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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回 拆鸾交李漱芳弃世 急鸰难陶云甫临丧
[1] 难陶云甫临丧
按 一笠园中午餐在凤仪水阁,临时发帖请的客是陶云甫先到,接着史天然华铁眉暨葛仲英各带相好,陆续齐集。齐韵叟为朱淑人沉疴新愈,宜用酸辛等味以开其胃,特唤雇大菜师傅,请诸位任意点菜,就于水阁中并排三只方桌,铺上台单,团团围坐,每位面前放着一把自斟壶,不待相劝,随量而饮。
齐韵叟犹嫌寂寞,问史天然:“上回你的四书叠塔倒不错;再想想看,四书上可有什么酒令?”天然寻思不得。华铁眉道:“我想起了个花样,要一个字有四个音,引四书句子作证。”因举了个例子,众人正议论间,突然侍席管家引进一个脚夫,直造筵前。云甫认识,系兄弟陶玉甫的轿班,问他何事。那轿班鞠躬附耳悄地禀明一切。云甫但道:“晓得了,就来。”那轿班也就退去。
高亚白问道:“可是李漱芳的凶信?”云甫道:“不是;为了玉甫的病。”亚白诧异道:“玉甫没什么病嚜。”云甫攒眉道:“玉甫是自己在那儿要生病!漱芳生了病嚜,玉甫竟衣不解带的服侍漱芳,接连几夜没睡,这时候也在发寒热。漱芳的娘叫玉甫去睡,玉甫一定不肯,漱芳的娘这就打发轿班来请我去劝劝玉甫。”
齐韵叟点头道:“玉甫漱芳都难得,漱芳的娘倒也难得!”云甫道:“越是要好嚜,越是受累!玉甫前世里总欠了她们多少债,今世在还!”阖席听了,皆为太息。
云甫本意欲留下覃丽娟侍坐和兴,丽娟不肯,早命娘姨收起银水烟筒,豆蔻盒子。云甫深为抱歉,遍告失陪之罪。齐韵叟送至帘前而止。
陶云甫覃丽娟下阶登轿,另有两个管家掌着明角灯笼平列前行,导出门首。两肩轿子离了一笠园,往着四马路滔滔遄返。覃丽娟自归西公和里。陶云甫却往东兴里李漱芳家。及门下轿,踅进右首李浣芳房间,大阿金 见,跟去加过茶碗,更要装烟。云甫挥去,令她“喊二少爷来。”大阿金应命去喊。
约有半刻时辰,陶玉甫才从左首李漱芳房间趔趄而至,后面随着李浣芳,见过云甫,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病势。玉甫说不出话,摇了摇头,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促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浣芳爬在玉甫膝前,扳开玉甫的手,怔怔的仰面直视。见玉甫掉下泪痕,浣芳哇的失声便哭。大阿金呵禁不住,仍需玉甫叫她不要哭,浣芳始极力含忍。
云甫睹此光景,亦觉惨然,宛转说玉甫道:“漱芳的病也可怜,你一直住这儿服侍服侍,那也没什么;不过总要有点谱子才好。我听见说,你在发寒热,可有这事?”
玉甫呆着脸,眼注地板,不则一声。云甫再要说时,却闻李秀姐声音,在左首帘下低叫两声“二少爷”。玉甫惶急,撇下云甫,一溜奔过。浣芳紧紧相随。云甫因有心看其病势,也踱过左首房间,隔着圆桌望去,只见李漱芳坐在大床中,背后垫着几条棉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口中喘急气促;玉甫靠在床前,按着漱芳胸脯,缓缓往下揉挪;阿招蹲在里床,执着一杯参汤;秀姐站在床隅,秉着洋烛手照;浣芳挤上去,被秀姐赶下,掩在玉甫后面偷眼张觑。
云甫料病势不妙,正待走开,忽觉漱芳喉咙嗽的声响,吐出一口稠痰。秀姐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漱芳气喘似乎稍定,阿招将银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漱芳张口似乎吸受,虽喂了四五匙,仅有一半到肚。玉甫亲切问道:“你心里可好过?”连问几遍,漱芳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
玉甫知其厌烦,抽身起立,秀姐回头,放下手照,始见陶云甫在前,慌说道:“啊唷!大少爷也在这儿?这儿脏死了,对过去请坐 。”
云甫方转步出房,秀姐令阿招下床留伴,自与玉甫浣芳一齐拥过右首房间。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浣芳只怔怔的看看这个面色,看看那个面色,盘旋蹀躞,不知所为。
还是秀姐开言道:“漱芳的病是总不行的了!起初我们都在望她好起来,这时候看她样子不像会好。那也是没法子。这她是不好了,我们好的人还是要过日子,可有什么为了她说不要活了?没这个道理嚜。大少爷,对不对?”
玉甫在旁,听到这里,从丹田里提起一口气,咽住喉管,竟哭出声来,连忙向房后溜去。云甫只做不知。秀姐又道:“漱芳病了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了多少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了一个多月,成天成夜陪着她,睡也没的睡。今天我摸摸二少爷头上好像有点寒热。大少爷倒要劝劝他才好。我跟二少爷说过:漱芳死了,还是要你二少爷照应点我。我眼睛里看出的二少爷真正像是我亲人一样!这时候漱芳嚜病倒了,二少爷再要生了病,那可怎么样呢?”
云甫听了,蹙额沉思;迟回良久,复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爷。大阿金找到左首房间,并不在内,问阿招,说“不在这儿”。谁知玉甫竟在后面秀姐房里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也哭着,拉衣扯袖,连声叫“姐夫不要哭 !”大阿金找到了,说:“大少爷喊你去。”
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一会,仍挈浣芳出至右首房间,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侧坐相陪。云甫乃将正言开导一番,说:男子从无殉节之理,就算漱芳是正室,只可以礼节哀,况名分未正者乎?
玉甫不待词毕而答道:“大哥放心!漱芳有不多两天了,我等她死了,后事预备好了,这就到家里,从此不出大门好了!别的话,大哥不要去听。漱芳也苦,生了病没个称心点人服侍,我为了看不过,说说罢了。”云甫道:“我说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穿?照你这样说,也行;不过你有点寒热,为什么不睡?”玉甫满口应承,道:“白天睡不着,这要睡了,大哥放心。”
云甫没话,将行。秀姐却道:“还有句话商量:前两天漱芳样子不好嚜,我想替她冲冲喜 [2] ,二少爷总望她好,不许做,这时候可得要去做了 。再不做,怕来不及。”云甫道:“那是做了搁在那儿好了;就好了,也不要紧。”说着起身。玉甫亦即侍立要送。浣芳只恐玉甫跟随同去,拦着不放。云甫也止住玉甫,坚嘱避风早睡。秀姐送出房来。
云甫向秀姐道:“玉甫也不大明白,倘若有什么事嚜,你差个人到西公和告诉我,我来帮帮他。”秀姐感谢不尽。云甫并吩咐玉甫的轿班,令其不时通报。秀姐直送出大门外看着上轿方回。
云甫还不放心,到了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就差个轿班去东兴里打探二少爷睡了没有。等彀多时,轿班才回,说:“二少爷睡嚜睡了,又在发寒热。”云甫更令轿班去说:“受了寒气,倒是发泄点的好,需要多盖被,让他出汗。”轿班说过返命。云甫吃了稀饭,和覃丽娟同床共寝。
次早睡醒,正拟问信,恰好玉甫的轿班来报说:“二少爷蛮好在那儿,先生也清爽了点。”云甫心上略宽,起身洗脸,又值张秀英的娘姨为换取衣裳什物,从一笠园归家,顺赍一封齐韵叟的便启,请云甫晚间园中小叙,且询及李漱芳之病。云甫令娘姨以名片回覆,说:“等会没什么事就来。”
不料娘姨去后,敲过十二点钟,云甫午餐未毕,玉甫的轿班飞报,李漱芳业已去世。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作速坐轿前赴东兴里,一路打算,定一处置之法;迨至门首,即命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到此会话。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揭去,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银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吆喝收拾的,听不清那个为玉甫声音。
适遇相帮桂福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见了云甫,高声向内喊道:“大少爷在这儿了。”云甫且往右首房间,兀坐以待。忽听得李秀姐急声嚷道:“二少爷,不要 !”随后一群娘姨大姐飞奔拢去。轿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着甚事。
接着秀姐娘姨围定玉甫,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得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进了右首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为床栏所磕,坟起一块,跺脚道:“你像什么样子呀!”
玉甫见云甫发怒,自己方渐渐把气遏抑下去,背转身,挺在椅上。秀姐正拟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叫秀姐道:“妈,来看 ;浣芳还在叫姐姐,要爬到床上去拉起来。”秀姐慌得复去挈过浣芳。浣芳更哭得似泪人一般。秀姐埋怨两句,交与玉甫看管。
恰值轿班请的陈小云到了。云甫招呼迎见。小云先道:“啸庵为了朱淑人亲事到杭州去了。你请他什么事?”云甫乃说出拜托丧事帮忙之意。小云应诺。
云甫转向玉甫朗朗说道:“这时候死嚜是死了;你也不懂什么事,就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场。我说嚜托小云去代办了,我同你两个人走开点。”玉甫发急道:“那么哥哥再放我四五天好不好?”刚说一句,又哭得接不下去。
云甫道:“不是呀,这时候走了等会再来好了呀。我是叫你去散散心。”秀姐倒也撺掇道:“大少爷一块去散散心,蛮好。二少爷在这儿,我也有点不放心。”小云调停道:“散散心也不错。倘若有什么事嚜,我来请你。”
玉甫被逼不过,垂首无言。云甫就喊打轿,亲手搀了玉甫同行,说:“我们到对过西公和去。”
浣芳听说对过,只道他们去看漱芳,先自跑过左首房间,阿招要挡不及。既而浣芳候之不至,又茫茫然跑出客堂。玉甫方在门首上轿,浣芳顾不得什么,哭着喊着,一直跑出大门,狠命的将头颅往轿杠乱碰;犹幸秀姐眼快,赶紧追上,拦腰抱起,浣芳还倔强作跳。玉甫道:“让她一块去了罢。”秀姐应许放手。浣芳得隙,伏下身子,钻进轿内,和玉甫不依,经玉甫好言抚慰而罢。
轿班抬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暨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泪眼未干,料为漱芳新丧之故。外场绞上手巾,云甫命多绞两把给浣芳揩。丽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移过梳具,替浣芳刷光头发,并劝其敷些脂粉。浣芳情不可却。玉甫坐在烟榻上,忽睡忽起,没个着落。
不多时,陈小云来找,坐而问道:“棺材嚜有现成的在那儿,一个婺源板,也不错;一个价钱大点,那是楠木。用哪一个?”玉甫说:“用楠木。”云甫遂不开口。小云道:“所用衣裳开好一篇帐在那儿。他们要用凤冠霞帔嚜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那也没什么,玉甫总就不过白花掉两块洋钱。姓李的事与陶姓无涉。随便他们要用什么,让他们用好了。”小云又诉说:“阴阳先生看的,初九午时入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嚜在徐家汇 [3] ,明天就叫水作下去打圹,倒也要赶紧了。”云甫玉甫同声说“是”。小云说毕去了。
黄昏时候,玉甫想起一件事来,须去交代。云甫力阻不听,只得相陪,乘轿同去。浣芳自然从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及至东兴里李漱芳家看时,漱芳尸身早经载出,停于客堂中央;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众尼姑对坐讽经;左首房间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摆开作台赶做孝白;陈小云在右首房间,正与李秀姐检点送行衣。
陶玉甫见这光景,一阵心酸,那里熬得,背着云甫,径往后面李秀姐房中,拍凳捶台,放声大恸。再有李浣芳一唱一和,声彻于外。李秀姐急欲进劝,反是陶云甫叫住,道:“你倒不要去劝他。单是哭还不要紧,让他哭出点的好。”李秀姐因令大阿金准备茶汤伺候。
比及送行衣检点停当,后面哭声依然未绝,但不像是哭,竟是直声的叫喊。陶云甫道:“这去劝罢。”李秀姐进去,果然一劝便止,并出前边洗过脸,漱过口。浣芳团团圈牢陶玉甫,刻不相离。
陶玉甫略觉舒和,即问李秀姐入殓头面。李秀姐道:“头面是不少在那儿,就缺点衣裳。”陶玉甫道:“她几对珠花同珠嵌条,都不中意,单喜欢帽子上一粒大珠子,还拿来做帽正好了。还有一块羊脂玉佩,她一直挂在钮子上,那就让她带了去。不要忘记。”秀姐说:“晓得了。”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时却想不起。云甫乃道:“你要哭嚜,随便什么时候到这儿来哭好了,倒也没什么;就不过晚上不要住在这儿,你同我到西公和去。西公和就像是隔壁,你有什么话就可以来,他们就好来请你,大家蛮便,对不对?”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违逆,一概依从。云甫当请陈小云西公和便饭。秀姐坚意款留。云甫道:“我们不是客气,为了在这儿吃总不安顿。”秀姐道:“我们自己做菜,烧好在那儿,送过来好不好?”
云甫应受。临行,又被浣芳拦着玉甫不放。云甫笑道:“还是一块去好了。”浣芳尚紧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小云云甫前后遮护,一同步行。
刚至覃丽娟家,相帮桂福提着竹丝罩笼随后送到,摆在楼上房里,清清楚楚四盆四碗。云甫令丽娟浣芳入席共饮。玉甫仍滴酒不闻。小云公事未了,毫无酒兴,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了吃饭。独有丽娟陪着云甫杯杯照干。云甫欲以酒为消愁遣闷之计,吃到醺然,方才告罢。小云饭后即行。云甫已向丽娟计定,腾出亭子间为玉甫安榻。
这一夜玉甫为思穷望绝,无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觉。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旁,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早晨,浣芳睡梦中歘地哭喊:“姐姐!我也要去的呀!”玉甫忙唤醒抱起。浣芳还痴着脸呜咽不止。玉甫并不根问,相与穿衣下床,又惊动了云甫丽娟,也比往常起得较早。
吃过点心,玉甫要去东兴里看看,云甫终不放心,相陪并往。浣芳亦随来随去,分拆不开。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恸哭三场,害得个云甫焦劳备至。
注释
[1] “鸰”典出《诗经》,喻兄弟之谊。“鸰难”指兄弟有难。
[2] 替病人定制棺材,与替病人娶亲一样,同是“冲喜”。
[3] 上海近郊。