸三姐竟是个老狐狸,若实夫为其所愚,恐将来受害不浅。
当下实夫嗔着诸三姐道:“外头人的话,听它做什么?我总没说你嚜,就是了嚜。”诸三姐笑道:“四老爷自然没说什么;四老爷再要说我们,那是我们要……”
诸三姐说得半句,即缩住嘴,笑而下楼。实夫方向鹤汀笑道:“你嚜也不要出什么花头了。你自己洋钱自己去输,不关我事。这时候我手里拿了去的栈单,倘若输掉了,教我回去可好交代?”鹤汀默然不悦。实夫道:“栈单在小皮箱里,要嚜你自己去拿,我不好给你。”
鹤汀略一沉吟,起身就走。实夫问:“可要钥匙?”鹤汀赌气不要了。楼下诸三姐挽留道:“大少爷,再坐会 。”鹤汀也不睬,一直出了大兴里,仍回长安客栈,心想实夫既然怕不好交代,又教我自己去拿,难道说我偷的不成?似这等鄙琐悭吝,怪不得诸三姐撮弄他,摆布他!我如今也不去管他!但是殳三一款,如何设法?想来想去,只好寻出两套房契,坐轿往中和里朱公馆谒见汤啸庵,托他抵借一万洋钱。汤啸庵应承,约定晚间杨媛媛家回话。李鹤汀先去坐等。
汤啸庵送客之后,寻思朱蔼人处所存有限,须和罗子富商量,即时便去兆富里黄翠凤家相访。罗子富正在楼上房里,请进厮见。适值黄二姐在座,也叫声“汤老爷”。汤啸庵点点头,道:“好久不见了。生意可好?”黄二姐道:“生意不行,比先差远啰。”黄翠凤冷笑插口道:“你是有生意不做嚜!什么不行呀!”
汤啸庵不解所谓,丢开不提;袖出房契,给罗子富看,说明李鹤汀抵借一节。子富知其信实,一口允诺,当与啸庵同诣钱庄划付汇票。
黄二姐见罗子富汤啸庵既去,房里没人,遂告诉黄翠凤道:“前天看了个人家人,倒不错,我想就买了她罢。不过新出来,不会做生意。就年底一节嚜,要短三四百洋钱呢。真正急死了在这儿!”
翠凤低着头不言语。黄二姐说:“你可好替我想想法子?还是进个把伙计?还是拿楼上房间租给人家?”
翠凤仍低着头,好似转念头样子。黄二姐揣度神情,涎脸央及道:“谢谢你,你说过的话,我总都依你。倘若生意好了点,我也不忘记你的呀。谢谢你!替我想想法子!”
翠凤开言道:“你这个人太心不足,这时候不要说没法子,倘若有法子教给你,赚到了三四百洋钱,你倒还要嫌少了嚜!”黄二姐没口子分辩道:“那是没这事的!有得赚嚜,再好也没有了!还要嫌少,可有这种人哪!”
翠凤又低着头,足足有炊许时不言语。黄二姐亦自乖觉,静静的在旁伺候。翠凤忽睁开眼睛把黄二姐相了一相,即招手令其近前,附耳说话。黄二姐弯腰偻背,仔细听着。又足足有炊许时,翠凤说话才完。黄二姐亦自领悟。
计议已定,恰好罗子富回来,手中拿的一包抵借契据,令翠凤将去收藏。黄二姐跟至床背后,帮翠凤撑起皮箱盖,怪问道:“罗老爷的拜盒有两只在这儿了?”翠凤道:“一只是我的呀。赎身文书嚜就放在拜盒里。”
子富听其重重关锁停当,黄二姐就辞别去了。翠凤鼻子里“哼”的一声,向子富道:“可是给我猜着了!她要跟我借钱了呀!”子富诧异道:“黄二姐还又要借钱?”翠凤道:“她这人嚜可有什么谱子!两个月不到,一千洋钱完了嚜!”子富随风过耳,亦不在意。
隔得一日,黄二姐复来再三再四求告翠凤。翠凤咬定牙关,一毛不拔。黄二姐一连五日纠缠不清。翠凤索性不睬。黄二姐渐渐吵闹起来。
子富看不过去,欲调和其间,不想黄二姐一口要借五百。子富劝其减些,黄二姐便唠唠叨叨缕述从前待翠凤许多好处,道:“这时候会做生意了,她倒忘了!我嚜一定不答应!赎身不赎身,总是我的女儿,可怕她逃走到外国去!”
子富接不下嘴,因将其言诉与翠凤。翠凤笑道:“有了赎身文书嚜怕她什么呀!随便什么法子,来好了!”
注释
[1] 即银元,用现钱不用筹码。
[2] 与房间一样长的。
[3] 把碗、盖、骰子给大家看过。
[4] 庄家自备骰子,想因当时赌场信用不佳,而做庄的赌客都是当地知名的殷实的人。
[5] 即骰子。
[6] 新上市的棉花。
[7] 即甜咸包子。
[8] 纸吹又称纸捻或纸媒,是竹纸卷成细长卷,燃着一端,插入水烟筒内点燃烟丝。当时还没有火柴。参看第四十九回(原第五十二回)“瑶官划根自来火”。此处用纸捻点燃香烟,是因为火柴梗短,怕他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