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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回 明弃暗取攘窃瞒赃 外亲内疏图谋挟质
按 聚秀堂外场手持请客票赍往南昼锦里,只见祥发吕宋票店中仅有一个小伙计坐守柜台;问胡竹山,说:“不在这儿,尚仁里吃花酒去了。”外场笑道:“今天请客真正难死了!一个也请不到!”
小伙计取看票子,忽转一念,要瞒着长福赚这轿饭钱,因说道:“票放在这儿,我替你送去,好不好?”外场喜谢恳托而去。
那小伙计唤出厨子,嘱其代看,亲去尚仁里黄翠凤家,直至楼上客堂;张见房间内正乱着坐台面,小伙计怕羞却步,将票交与大姐小阿宝。小阿宝呈上罗子富。子富转授胡竹山。竹山阅竟,回说:“谢谢。”小伙计扫兴归店。
少顷,出局渐集。周双珠带赍一张票给洪善卿阅,就是庄荔甫请的。善卿遂首倡摆庄,十觥划完,告辞作别。罗子富猜度黄翠凤必有预先料理之事,也想早些散席为妙。席间饮量平常,大抵与胡竹山差不多。惟有姚季莼喜欢闹酒,偏为他人催请不过,去得更早。可惜这华筵令节竟不曾畅叙通宵,无事可叙,无话可述。
罗子富等客散之后,将回公馆。黄翠凤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子富道:“我是没什么事。你可要收拾收拾?明天一天,恐怕忙不过来。”翠凤掉头笑道:“咳!我的东西老早收拾好了!等到这时候!”
子富重复坐下。翠凤道:“明天忙也不忙,倒要用得着你,不要走。”子富唯唯,打发高升轿班自回。却听对过房间黄金凤台面上划拳唱曲之声聒耳可厌。比及金凤席终,接着翠凤出局,子富又不免寂寞些,将金凤烧的烟泡连吸三口,提起精神。
翠凤于夜分归家,嘱咐相帮小心照看斗香椽烛。相帮约了赵家妈小阿宝挖花赌钱,以为消夜之计。子富闻得楼下人声嘈嘈不绝,不知不觉和翠凤谈至天亮,连忙宽衣登床,懵腾一觉。毕竟有事在心,不致睡过了头,将近午刻,共起同餐。
早有人送到一包什物。翠凤令赵家妈将去暂交黄二姐代为收存,明晨应用。且请黄二姐上楼,翠凤自去捧出先前子富寄留的拜匣,讨子富身边钥匙,当场开锁。匣内只有许多公私杂项文书,并无别样物件。翠凤叫子富把文契点与黄二姐看。黄二姐笑拦道:“晓得了!你这人哪有推扳!不要看了!”翠凤道:“妈,不是呀;这个是他的东西,妈看过了,我好带了去让他自己也点了一点,倘若过两天缺了什么,不关妈事,对不对?”
黄二姐只得看其点过锁好。翠凤亦令赵家妈将去,连适间一包,做一处安放;更请帐房先生随带衣裳头面帐簿上楼。
子富听这名目新奇,从旁看去。原来那帐簿前半本开具头面若干件,后半本开具衣裳若干件;如有破坏改拆等情,下面分行小注,一览而知。子富暗地叹服其精细。
当下小阿宝帮同赵家妈从橱肚中掇出三只头面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头面一总排列桌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头面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付赵家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通共一箱金,一箱珠,一箱翡翠白玉。三箱头面,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赵家妈另喊两个相帮上楼,从床背后暨亭子间两处抬出十只朱漆皮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衣裳一总堆列榻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衣裳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付赵家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通共两箱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棉,一箱夹,一箱单与纱罗。十箱衣裳,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翠凤重央帐房先生翻到帐簿末两页,所有附开各帐一概要念。此乃花梨紫檀一切家具以及自鸣钟银水烟筒之类。翠凤一件件指点明白,某物在某所,某物在某所。黄二姐嘻开嘴,胡乱答应,实未留心。
翠凤一直接说道:“还有我家常穿的衣裳同零零碎碎玩的东西,帐嚜没开,都在官箱里,妈空了点再查好了。”黄二姐笑讽道:“你也应该吃力了呀!吃筒水烟,请坐会 。”
翠凤果然觉得疲乏,和黄二姐对面坐下。黄珠凤慌的过来装水烟。黄金凤正陪着子富说笑,亦遂停止。大家相视,嘿嘿无言。帐房先生料无他事,随带帐簿,领了相帮下楼。赵家妈小阿宝陆续各散。
翠凤特地叫声“妈”,从容规谏道:“我这些衣裳头面,多嚜不算多,撑起来也不容易;今天我交代了给妈,妈收起来。你要自己有点谱子才好 !再给姘头骗了去,你要吃苦的 !你几个老姘头都是租界上拆梢流氓,靠得住点正经人一个也没有。我眼睛里看见嚜,不晓得给他们骗了多少了!我的东西,幸亏我捏牢了,替妈看好在那儿,一直到这时候,没骗了去;倘若在妈手里,此刻也没有了!我嚜做了四五年大生意,替妈撑了点东西,还有今天这一天,妈面上总算我有交代。这儿的事,我完结了;倒是妈这没谱子,有点不放心。我走了还有谁来说你呀!你嚜去听了姘头的话,不消四五年,骗了你钱,再骗你东西,等你没有了,让你去吃苦,你为了姘头吃的苦,可好意思教人照应点?你也没脸去说嚜!”
一席话,说得黄二姐无地容身,低下头去,拨弄手中一把钥匙。子富但微微的笑。翠凤又叫声“妈”,道:“你不要怪我话多。我是替妈算计。我赎身嚜赎了出去,我的亲人就只有妈,随便到哪儿,总是黄二姐那儿出来的女儿。妈好,我也体面点;不好,大家坍台。妈样样都不错,做生意蛮巴结,当个家蛮明白,就是在姘头面上吃了亏。我为了看不过说说你,这以后我也不好说的了,你要自己有谱子。五十多岁的年纪,还像了起先那样子,做出点话靶戏给小孩子笑话,我倒替你难为情!”
黄二姐听了,坐着不好,走开不好,渐渐涨得满面绯红。翠凤不忍再说下去,乃更端道:“我说,你这时候就拿一千洋钱买个把讨人,衣裳头面都有在那儿,做点生意下来,开消也够了。再过两年,金凤梳了个正头,时髦倌人,就说不时髦,至少也像了我好了嚜,刚刚接下去,那是再好也没有。珠凤本来不中用的,倘若有人家要嚜,倒让她到好地方去罢。金凤可有什么好说的呀?一定数一数二。妈依了我,是福气。”
子富连连点头,插嘴道:“这倒是正经话。一点都不错。”翠凤道:“那么起先的话可是说错了?”黄二姐因道:“都是好话!哪有错呀!”说罢,起立徘徊,自言自语道:“他们应该就快来了,我下头去等着。”遂转身径归楼下小房间。
翠凤在后手指黄二姐背脊,低声向子富道:“你看她!越说她越是个厚皮!这我说过了不说了!她要去吃苦,让她去!”子富道:“她做老鸨也苦:给你埋怨死了,一声也不敢响。”翠凤道:“你还说呢!七姊妹里头可有什么好人!我要做错了点,给她打,气得要死!”子富道:“我不相信。”翠凤道:“你不相信,看诸金花。她们七姊妹,我碰着三个人。诸三姐比我妈好得多呐,就不过打了两顿。要是我妈的讨人,一定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了。教她试试看嚜,晓得了。”
子富笑而不语。翠凤叹口气道:“不要说是我妈,你看上海把势里哪个老鸨是好人!她要是好人,哪会吃把势饭!还有个郭孝婆,你也晓得点啰?这时候自己没有讨人,还要去帮诸三姐打这诸金花,你说可教人看着有气!”
不料翠凤说话之间,突然楼梯上一阵脚步声,跑上三个人,黄二姐前引,帐房先生后随,直往对过金凤房间。子富怪诧问故。翠凤摇手悄诉道:“都是流氓呀!我们赎身文书要他们到了才好写嚜。”
子富见说,放下窗帘。翠凤惟令珠凤过去应酬,不许擅离。金凤竟不过去,怔怔痴坐,不则一声。子富视其面色如有所思,拉近身边,亲切问道:“姐姐走了,可冷静啊?”金凤攒眉含泪而答道:“冷静点是不要紧;我在想:姐姐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做生意,房钱,捐钱,多少开消,忙死了我也没几台酒,几个局,妈发急起来,那可要死了!教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翠凤一听,嗤的笑道:“你这时候做生意够开消了,妈要发财了!”子富也笑慰道:“你放心,妈哪会来说你,珠凤比你大一岁,要说嚜先说她。”金凤道:“她天生没生意,倒也没什么。我是妈一直在说:‘这可应该生意好点了。’姐姐也这么说。哪晓得这节的帐比上节倒少了点!”翠凤道:“你嚜不要去转什么念头,自己巴结做生意好了。”子富也道:“你要记着姐姐的话,那妈就喜欢你。”
黄二姐适从对过房里踅来,听得“妈”这字,问说甚话。翠凤为述金凤之言。黄二姐顺口赞道:“好女儿!倒难为她想得到!”金凤转觉害羞,一头撞入子富怀抱。大家一笑丢开。
黄二姐袖口掏出一只金时辰表,一串金剔牙杖,双手奉与翠凤,道:“你说东西一点都不要,我也晓得你的意思,不好给你。这两样,你一直挂在身上,没了不便的嚜。你带了去。小意思,也不好算什么东西。”
翠凤不推不接,并不觑一正眼儿,冷笑两声,道:“妈,谢谢你!我说过一点都不要,妈还要客气,笑话了!”黄二姐伸出手缩不进,忸怩为难。
子富在旁调停道:“给了金凤罢。”黄二姐想了想,不得已,给与金凤。翠凤正色道:“索性跟妈说了罢:我到了兆富里,妈要来看我,来好了;倘若送副盘 [1] 给我,那是妈不要生气,连小帐都没有!”
黄二姐欲说不说,嗫嚅为难。忽见赵家妈送上一张请客票。黄二姐便趁势搭讪问:“哪儿请?”子富看那票子乃泰和馆的,知系局中例酒。翠凤不去理会,盛气庄容,凛乎难犯。黄二姐自觉没趣,趔趄半晌,仍往对过房里去了。
子富将行,翠凤嘱道:“等会你要来的 。不晓得他们赎身文书写得可对。”子富应诺,踅出客堂,望见对过房间点的保险台灯分外明亮,但静悄悄的,毫无一些声息。子富向帘子缝里暗立潜窥,只见帐房先生架起眼镜,据案写字;三个流氓连黄二姐攒聚一堆儿切切私语,不知商议什么事情;珠凤小阿宝侍应左右。
子富并未惊动,自去赴宴。到了泰和馆,自然摆庄叫局,热闹如常。惟子富牢记翠凤所嘱,生恐醉后误事,不敢尽欢;酬酢一回,乘间逃席。
那时金凤房间也摆起四盘八簋请那流氓,雄啖大嚼,吮咂有声,笑詈叫号,杂沓间作。子富逆揣赎身文书必然写好,见了翠凤,将出一张正契,一张收据,上面写的画蚓涂鸦,不成字体;及观文理,倒还清楚。盖有相传秘本作为底稿,所以不致乖谬。
翠凤终不放心,定要子富逐句讲解一遍,自己逐句推敲一遍,始令小阿宝赍交黄二姐签押盖印。子富记得年月底下一排姓名地方,代笔之外,平列三个中证:一个周少和,一个徐茂荣,一个混江龙。问这混江龙是否绰号。翠凤道:“这个嚜,我妈的姘头嚜。就是他不声不响,调皮死了!刚才还在出花头!我这人去上他的当!做梦了 !”
子富看过赎身文书,瞻顾彷徨,若有行意。翠凤坚留如前,说:“明天我们一块过去。”子富没法遵命。待那三个流氓渐次散尽,方各睡下。
翠凤睡中留神,黎明即醒,唤起赵家妈,命向黄二姐索取一包什物。这包内包着一身行头,色色俱备。翠凤坐于床沿,解松裹脚,另换新布。子富朦朦胧胧,重入睡乡。直至翠凤梳洗俱完,才来叫醒。
子富一见翠凤,上下打量,不胜惊骇:竟是通身净素,湖色竹布衫裙,蜜色头绳,元色鞋面,钗环簪珥一色白银,如穿重孝一般。
翠凤不等动问,就道:“我八岁没了爹娘,进这儿的门就没戴孝;这时候出去,要补足它三年。”子富称叹不置。翠凤道:“不要瞎说了!快点走罢!”子富道:“那就走好了嚜。”翠凤道:“你先走。我收拾好了就来。”随命小阿宝跟子富至楼下向黄二姐索取那只拜匣,置于轿中。
于是子富乘轿往兆富里。先有一轿包车停歇门首。 [2] 子富下轿进门,一个添用的大姐,曾经识面,一直请到楼上正房间。高升捧上拜匣,随即退下。子富四下里打量一看时,不独场面铺陈无少欠缺,即家常动用器具亦莫不周匝齐全。子富满口说好,更欲看那对过腾客人的空房间,大姐拦说有客乃止。 [3]
须臾,大门外点放一阵百子高升,赵家妈当头飞报:“来了。”大姐忙去当中间点上一对大蜡烛。
翠凤手执安息香,款步登楼,朝上伏拜。 [4] 子富蹑足出房,隐身背后观其所为。翠凤觉着,回头招手道:“你也来拜拜。”子富失笑倒退。翠凤道:“那张张望望些什么呀!房里去!”一手推子富进房,把怀中赎身文书叫子富覆勘一遍,的真不误。
翠凤自去床背后,从朱漆皮箱内捧出一只拜匣,较诸子富拜匣,色泽体制,大同小异。匣内只有一本新立帐簿,十几篇店铺发票。
翠凤当场装入赎身文书,照旧加上锁,然后将这拜匣同子富的拜匣一总捧去收藏于床背后朱漆皮箱。凡事大概就绪,翠凤安顿子富在房,踅过对过空房间打发钱子刚回家。
注释
[1] 贺人搬家送的一托盘点心。
[2] 钱子刚乘包车。
[3] 子富对于翠凤在黄二姐处的最后一夜显然提不起兴致来,但是她坚留他住宿,不要他错过次晨戏剧性的改装一幕。而又不肯与他同去新居,知道钱子刚也会来,怕被子刚看见他们俪影双双同来,感到刺激。
[4] 补祭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