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海上花开花落 - 张爱玲 >
- 海上花落
第五二回 订婚约即席意彷徨 掩私情同房颜忸怩
按 朴斋自回鼎丰里家里见了母亲赵洪氏,转述妹子赵二宝之言,二十八日要给史三公子饯行,另办一桌路菜,皆须精致丰盛。
朴斋说罢出外,自去找寻大姐阿巧,趁二宝不在家,和阿巧打情骂俏,无所不至。阿巧见朴斋近来衣衫整齐,银钱阔绰,俨然大少爷款式,就倾心巴结起来。因此朴斋倒断绝了王阿二这段交情。便是同时一班朋友,朴斋也渐渐不相往来,只和一个小王十分知己,约为兄弟;又辗转结识了华忠夏余庆,四人时常一处作乐。
这日八月二十八日,赵朴斋知道小王自必随来,预约华忠夏余庆作陪,专诚请小王叙叙,也算是饯行之意。
等到日色沉西,方才听得门外马铃声响,赵洪氏与朴斋慌张出迎。只见史三公子赵二宝已在客堂里下轿进来。朴斋站立一边。三公子向洪氏微笑一笑,款步登楼。
二宝叫声“妈”,一把拉了洪氏,径往后面小房间,关上门,悄嘱道:“妈这可不要再这样 !你这时候做了他丈母了呀!他没来请你,你倒先跑了出去,可不难为情!”洪氏嘻着嘴,把头乱点。
二宝临走,又嘱道:“我先上去,等会他再要请你见见嚜,我叫阿虎伺候你,你看见他就叫了声三老爷好了,不要说什么话,倘若说错了给他笑话。”洪氏无不遵依。
二宝遂开门出房,到楼梯边忽见朴斋帮着小王搬取衣包什物。二宝低声喝道:“让他们搬好了,要你去瞎巴结!”朴斋连忙交与阿虎带上楼去。二宝随同到了楼上房里脱换衣裳,相伴三公子对坐笑语,没有提起赵洪氏。
一时,对过书房排好筵席,阿虎请去赴宴。二宝要说些亲密话儿,并不请一个陪客。三公子道:“请你妈哥哥一块来吃了呀。”二宝道:“他们不行的,我在这儿陪你了嚜。”当请三公子南向上坐,手取酒壶,满斟三杯,自斟一小杯,坐于其侧。
三公子三杯饮尽,二宝乃从容说道:“明天要回去了,我嚜要问你一声。你一直在说的话,可做得到?倘若你这时候说得蛮高兴,你回去了,家里倒不许你,你不是要尴尬了吗?你索性说明白了,倒也没什么。”三公子惶然起立,道:“你可是不相信我?”
二宝一手捺坐,笑道:“不是我不相信你;我为了哥哥不争气,没法子做个倌人,自己想,哪还有什么好结果!你要娶我做大老婆,那是我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好处!不过你家里有了个大老婆,这时候再娶个大老婆回去,好像人家没有过。不要等会太起劲了,倒弄得一场空。”三公子安慰道:“你放心!倘若我自己想娶三房家小,那是恐怕做不到;这时候是我嗣母的主意,再要娶两房,谁好说声闲话?索性跟你说了罢:嗣母早就看中一头亲事在那儿,倒是我偷懒,没去说。这可回去就请媒人去说亲;说定了,我再到上海接你回去,一块拜堂。不过一个月光景,十月里我一定到的了。你放心!”
二宝听说,不胜欢喜,叮咛道:“那你十月里要来的 。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不出大门,不见客人,等你来了嚜,我好放心。你不要为什么事多耽搁了 。倘若你家里的夫人不许你娶,你就娶我做小老婆,我也就哝哝好了。”
二宝说到这里,忽然涕泪交颐,两手扒着三公子肩膀,脸对脸的道:“我是今生今世一定要跟你的了,随便你娶几个大老婆小老婆,你总不要扔掉我!你要扔掉了,我是……”一句话说不完,噎在喉咙口,呜呜的竟要哭。慌得三公子两手合抱拢来搂住二宝,将自己手帕子替她轻轻揩拭,一面劝道:“你瞎说个什么呀!你这时候嚜应该快快活活,办点零碎东西,预备预备。你倒还要哭,真正道三不着两!”
二宝趁势滚在三公子怀中,缩住哭声,切切诉道:“你不晓得我的苦处!我给乡下自己地方的人说了不知多少坏话,这时候说是你要娶我去做大老婆,他们都不相信,在笑,万一不成功,我的脸搁到哪去!”三公子道:“还有什么不成功;除非我死了,那就不成功!”
二宝火速抬身,一把握了三公子的嘴道:“你可不是糊涂!这可不跟你说了!”三公子一笑丢开。
二宝斟一杯热酒亲奉三公子呷干。三公子故意问问乡下风景,搭讪开去。二宝早自领会,抛撇愁颜,兴兴头头和三公子顽笑。二宝说道:“我们乡下有个关帝庙,到了九月里嚜做戏,看戏的人那是多到个没数目的呵!连墙外头树桠枝上都是个人。我就跟张秀英看了一趟,自己搭好的看台,爬在墙头上,太阳照下来,热得要死。大家都说道,真好看哦!像这时候大观园,清清爽爽,一个人一间包厢,请我们看,谁高兴去看啊!”三公子点点头。
二宝又敬两杯酒,说道:“还有句笑话告诉你:我们关帝庙隔壁有个王瞎子,说是算命准得很喏。前年我妈喊他到家里算我们几个人,他算我嚜,说是一品夫人的命。他还说可惜推扳了一点点,不然要做到皇后的哦。我们嚜当他瞎说,哪晓得这时候给他算得蛮准!”三公子笑而点头。
两人细酌深谈,尽兴始散。三公子踅过房间里,向着窗口喊声“小王”,二宝在后拦道:“我在这儿呀,还要喊他们做什么?”三公子问:“小王可在这儿?”二宝道:“小王嚜,是我哥哥请他到酒馆里饯饯行。你什么事喊他?”三公子道:“没什么,叫他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点来。”二宝道:“等会我们跟他说好了。”三公子没甚言语,消停多时,安置不表。
次日,二宝起个绝早,在当中间梳洗,不敷脂粉,不戴钗钏,并换一身净素衣裳,等三公子起身,问道:“你看我可像个人家人?”三公子道:“倒蛮清爽。”二宝道:“就今天起,我一直这样子。”说着,陪三公子吃了点心。
三公子遂令阿虎请了赵洪氏上楼厮见。三公子于靴叶子内取出一张票子交与赵洪氏,道:“我嚜要回去一趟,再等我一个月,盘 [1] 里衣裳头面,我到家里办了来。你先拿一千洋钱去给她办点零碎东西,嫁妆嚜等我来了再办。”
洪氏不敢接受,只把眼睃二宝。二宝劈手抢过票子,转问三公子道:“你的一千洋钱嚜算什么?要是开消局帐的,那我们谢谢了,还了你。你说就要来娶我的嚜,还给我们什么洋钱啊?说到了零碎东西,我们穷嚜穷,还有两块洋钱在这儿,也不要你费心的了。”
三公子见如此说,俯首沉吟。洪氏接嘴道:“三老爷这么客气。这是一家人了呀,没什么客气嚜。”二宝忙丢个眼色,勿令多言。赵洪氏辞别下楼。
三公子只得收起票子,喊小王打轿。二宝也坐了轿子去送三公子。先到了公馆里,发下行李,用过中饭,却有一起一起送行的络绎不绝。三公子匆匆会客,没些空闲。直至四点多钟,三公子才收拾下船。
二宝送至船上,只见哥哥赵朴斋正在舱中替小王照看行李。二宝悄问:“路菜有没挑来?”朴斋回说“来了。”
二宝寻思没事,将欲言归,紧紧握着三公子的手,嘱道:“你到了家里,写封信给我。我身体嚜还在上海,我肚子里的心也跟着你一块回去的了。你不要到别处再去耽搁 。”三公子唯唯答应。二宝又道:“你十月里什么时候来?有了日子嚜再写封信给我。能彀早点最好。你早一天到,我们一家子多少人早一天放心。”三公子又唯唯答应。
二宝再要说时,被船家催促开船,没奈何撒手登岸。史天然立在船头,赵二宝坐在轿里,大家含泪相视,无限深情。直到望不见船上桅影,赵朴斋始令轿班接轿回家。
原来赵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有三房家小之说,二宝就一心一意嫁与天然;又恐天然看不起,极力要装些体面出来,凡天然所有局帐,二宝不许开消,以为你既视我为妻,我亦不当自视为妓,一过中秋便揭去名条,闭门谢客,单做史天然一人。
天然去时约定十月间亲来迎接。二宝核算家中尚存鹰洋四百余元,尽彀浇裹,坦然无忧。
这日送行回来,赵朴斋自去张秀英家荐个大姐大阿金生意。赵二宝却和母亲赵洪氏商议道:“他说嫁妆等他来再办,我想嫁妆应该我们坤宅办了去才对嚜。他办了,恐怕他们底下人话多,坍我们的台。”洪氏道:“你要办嫁妆嚜,推扳点了 。这时候就剩了四百块洋钱嚜。”
二宝咳了一声,道:“妈嚜总是这样!四百块洋钱哪好办嫁妆啊!我想嚜,先去借了来办好了,等他拿了盘里的银两来嚜,再去还。 [2] ”洪氏道:“那也行。”
二宝转和阿虎商议道:“你可有什么地方借点钱?”阿虎道:“我们就好借嚜也有限得很,倒不如赊帐。绸缎店、洋货店、家具店,都有熟人在那儿,到年底付清好了。”
二宝大喜,于是每日令阿虎向各店家赊取嫁妆应用物件。二宝忙忙碌碌自己挑拣评论,只要上等时兴市货。
赵朴斋在家没事,同阿巧绞得像扭股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阿巧知道朴斋是史三公子嫡亲大舅子,更加巴结万分。朴斋私与阿巧誓为夫妇,将来随嫁过门便是一位舅太太了。二宝没工夫理会他们,别人自然不管这些事。
一日,忽见齐府一个管家交到一封书信,是史三公子寄来的。朴斋阅过,细细演讲一遍。前面说是一路平安到家,已央人去说那头亲事,刻尚未有回音;末后又说目今九秋风物,最易撩人,闷来时可往一笠园消遣消遣。二宝既得此信,赶紧办齐嫁妆,等待三公子一到,成就这美满姻缘。
朴斋因连日不见夏总管,问那管家,说是现在华众会吃茶。朴斋立刻去寻,果见夏余庆同华忠两人泡茶在华众会楼上。
华忠一见朴斋,问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出来?”夏余庆抢说道:“他嚜家里有点花样在那儿了,晓得罢?”华忠愕然道:“什么花样啊?”夏余庆道:“我也不清楚,要去问小王的。”
朴斋讪讪的笑着入座。堂倌添上一只茶钟,问:“可要泡一碗?”朴斋摇摇手。华忠道:“那我们走罢。”夏余庆道:“好的。我们去逛街。”
当下三人同出华众会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踅进德兴居酒馆内烫了三壶京庄,点了三个小碗,吃过晚饭。余庆请去吸烟,引至居安里潘三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口答应,却许久不开。夏余庆再敲一下。娘姨连说:“来了!来了!”方慢腾腾出来开了。
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里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好像两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夏余庆知道有客,在房门口立住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房里去 。”
夏余庆遂揭起帘子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踅上楼梯去了,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潘三将后房门掩上,含笑前迎,叫声“夏大爷”。娘姨乱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
夏余庆悄问那上楼的客人是何人。潘三道:“不是我的客人,是客人他们的朋友呀。”夏余庆道:“客人他们的朋友嚜,怎么不是客人哪?”随手指着华忠赵朴斋道:“那他们都不是客人了嚜?”潘三道:“你嚜还要瞎缠!吃烟罢!”
夏余庆向榻床睡下。刚烧好一口烟,忽听得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谁呀?”那人回说:“是我。”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一直径往楼上。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帮,皆不理会。
夏余庆烟瘾本自有限,吸过两口,就让赵朴斋吸,自取一支水烟筒坐在下手吸水烟。华忠和潘三并坐靠窗高椅上讲些闲话。
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夏余庆叫声“啊唷”,道:“生意倒兴旺的嚜!”说着,放下水烟筒,立起身来往玻璃窗张觑。潘三上前拦道:“看什么呀?给我坐在这儿!”
夏余庆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夏余庆一手推开潘三,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走避。夏余庆赶出弄堂,趁着门首挂的玻璃油灯望去,认明那敲门的是徐茂荣,指名叫唤。
徐茂荣只得转身,故意喊问:“可是余庆哥啊?”余庆应了。茂荣方才满面堆笑,连连打恭,道:“我再想不到余庆哥在这儿!”一面说,一面跟着夏余庆踅进房间,招呼华忠赵朴斋两人。
朴斋认得这徐茂荣,曾经被他毒手殴伤头面,不期而遇,着实惊惶。茂荣心里觉着,外面只做不认得。
大家各通姓名,坐定。夏余庆问徐茂荣道:“你为什么看见了我跑了?”茂荣没口子分说道:“不晓得是你呀。我就问了声虹口杨可在这儿,不在这儿嚜,我自然走了嚜。哪晓得你倒在这儿!”余庆鼻子里哼了一声。
茂荣笑嘻嘻望潘三道:“三小姐,好久不见,好像胖了点了。可是我们余庆哥给你吃了好东西?”潘三眼梢一瞟,答道:“你嚜为了好久不见,还要教我骂两声,对不对?”
徐茂荣拍掌道:“正是!蛮准!”接着别转脸去,又向华忠赵朴斋指手划脚的,且笑且诉道:“上趟我们余庆哥在上海嚜就做个三小姐,我们一伙人都到这儿来找他,一天跑几趟,就像是华众会,给三小姐嚜骂得要死;这时候余庆哥不来了,我们一伙人也都不来了。”
华忠赵朴斋不置一词。徐茂荣却问潘三道:“为什么我们余庆哥不来?可是你得罪了他?”潘三未及答话。夏余庆喝住道:“不要瞎说了!我们有公事在这儿!”
注释
[1] 陈列嫁妆衣饰的托盘,女家贫寒可由男家代办。下文“嫁妆”指大件家具等。
[2] 聘金也放在托盘里,“过礼”时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