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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回 成局忽翻虔婆失色 旁观不忿雏妓争风
按 黄二姐撇下罗子富在房,踅往中间客堂,黄翠凤黄金凤新妆初毕,刷鬓簪花,黄二姐即欣欣然将子富帮贴一千之议诉与翠凤。翠凤一声儿不言语,忙洗了手,赶进房间,高声向子富道:“你钱倒不少哒!我倒不晓得还有在那儿!蛮好,连二千身价在里头,你去拿五千洋钱来!”子富惶急道:“我哪有多少钱啊?”翠凤冷笑道:“这种客气话,你这时候用不着说!妈一说你就发急了!我这时候赎身出去,衣裳,头面,家具,有了三千嚜,刚刚好做生意。你帮了我一千,可好再说没有?你没有嚜,教我赎身出去可是饿死?”
子富这才回过滋味,亦高声问道:“那么你意思总不要我帮贴,对不对?”翠凤道:“帮贴嚜,可有什么不要的呀!你替我衣裳,头面,家具,预备好了,随便你去帮贴多少好了!”
子富转向黄二姐道:“刚才说的话作废,譬如没说。她赎身不赎身也不关我事。”说罢,倒身往烟榻躺下。
黄二姐初不料如此决撒,登时面色气得铁青,一手指定翠凤嘴脸,恶狠狠数落道:“你这人好良心!你自己去想想看!你七岁没了爹娘,落的堂子,我看你可怜,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梳头裹脚,出理到如今,哪一桩事我得罪了你,你死命同我做冤家?你好良心!你赎了身要升高了呀!我一直指望你升高了嚜照应点我老太婆,这时候就在照应了!你年纪轻轻,生了这么个良心,没什么好的 !”一面咬牙切齿的说,一面鼻涕眼泪一齐迸出。
翠凤慌忙眉花眼笑劝道:“妈,不要 !这可有什么要紧啊?我是你的讨人呀,赎不赎嚜随你的便——这我不赎了;等会闹得给隔壁人家听见了倒给他们笑话!”
翠凤尚未说完,黄二姐已出房外揩了把面。赵家妈还在收拾妆奁,略劝两句。黄二姐便向赵家妈道:“倌人自己赎身,客人帮贴嚜也多得要命!倘若罗老爷不肯帮,那你也好算是女儿,应该跟罗老爷说,挑挑我;可有什么罗老爷肯帮了,你倒不许罗老爷帮?可是罗老爷的钱你一定要一个人拿了去?”
翠凤在房里吸水烟,听了,笑阻道:“妈不要说了呀!我赎身不赎好了,再替妈做十年生意,一节嚜千把局帐,十年做下来要多少?”自己轮指一算,佯作失惊,道:“啊唷!局帐洋钱要三万的哦!那是妈快活得呵——连赎身洋钱也不要了,说道:‘去罢!去罢!’”
几句说得子富也不禁发笑起来。黄二姐隔房答道:“你不要再花言巧语拿我开心!你要同我做冤家嚜,做好了,看你可有什么好处!”说着,迈步下楼。赵家妈事毕随去。珠凤金凤并进房来,皆吓得呆瞪瞪的。
翠凤始埋怨子富道:“你怎么这么糊涂的呀!白送给她一千洋钱为了什么 ?有时候应该你要用的地方,我跟你说了,你倒也不是爽爽气气的拿出来;这时候不应该你用嚜,一千也肯了!”子富抱惭不辩。自是,翠凤赎身之事挠散不提。
延过一日,子富偶阅新闻纸,见后面载着一条道:
“前晚粤人某甲在老旗昌狎妓请客,席间某乙叫东合兴姚文君出局。因姚文君口角忤乙,乙竟大肆咆哮,挥拳殴辱,当经某甲力劝而散。传闻乙余怒未息,纠合无赖,声言寻仇,欲行入虎穴探骊珠之计,因而姚文君匿迹潜踪,不知何往云。”
子富阅竟大惊,将这新闻告知翠凤。翠凤却不甚信。子富乃喊管家高升,当面吩咐,令其往大脚姚家打听文君如何吃亏,是否癞头鼋所为。
高升承命而去,刚踅出四马路,即望见东合兴里口停着一辆皮篷马车,上面坐着一个倌人,身段与姚文君相仿。高升紧步进前,才看清倌人为覃丽娟,颇讶其坐马车何若是之早;略瞟一眼,转弯进衖,到大脚姚家客堂中向相帮探信。那相帮但说不关癞头鼋之事,其余说得含糊不明。
高升迟回欲退,只见陶云甫从客堂后面出来,老鸨大脚姚随后相送。高升站过一边,叫声“陶老爷”。云甫问他到此何事。高升说:“打听文君的事。”
云甫低头一想,然后悄向高升道:“事是没这事,骗骗这癞头鼋。怕癞头鼋不相信,去上的新闻纸。这时候文君在一笠园,蛮好在那里。你去跟老爷说,不要给外头人听见。”高升连声应“是”。
云甫遂别了大脚姚,出衖上车,一路滔滔,直驶进一笠园门内方停。陶云甫覃丽娟相将下车,当值管家当先引导,由东转北,绕至一处,背山临湖的五间通连厅屋,名曰拜月房栊;但见帘筛花影,檐袅茶烟,里面却静悄悄的,不闻笑语声息。
陶云甫覃丽娟进去,只有朱蔼人躺在榻床吸鸦片烟,旁边坐着陶玉甫李浣芳,更无别人在内。正要动问,管家禀道:“几位老爷都在看射箭,就要来了。”
道言未了,果然一簇冠裳钗黛,跄济缤纷,从后面山坡下兜过来。打头就是姚文君,打扮得唧灵唧溜,比众不同。周双玉张秀英林素芬苏冠香俱跟在后。再后方是朱淑人高亚白尹痴鸳齐韵叟暨许多娘姨管家。齐集于拜月房栊,随意散坐。
陶云甫乃向姚文君道:“刚才我自己到你家里去问,你妈说,癞头鼋昨天又来,跟他说了倒蛮相信,就是一班流氓,七张八嘴,有点闲言闲语我说也不要紧。”
齐韵叟亦向陶云甫道:“还有一桩事要跟你说:令弟今天要回去。我问他:‘可有事?我们节上嚜还要热闹热闹,怎么急着回去?’令弟说:‘去了再来。’这我倒想起来了:明天十三是李漱芳头七,大约就是为此,所以一定要去一趟。我说漱芳命薄情深,可怜亦可敬,我们七个人明天一块去吊吊她,公祭一坛,倒是一段风流佳话。”云甫道:“那先要去给个信才好。”韵叟道:“不必;我们吊了就走,出来到贵相好那儿去吃局,我嚜要见识见识贵相好同张秀英的房间。大家去闹她们一天。”覃丽娟接说道:“齐大人还要客气。我们那儿地方小点,大人不嫌脏,请过来坐坐,也算我们有面子。”
须臾,传呼开饭,管家即于拜月房栊中央,左右分排两桌圆台。众人无须推让,挨次就位:左首八位,右首六位。齐韵叟留心指数,讶道:“翠芬到了哪去了?今天一直没看见她。”林素芬答道:“她起来了又睡着。”尹痴鸳忙问:“可有什么不舒服?”素芬道:“怎晓得她;好像没什么。”
韵叟遂令娘姨去请。那娘姨一去半日,不见回覆。韵叟忽想起一事,道:“前天我听见梨花院落里,瑶官同翠芬两个人合唱一套《迎像》,倒唱得不错。”林素芬道:“不是翠芬 ;她大曲会嚜会两支,《迎像》没教嚜。”苏冠香道:“是翠芬在唱。她就听他们教,听会了好几支呢。”陶云甫道:“《迎像》跟《哭像》,连下去一块唱,那可真累死人!”高亚白道:“《长生殿》其余角色派得蛮匀,就是个正生,《迎像》《哭像》,两出吃力点。”
齐韵叟闻此议论,偶然高兴,再令娘姨传唤瑶官。瑶官得命,随那娘姨而至。众人见瑶官的 圆的面孔,并不敷些脂粉,垂着一条绝大朴辫,好似乌云中推出一轮皓月。韵叟命其且坐一旁,留出一位,在尹痴鸳肩下,专等林翠芬。
维时,上过四道小碗,间着四色点心。管家端上茶碗,并将各种水烟旱烟雪茄烟装好奉上。朱蔼人独出席就榻,仍去吸鸦片烟。陶云甫乃想起酒令来,倡议道:“龙池先生的四书酒令,我们再行行看。”尹痴鸳摇手道:“不成功!一部四书我统统想过,再要凑它二十四句再也凑不全的了。”
不想席间讲这酒令,适值林翠芬挈那娘姨,穿花度柳,姗姗来迟,悄悄的站了多时,大家都没有理会。尹痴鸳觉背后响动,回头看视,只见翠芬满面凄凉,毫无意兴,两鬓脚蓬蓬松松,连簪珥钏环亦未齐整,一手扶定痴鸳椅背,一手只顾揉眼睛。痴鸳陪笑让座。翠芬漠然不睬。痴鸳起身双手来搀。翠芬摔脱袖子,攒眉道:“不要 !”齐韵叟先“格”声一笑,引得众人不禁哄堂。痴鸳不好意思,讪讪坐下。
翠芬岂不知这笑的为己而发,越发气得别转脸去。张秀英谓其系清倌人倒不放在心上,意欲劝和,无从搭口。还是林素芬招手相叫,翠芬方慢慢踅往姐姐面前。素芬替她理理头发,捉空于耳朵边说了两句。翠芬置若罔闻,等姐姐理好,复慢慢踅向远远地烟榻对过一带靠窗高椅上,斜嘴打了一个呵欠。
席间众人肚里好笑,不敢出声。尹痴鸳轻轻笑道:“只好我去倒运点了 !”说了,便取根水烟筒,踅至烟榻前,点着纸吹,也去坐在靠窗高椅上,和翠芬隔着一张半桌。痴鸳知道清倌人吃醋,必然深自忌讳,不可劝解的,只用百计千方,逗引翠芬顽笑。翠芬回身爬上窗槛,眼望一笠湖中一对白凫出没游泳,听凭痴鸳装腔作势,并不觑一正眼儿。齐韵叟料急切不能挽回,姑命瑶官独唱一套《迎像》。瑶官自点鼓板,央苏冠香为之擫笛。席间急于听曲,不复关心。
朱蔼人自烟榻下来,顺便怂恿翠芬同去吃酒。翠芬苦苦告道:“有点不舒服,吃不下呀!”蔼人只得走开。尹痴鸳没奈何,遂去挨坐翠芬身边,另换一副呆板面孔,正正经经,亲亲密密的,特地叫声“翠芬”,道:“你不舒服嚜,台面上去稍微坐一会。酒倒不吃也没什么。你不去,就是我嚜晓得你是不舒服,他们非得要说你是吃醋。你自己想想看。”
翠芬见痴鸳还是先时相待样子,气已消了几分;及听斯言,抉出真病,心目中是首肯,但一时翻不转面皮,垂头不语。痴鸳探微察隐,乘间要搀翠芬的手。翠芬夺手嗔道:“走开点 !讨厌死了!”痴鸳央及道:“那你一块去好不好?”翠芬道:“你去好了嚜!要我去做什么?”痴鸳道:“你去坐一会还到这儿来好了。”翠芬道:“你先去!”
痴鸳恐催促太迫,转致拂逆,遂再三叮嘱翠芬就来,先自归席。瑶官的《迎像》正唱到抑扬顿挫之际,席间竦然听之。痴鸳略微消停,即丢个眼色与林素芬。素芬复招手叫翠芬。翠芬便趁势趔趄而前,问:“姐姐,什么呀?”素芬向高椅努嘴示意。痴鸳也欠身相让。翠芬却将高椅拉开些,仍斜签身子和瑶官对坐。
痴鸳等瑶官唱完,暗将韵叟本要合唱之意附耳告诉翠芬。翠芬道:“《迎像》我不会的嚜。”痴鸳又将韵叟曾经听得之说附耳告诉翠芬。翠芬道:“没学全哩呀。”
痴鸳连碰两个钉子,并不介意,只切切求告翠芬吃杯热酒润润喉咙,拣拿手的唱一支。翠芬不忍再拗,装做不听见,故意想出些话头问瑶官。瑶官不得不答。痴鸳手取酒壶,筛满一鸡缸杯,送到翠芬嘴边。翠芬使气大声道:“放在那儿 !”痴鸳慌得缩手放在桌上。翠芬只顾和瑶官搭讪问答,斜刺里抄过手去取那杯酒一口呷干,丢下杯子,用手帕揩揩脸。瑶官问翠芬:“可唱?”翠芬点点头。于是瑶官擫笛,翠芬续唱半出《哭像》。席间自然称赞一番,然后用饭撤席。
那时将近三点钟,众人不等齐韵叟回房歇午,陆续踅出拜月房栊,三三两两,四散园中,各适其适去了。林翠芬赶人不见,拉了瑶官先行,转出山坡,抄西向北,一直往梨花院落行来。只见院门大开,院中树荫森森,几只燕子飞出飞进,两边厢房恰有先生在内教一班初学曲子的女孩儿。瑶官径引翠芬上楼到了自己卧房里。隔壁琪官听见,也踅过来,见翠芬脸上粉黛阑珊,就道:“你要洗洗脸了呀。哪去闹得这样子?”瑶官笑道:“不是闹,为了吃醋。”翠芬怒道:“我倒不懂什么叫吃醋!你说说看!”
瑶官不辩,代喊个老婆子,舀盆面水,亲自移过镜台。翠芬坐下,重整新妆。琪官还待盘问。翠芬道:“你问她做什么呀?她是听他们在说吃醋,这算学了个乖了!可晓得吃醋是什么事!”
瑶官背地向琪官挤挤眼,摇摇头,琪官便不作声。不提防被翠芬在镜中看得分明,且不提破,急急的掠鬓匀脸,撒手就走;将及房门,复回身说道:“我走了!这好两个人去说我好了!”
琪官瑶官赶紧追上挽留。翠芬竟已拔步飞奔,登登下楼,出了梨花院落,一路自思,何处去好;从白墙根下绕至三叉石子路口,抬头望去,遥见志正堂台阶上站立一人,背叉着手,形状似乎张寿,翠芬逆料姐夫姐姐必在那里,不如赶去消遣片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